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些過去(一)

淮栖一夜輾轉反側,翌日醒來的時候,聽到了客廳裏有動靜——對于一大早自己的房間裏會出現其他人這件事淮栖已經見怪不怪了——他以為是簡一蘇,匆匆地穿好衣服,期待地奪出門去,差點絆了個踉跄。

“起床了?”聞錢一邊說,一邊給淮栖的面上倒上一只溏心蛋。

“道長?”淮栖疑惑道,“你怎麽會在這。”

“你沒看到我昨晚給你發的消息啊,”聞錢道,“也是,發的時候有點晚。”

淮栖打量着他。他披散着些許淩亂的長發,眼底的青顯出神色似乎有些憔悴。于是淮栖低頭看了眼手機的消息,發送時間是淩晨一點,消息內容是:“還醒着不,方便的話,我今晚去你公寓湊合睡一晚行嗎。”

聞錢是有他公寓的鑰匙的,淮栖當然不介意聞錢在這裏住着,只是對他的狀态和遭遇十分好奇,問道:“道長“你怎麽了。”

“被甩了,大半夜地被趕了出來,還身無分文。”聞錢坦誠道,“只能求助你咯。”

“……”

“被誰……”淮栖難以啓齒地問道,“那個,金主嗎。”

“除了他還有誰。”

淮栖奇怪道:“那你為什麽不回家呢。”

“我住的用的花的都是他的。從前租的房子都退了兩三年了。”聞錢擺出一副合格小白臉的姿态,語重心長地教育淮栖道,“還是要獨立啊,年輕人。”

“可你們都在一起兩三年了。”淮栖抓到了重點,猶豫了一會兒才問出口,“為什麽會突然分手。”

“寶貝,時間這玩意兒沒你想得那麽深情。要是互相沒有那個心,多少年都一樣。”聞錢笑了一聲,“況且談戀愛和包養又是天差地別的兩碼事。”

雖然聞錢這樣說着,但淮栖總覺得他本人并沒有像他話裏那樣豁達,看着他的黑眼圈道:“可道長你看起來,也不是一點都不在乎。”

聞錢動作停滞了一下。瞥他一眼,坐下,簡單地将長發一撩,扔下一句:“你懂什麽,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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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淮栖不再說話了,兩個人就沐着混雜寒氣的晨光,在一張不大不小的餐桌上,安靜地吃起面來。淮栖發現這碗面的鹵子有着一種不常見的味道,似乎像是專為某個人準備的獨特口味。

“道長,這些天你去我房間睡吧。”淮栖看了看那張沒法完全容下聞錢身高的小沙發,說道,“我去陳哥家。”

“陳哥?你那個警察朋友?”聞錢道,“不用你騰地方,我在客廳就很好。哪有客人把主人擠到別人家住的道理。”

“不,我去是有其他事的。”淮栖道,“你放心好了。”

……

僅僅隔了幾個月,淮栖再次來到了陳盼安的家中。這次陳名潛和庭小雅都早早地在門口候着了。

“你來了,”陳名潛給他提了一個包上樓,開門見山道,“你有帶游戲機嗎?”

“嗯,剛買的。”

陳名潛喜上眉梢道:“那就好。”

他這“喜”只爬了一半,就被陳盼安給半路截胡,陳盼安道:“整天就知道玩,你什麽時候能問你小淮哥關于你功課的事。”

陳名潛恨不得聳肩把耳朵捂上,抱怨道:“我放假了,你能不啰嗦了嗎。”

待父子二人吵着,淮栖将行李放下,把包裏未拆封的游戲機拿了出來,自從簡一蘇送給他以來,他都沒有動過幾次,那嶄新的包裝上還覆着一層薄膜。陳名潛從拌嘴中全身而退,拿來打量了一番,像是要用眼睛把這東西複刻幾遍。

“這裏還有字。”陳名潛的英文發音有點蹩腳,他說道,“For Algernon“這是別人送你的?”

