第72章
陸無祟到時, 江淮正蹲在轎車的車輪旁邊,低着頭不知道在幹些什麽。
等陸無祟一湊近,看見江淮正在拿着一根小木棍, 在地上寫寫畫畫什麽。
他蹲在了江淮的旁邊。
江淮在作畫時,一般都是全神貫注,不太會被外界的聲音所打擾。
陸無祟在看了片刻後,隐隐約約能看出一些輪廓了。
是一個大着肚子的男人。
陸無祟以為江淮畫的是他自己, 但仔細一看的話, 似乎又不是。
畫面中的男人,肚子比江淮的還要大,比例幾乎有些奇怪了, 就在陸無祟以為, 他是想用這種奇怪的比例去突出這個人的怪異時, 江淮又往上面添了幾筆。
寥寥幾筆,畫出了男人肚子裏孩子的形狀。
新生的孩子沒有性別, 只是小小的一團,蜷縮在爸爸的肚子裏, 爸爸看上去比江淮要強壯很多, 一身的肌肉, 像是從健身房裏走出來沒多久。
整副畫面, 詭異中又帶着那麽一些溫馨。
陸無祟:“……”
不等他開口, 江淮終于發現了他,面上帶了幾分羞赧和不自在,小聲問:“你怎麽真的來了?”
陸無祟“啧”了一聲, 對着他道:“難道在你的心裏, 我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
江淮竟然還真的想了想。
在陸無祟逐漸凝固的眼神中, 江淮彷佛感覺到了危險, 這才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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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無祟挑了挑眉。
意思是“這還差不多”。
他問江淮:“你在這裏畫幹什麽?欣賞不了多長時間,就要被路人給踩沒了。”
“我只是想試一試嘛,”江淮道,“想看看如果是別的男人懷寶寶,會是什麽樣子。”
陸無祟道:“那結果呢?”
江淮低了下頭。
他看了看還沒完工的畫,語氣說不上來低落還是迷茫,“好像還是很奇怪。”
陸無祟道:“當然會奇怪。”
江淮瞬間擡起頭來看他。
陸無祟重新蹲下去,把江淮手中的小棍子拿過去,重新在他的人物上改了幾筆。
然後道:“人物比例都沒畫對,能好看了才叫奇怪。”
江淮:“……”
這句話沒什麽,但是這個場景,還怪熟悉的。
好像是他上一次在莊園裏說陸無祟的基本功散了……可陸無祟不會記仇記到現在吧?不會吧?
事實證明,陸無祟确實記仇到了現在。
他道:“你基本功倒是沒散,心散了。”
江淮:“……”
好的,确定了,這個人就是在記仇。
“總是盯着一個人的地方時,你就會放大這個地方,”陸無祟又改了幾筆,“你也查過懷孕的資料,應該知道我沒有瞎畫,現在他這個樣子,和快生的孕婦沒什麽區別,對吧?”
江淮瞧了瞧。
男人的肚子确實是沒小,可是比例變了,一下子就比方才順眼多了。
他平時畫人物和肖像不多,都是在課堂或者考試的時候才畫,這一科的成績一般都是剛剛掠過及格線沒多少。
加上他剛剛在畫這個人物時,腦子裏想着的,全是懷孕這件事。
整個畫面看上去就有些不倫不類的。
有些時候,把自己的恐懼給放大,就有可能造成這樣的比例失調。
陸無祟不太願意去跟他講什麽大道理。
所以他挑起江淮的下巴,沉聲道:“你再從車旁邊待下去,過一會兒就被烤熟了,進去吧。”
江淮“哦”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把他的話給聽進去。
在進去車之後,陸無祟就和前邊的司機換了個位置,“你把我從公司裏開過來的車開回家吧,這輛車我先開着。”
司機點頭稱是。
平時用來接送江淮的車,是陸家最安全的一輛車,底盤穩,噪音小,安全設備齊全,是以前司機送陸無祟去公司時的專用車。
在兩人坐進去後,陸無祟開了一段路,江淮才發現,陸無祟并不打算帶着他回陸家。
江淮問他道:“你打算帶着我去哪裏啊?”
陸無祟故作深沉,“到了你就知道了,先坐好。”
其實在看見陸無祟時,江淮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現在陸無祟帶着他去玩,他那點低落的情緒瞬間就被抛諸腦後,只剩下了期待。
結果,等車停下來後,江淮就失望了。
他“啊”了一聲,小聲問:“這是哪裏啊?你帶我來這邊幹什麽?”
車子停到的,是一個看不出來什麽來頭的地方。
說是住宅,卻有着和工廠一樣的大門,說是工廠,可工廠面前總不能什麽都沒有吧?這也太奇怪了。
陸無祟朝着江淮伸出手,“走不走?”
江淮沒有多想,下意識就把手交給了他。
要不是他知道陸無祟不會害他,看這個架勢,倒像是要把他帶到工廠裏稱重賣掉。
進入“工廠”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幾個滑滑梯。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
這裏看着挺簡單,實際上,不會是一個隐藏的游樂場吧?
又走了沒幾步,幾個孩子從最裏面那棟樓沖了出來。
邊沖嘴中還念念有詞,“兄弟們!跟着我到城堡裏去!我們今天要打敗公主,解救惡龍!”
江淮的眼睛一亮,“公主與騎士?”
陸無祟卻皺眉,“現在這個時間,不應該在上課嗎?怎麽還會有孩子?”
江淮問:“你怎麽知道?”
不等陸無祟回答他,裏面走出來個中年婦女,她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個子不高,身材略微瘦小,但看上去慈眉善目,第一眼就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她在看見陸無祟後,眼睛一亮,才開始似乎還有些不敢認。
在湊近看清陸無祟的樣子後,才道:“這不是小陸嗎?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陸無祟牽住江淮的手,“這是我的愛人江淮,江淮,這位是梅院長。”
江淮結結巴巴道:“梅院長好。”
“你就是小陸的愛人啊?”梅院長笑得樂開了花,“瞧瞧我,之前你們結婚,但這邊院兒裏實在太忙了,正好趕上小左發燒,我那時候正守着小左在醫院裏打吊瓶呢,實在是抽不開身,還望你不要見怪。”
江淮點了點頭,有些好奇道:“小左是?”
“小左啊,就是剛剛哪個賊皮的孩子,領頭的那個,”梅院長一指,“前年剛讓人給扔在院子門口,打來了就體弱多病的,別看他身體不好,性格可皮着呢,都不夠你生氣的。”
江淮好像感覺到了點什麽。
他往陸無祟的方向看過去,陸無祟攬住了他的肩膀,輕聲道:“這裏是個孤兒院。”
江淮愣住了。
陸無祟是湊到他的耳邊說的,梅院長也沒聽見。
她起先還笑着,直到看見她口中的“小左”在滑滑梯上沒站穩,差點摔了一個跟頭,臉色這才一變,忙道:“你們兩個在這邊随意玩兒,我實在是抽不開身,也不能招待你們了……”
陸無祟道:“沒關系,您去忙吧。”
梅院長松了口氣,連忙跑了過去,把小左從滑滑梯上拽下來就開始訓斥,“你怎麽就是這麽不聽話呢?看看你的身上,最近摔的還有塊好肉嗎?”
小左嘿嘿一笑。
在他笑着的時候,江淮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個小左的眼睛,好像有一只不太靈敏,在他做表情的時候格外明顯,幾乎是不能動的狀态。
陸無祟又道:“她被扔到孤兒院的時候,那只眼睛就已經瞎了,後來我給他資助的手術費,又給他換了個義眼。”
江淮驚訝:“義眼?”
他好像很少聽說這種東西。
接下來,他發現,不止是小左。
還有跟着小左出來玩的幾個孩子,身上或多或少也都存在着一些問題,倒是也有沒存在問題的,但內裏有沒有問題就不清楚了。
“你看看他們身上,是不是感覺有點奇怪?”陸無祟悄聲問,“感覺每一個都有問題,每一個人都和正常不一樣,他們好像人群中的異類啊。”
江淮卻有點生氣了,“不會啊,你怎麽會這麽想?”
他推了陸無祟一把。
想了想,又道:“我就覺得他們很可愛,這個叫特別,不是奇怪。”
陸無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沒再說話。
這個時候的江淮,絲毫沒覺得方才的對話有什麽問題。
只是覺得好像似曾相識,有點熟悉。
兩人沒能閑聊多長時間。
等梅院長教訓完了孩子,就把目光放在了他們兩個的身上,對着他們道:“你們應該不急着走吧?如果不急的話,能幫我看一會兒院子嗎?孩子們的教材到了,我得去拿,新來的老師鎮不住這群小崽子,多兩個人我也多放一份心。”
江淮不了解情況,連忙看向陸無祟。
根據他對陸無祟的了解,應該很排斥這種事情才對,畢竟陸無祟不喜歡小孩。
然而,陸無祟這次不僅點了點頭。
他的神情甚至稱得上是溫和,“您去就行了。”
梅院長似乎對他很放心,手裏拿着鑰匙,把幾個耷拉着頭的小崽子往前一推,“你們幾個,乖乖聽叔叔的話知不知道?”