“什麽?”淮栖一皺眉,拿回一看,果真在盒子一腳發現了用金色馬克筆寫的花體英文。

這應該是簡一蘇寫的。Algernon 是淮栖的社交賬號 ID,簡一蘇知道也不奇怪,只是他從來沒有提起過,所以乍然看到這個署名的時候“淮栖定然會不禁聯想到簡朔。

“簡一蘇和簡朔是同一個人”這個想法就像一塊浮木,每次他們兩個的“不知情”的表現都會将這個想法摁到水底,可某些生活中遇到的某些小細節卻會讓它時不時在淮栖腦海中浮現出來,如何也無法徹底消除掉。

“你怎麽不說話,”陳名潛喚了一聲他,說道,“是不是別人送的啊?我同桌在給人送東西的時候就喜歡在下面寫 For 誰誰誰。”

“是。”淮栖說。

陳名潛好奇道:“是誰啊,我看這一套不便宜。”

淮栖于是心不在蔫地把他手裏的盒子收了回來,說道:“整天就知道玩,回去寫作業。”

陳名潛:“?”

陳盼安說淮栖的奶奶已經下葬了。那位要錢的二姑雖然不待見淮栖,但也沒有将葬禮敷衍了事。淮栖轉的那些錢究竟有多少用在了奶奶的後事上、二姑有沒有私吞,這些事淮栖已經全然不在意了。他并沒有将轉錢的事告訴陳盼安,淮栖告訴他,自己只想回到那片墳地上看看。

正好陳家二老也想着見一見淮栖,陳盼安的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親自驅車又将淮栖送回了老家。

淮栖來這裏并不是想要念舊,他已經見了奶奶最後那一面,至少完成了衆多心願中的一個,已經相當知足了,他來到這裏,只是想向陳盼安确認一件事情。

奶奶的黑碑上還沾着宣紙未燃盡後黑黃色的污跡,一天前的小雨讓這裏潮濕陰冷,像是亡魂的淚寄托在雨水上,最後看了一次人間。淮栖認真地把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

陳盼安不放心他,一直跟在他的身後,淮栖面對墓碑靜默時,他安撫似的說了一句:“小淮,節哀順變。”

淮栖突然問道:“陳哥,我是不是奶奶撿來的。”

陳盼安和這片天一樣沉默。

“我想聽實話,你肯定也知道奶奶走之後,你們就瞞不住我了。”淮栖補充了一句,“我想聽的是全部的實話。”

直到淅淅瀝瀝的小雨再次下了起來,陳盼安也沒再說話。良久,淮栖聽到落葉被踩踏的碎聲漸漸遠去,轉頭對陳盼安的身影說:“陳哥,不知道真相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過來,”陳盼安終于妥協道,“外面冷,到車上說。”

……

陳盼安和淮栖差了十八歲。陳盼安考上大學那年淮栖出生,淮栖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父親又對他們祖孫倆不管不顧,于是剛成年的陳盼安被父母派去給淮栖奶奶幫忙,整個暑假都在帶孩子和打工之間輪流轉。所以後來小淮栖把陳盼安當成了親哥,格外粘他,陳盼安什麽時候放假回來,小淮栖都記得清清楚楚,總是會在老縣的舊車站門口等他。

淮栖悄悄蜷起了手指,因為僅是陳盼安的這一段描述,就已經和自己所整理出的“第一段記憶”全部沖突了。那個很笨的淮栖、溫潤的父親、以及清冷的母親全都不在這段故事。

但陳盼安說的大概也是真的。他連自己小時候的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沒有理由去編織一個這麽龐大又細致的謊言去騙他。

淮栖想聽全部的真相,那陳盼安便一年一年地講給他聽。淮栖十六歲的時候,陳盼安那時已經是現在的職務了。他說到這裏停頓了半天,給自己和淮栖分別開了一瓶礦泉水。他緊緊地盯着淮栖的眼睛,說:“那年你出了意外。”

淮栖已經早就做好了準備,平靜地讓他繼續說下去。

“你還記得我的手臂是怎麽傷的嗎?”陳盼安晃了晃幾個月前綁過繃帶的手臂。

“聽名潛說是“追捕一個團夥的任務中傷的。”淮栖也不是很清楚。

“那是個人口販賣團夥,組織規模龐大,背後疑似有財團支持,它曾是這片地區一塊頑疾。在許多年前他在老縣猖狂了一段時間,被政府的專項搜捕一網打盡,而後沉寂了十幾年,大家還以為除了這團夥的根,但是近些年它再次鬼魅般地出現了。因為我一直在參與關于它的任務,所以清楚地知道,它死灰複燃的時間點,是在四年前。”

“十六歲的我,就是那團夥‘複出’作案中的受害人?”淮栖猜測道。

“嗯。”

淮栖想,難不成自己是被賣到那個家庭的嗎。那更不對了,四年前自己都十六歲了,而第一段記憶的結束的時間點都還沒到這個歲數。

“那我……”

“你死了,”陳盼安忽然打斷他,就像怕自己會後悔似的,快速又果斷地說道,“在那場事故中,你死了。”

這三個字太刺耳了,差一點超出了淮栖心裏準備的範圍,但卻迎合了自己那個荒唐的猜測。淮栖的心跳陡然加快,他說道:“死?”

“是。”陳盼安目不轉睛地盯着淮栖,似乎害怕自己移開一下眼神,淮栖就會把接下來的這番話當成玩笑——因為連陳盼安自己都不相信這段回憶,這根本就是在挑戰他關于無神論的世界觀。他說:“你在一個實驗室裏被找到的,你在手術臺上,器官幾乎全部被摘走了。我親眼“看見的。”

“……”

淮栖的臉上浮現出一些恐懼和不可思議,他并不敢想象那個畫面,何況這種場景是放在自己身上。但他還是忍住翻湧的心情,繼續問了下去:“然後?”

“我把你的屍體認領了回去,但是不敢給阿姨看“因為你奶奶肯定會受不了的。”對着淮栖的這一個大活人說“你的屍體”有些許詭異,陳盼安心情複雜地繼續說,“于是我和你的幾個親戚商量,先将你火化。但直到我們措好了辭準備好面對你奶奶的時候。我回到老縣,在你們家,看見躺在床上休息的你——一個完整的你,阿姨正在爐邊給你熬藥湯。”

陳盼安勉強才讓嘴角扯了扯:“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懷裏正抱着你的骨灰盒。”

淮栖對着這個并不好笑的黑色幽默幹巴巴笑了幾聲。

“阿姨說,你是她從地裏撿回來的——當時你幾乎衣衫褴褛地昏在草叢裏。剛開始你的神智非常不清醒,就像個有癡呆的低齡小孩,是過了很久之後,才慢慢有意識的。”陳盼安說道,“你們長得非常像,像到簡直是一個人,但我能看出來你有很多地方和從前的淮栖是不一樣的,但是我問你的名字,你說,你也叫淮栖。你不知道你的父母親是誰,更不知道自己來自于哪裏。要不是我親眼見到小淮的屍體,真的會以為你沒有死,你只是失憶了。”

陳盼安的描述和谷茜說的“第二條命”複蘇前期十分吻合。結合自己混沌的記憶,淮栖确認自己是第二條命者。可“淮栖”死去和第二條命複蘇的時間相鄰太近了,聽陳盼安描述,根本連一個月都不到。而理論上說,第二條命的重塑時間至少是以十年為單位的。

“那陳哥,你們覺得我是什麽。”淮栖迷茫地問。

“有人向阿姨洩露了你已經死了的事情,但阿姨不信,一直覺得你就是淮栖。”陳盼安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想法,他搖頭道:“我不相信重生說,而且直覺告訴我,你并不是我以前的那個弟弟。”

雖然非親非故,但多年的相處讓淮栖成為了陳盼安一個很重要的存在,即使眼前這個人的身份晦澀不明。陳盼安還是為“弟弟”選擇了隐瞞,對他仍舊像家人那樣好。

“我一直在搜尋你的信息,查相關人口失蹤案,都沒有線索。你就像是憑空出現的,在世界上沒有任何的身份,專門來替代小淮的一個人。”陳盼安倚着車座,說,“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的堅持,我想,小淮是不是真的‘重生’了?加上你時不時會做出一些很出乎人意料的行為,你能說能看見罪犯、預測死亡“這讓我更加迷惘了。”

陳盼安說完,撓了一下頭發,他道:“你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在老縣生活“的事嗎。”

淮栖搖頭。

車中的空氣靜到幾乎凝固。淮栖不知道現在自己該以一個怎樣的姿态、身份去和陳盼安交流,毫無血緣關系的他們之間,那被時間親手建造的親情橋梁,似乎就在這一個故事被摧毀得一絲不留。淮栖想開口說話,但沒有一個字敢從嘴邊走出來。

可陳盼安忽然啓動了車子,他拍了拍淮栖的左肩,淮栖猝不及防地往左一傾。陳盼安說:“你要是消化不了,就當我講了個笑話吓唬你吧。”

淮栖抿起唇來,他道:“我……”

“別管你是誰了“就算以後你找到了自己身份。”陳盼安笑了一聲緩解氣氛,他說,“你只要願意的話,我往後就還是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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