小孩們稀稀拉拉地點了點頭。
梅院長拿着鑰匙,就從院子裏走了出去。
“其實吧,”陸無祟再次附到江淮的耳邊,“這裏最奇怪的人,是梅院長。”
江淮對于這個才剛認識沒多久的梅院長,有着很多的好感。
他聞言,更加不樂意了,“你怎麽能這麽說人家呢?”
“難道不是嗎?”陸無祟驚訝道,“她從我還小的時候,就開始辦這個孤兒院了,我才認識她的時候,她差不多也就二十歲出頭,大好的年紀,不工作也不結婚生子,就天天在這麽個孤兒院裏泡着,直到今天她都單身二十幾年了,誰都覺得她奇怪,你不覺得嗎?”
江淮這次是真的有些惱怒了。
他道:“陸無祟,你再這麽說下去,我就不和你說話了!”
陸無祟問:“生氣了?”
江淮道:“生氣了!”
在他們面前看着他們兩個打情罵俏的小孩們:……嗯?
陸無祟笑着牽住了江淮的手,但在面對這些小孩時,就又換了另外的一副面孔,“現在是上課時候,喜歡包庇你們的梅院長已經走了,既然沒了靠山,你們是不是就該乖乖聽話了?”
他對于小孩,真的有種莫名的震懾力。
方才還對着梅院長各種耍賴的小孩們,此刻彼此對視一眼,接着全部噤聲,抱着各種玩具就往樓裏跑。
他們在前邊跑,陸無祟就牽着江淮,在他們身後慢悠悠地走。
走進大樓,又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景象了。
這裏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幹淨亮堂,很有學校裏的感覺。
在最中央的兩間房子裏,還真有小孩和老師在上課。
方才調皮的幾個小孩,就是陸陸續續回到了這個小小的課堂上。等他們回去後,陸無祟剛一站在教室的窗邊,就有小孩認出了他。
“陸先生!”
“哇塞,居然是陸先生,陸先生今天過來了。”
而江淮在這些的呼喚聲中,也後知後覺出來一件事——明明是陸無祟資助的這裏,他幹嘛要诋毀這裏的院長和孩子們啊?
那些話好像是說給他聽的。
陸無祟也确實是不怎麽喜歡小孩,在同這些小孩招招手,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後,竟然就想拽着江淮溜。
江淮更加震驚了,“你都答應梅院長幫忙看院子的。”
“我只是說讓她放心去,我什麽時候答應了?”陸無祟反問。
江淮:“……”
好像、好像真的是這樣?
江淮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但是他說不上來。
他道:“可是,你明明就是答應了,萬一出了什麽事情怎麽辦?”
陸無祟剛想說不會的。
那邊老師可能是提前下了課,孩子們頓時沸騰了起來,有幾個年齡看上去比較大的立刻跑了出來,對着陸無祟道:“陸先生,您都好久沒來了,上次見您時還是在去年。”
陸無祟點了點頭,“嗯,平時工作比較忙。”
幾個孩子聞言,眼神中立刻充滿了崇拜。
陸無祟對待他們的态度算不上熱情,但也不算敷衍,每個問題都認真回複了,連江淮也不可避免的被問了幾句。
等兩人脫身時,是老師終于大發慈悲,打響了上課鈴。
在這些孩子們回座位的途中,不可避免的暴露了更多的問題。
有些孩子的手腳不是特別靈便,有些孩子則完全就沒有手和腳,還有些孩子始終縮在角落裏,像陰暗處挪動不了身體的蘑菇,時不時挪一挪眼珠子,就是他們最大的活動量。
不過他們活得雖然比較費勁。
卻也還是比較積極的活着。
除了個別調皮的小孩,老師一上課,剩下的人都在認真聽講,不曾懈怠。
江淮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獨一無二,他好像有點明白陸無祟跟他說的這個詞是什麽意思了。
他雖然沒有殘疾,但和這裏的孩子是一樣的,他們身上都有着別人所沒有的“特點”,這點特點令他們特殊,也令他們獨一無二。
甚至哪怕是身上沒有任何疾病的梅院長。
在世人的眼光中,也夠特殊,夠獨一無二的。
而且剛剛陸無祟沖着他說的那幾句看似是诋毀的話,他聽在耳朵裏的感受又是什麽樣的呢?
江淮豁然開朗。
眼見江淮的眉眼舒展開來,陸無祟的嘴角也上揚了幾分。
他對着江淮道:“怎麽樣?是不是可以走了?”
江淮卻搖了搖頭,“我還想和小孩相處看看,我看着他們的樣子,好像能夠感覺到我們寶寶的樣子,多留一會兒好不好?”
已經待不住想溜的陸無祟:“……”
除了好,他好像也沒別的話可以說了。
這個孤兒院,看着不大,實際上逛起來并不小,而且食堂超市教學樓一應俱全,還有特殊人群的輔助設備,很适合這群孩子生活。
過了沒多長時間,梅院長就回來了。
江淮看着她一個瘦弱的女人,搬了快一車書回來。
而且她絲毫不覺得累,精神奕奕地,幹活特別有勁頭。
江淮原本想幫忙,被陸無祟給攔了下來,最後就成了陸無祟和梅院長幹活,他在一旁和梅院長聊天。
梅院長聽說他懷孕了也不驚訝,可能是看過太多奇奇怪怪的病,男人生孩子這個根本算不上是病的事情,她也只是感慨了一句:“真的?幾個月了?”
江淮還有些腼腆,“四個月了。”
“哎呦,那還真看不出來,”梅院長道,“你這個肚子還算比較小的,我姐姐當年懷我侄女那陣子,她那個肚子才四個月,就突出來老大一個。”
江淮眨了眨眼,“您姐姐生的是女兒?”
“對啊,可不是嘛,”梅院長道,“她那個是女兒,不過我看你這個,倒像是個兒子。”
江淮一僵。
他“啊”了一聲,克制道:“這是怎麽看出來的?都是封建迷信了吧?”
“哎,你別不信,”梅院長不服氣了,“當年我姐姐生的是兒子是女兒,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肯定有講究的。”
江淮:“……”
“你看,你還是不信,”梅院長也被激起了好勝心,“來乖仔,我給你瞧瞧。”
江淮驚恐萬狀,有些抗拒,“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
“有必要有必要,”梅院長上前,捧住了他的肚子,“嗯?剛剛看着肚子尖尖的,現在怎麽又覺得圓了,好像是個大閨女呢。”
江淮立刻道:“那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确實有講究。”
一旁的陸無祟:“……”
他看江淮這個樣子,明顯是想知道但卻不敢知道。
就是太期待了,所以才束手束腳,捂住耳朵掩耳盜鈴說“我不聽我不聽”。
實際上,要是真的有人和江淮說“你這胎肯定是閨女”。
江淮肯定祝賀那人:好人一百零八胎。
陸無祟眼中閃過一抹笑意。
這點事情,倒也不是特別的重要,陸無祟搖搖頭笑過之後,就沒放在心上,倒是江淮,又和梅院長聊了起來。
“梅姨,您和陸無……陸先生是怎麽認識的啊?”
明明陸無祟不怎麽喜歡小孩。
以他的身份,更不可能來這種地方。
梅院長還有點發愣,想了好久,才拍了拍腦子道:“瞧我這個記性,步入中年腦子是不好使了,我就是在這個院子的門口撿到的你家陸先生,現在想想,還真是有緣分。”
江淮一愣。
陸無祟,在孤兒院的門口?
“估計也是因為那次,小陸看着這裏受苦的孩子那麽多,覺得不太忍心,轉頭和老夫人說了一聲——老夫人也是好人啊,資助了我們這個小院子十幾年,才讓這些孩子能有了今天,不過後來她身體不太好了,就換成小陸過來。”
陸家的資産何其多。
這個孤兒院,也不過是其中瑣碎的一筆善德。
“那時候,我這個院子都快開不下去了,欠了一屁股的債,那天是準備幫手裏的孩子們找個好人家,沒想到又在門口撿到一個小孩,覺得老天爺像是在給我開玩笑。”
梅院長想起來什麽,“不過小陸當時不像是走失或者被遺棄的孩子,身上被打扮的幹幹淨淨的,也沒什麽病,特別冷靜的找我要水喝。”
江淮覺得,他甚至有點想象不出來那個場景。
在他的眼中,陸無祟最落魄的時候,大概就是陸老夫人去世,還有就是他跑路那一天。
但陸無祟居然也有喝不上水的時候。
梅院長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不忿道:“還不是因為他那個見鬼的父親。”
“啊?”江淮愣了一下,“是、是唐叔叔嗎?”
“唐叔叔?”梅院長皺了皺眉,“我不知道小陸的父親叫什麽,但是我知道,當年他和他父親走失,是自己走到我這個院子門口的,他這個父親不是什麽好東西。”
江淮有點想反駁。
他想起來現在還在陸無祟手中的那塊懷表,總覺得唐平建不是這樣的人,但唐平建又害陸無祟走失過,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對了,小陸,”梅院長想起來什麽,“前段時間,你的父親來過。”
陸無祟眉頭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