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十五分鐘後,周淮生的電瓶車停在林知繹面前。

林知繹從臂彎裏擡起頭,迷迷糊糊地望向周淮生,陌生地打量了一番,然後才恍然道:“你來了。”

周淮生下了車,走到林知繹身邊,“怎麽了?喝酒了?”

“嗯,不知道怎麽走到這裏了,打不着車。”

林知繹點了點頭,揉了揉僵硬的雙腿,想站起來,剛擡起屁股又摔了回去,周淮生連忙扶住他,林知繹的指尖冰涼,周淮生回到車旁拿出外賣箱裏的保溫杯,倒進杯蓋裏,水放了一天,但還是很燙,林知繹捧着掉漆的杯蓋,無從下嘴。

周淮生看林知繹沒有喝,後知後覺地從外賣箱裏拿出紙巾,擦了擦蓋沿,重新倒了一杯給林知繹。

林知繹想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沒抓住合适的機會,周淮生已經把杯蓋送到他手裏了,他也只能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水。

熱水從嗓子一路向下,溫暖了五髒六腑,林知繹終于活了過來,神色清明地望向周淮生,說了聲“謝謝”。

“沒事。”周淮生擰好保溫杯。

林知繹仰着頭問:“從寧海街到這邊多遠距離?”

“七八公裏。”

“如果是接單,這麽遠的單子是多少錢?”

周淮生明白林知繹話裏的意思,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林知繹身上,輕聲說:“接你不算工作。”

他靠得很近,聲音也變得很近,林知繹總覺得在哪裏聽過。

在遇到周淮生之後,一切都變得很奇怪,他變得時而煩躁又時而心安,變得不像他。

“三年零四個月前,我和朋友去一座很偏僻的山上玩,結果碰上暴雨,山體滑坡,我被洪水沖走,不知所蹤,所有人都聯系不上我,直到兩年前的一天,我父親在一家醫院發現了我,他說我那時渾身是傷,療養了幾個月才出院,那段時間我一直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等完全恢複之後,我發現自己喪失了一部分記憶。”林知繹望向周淮生,路燈把他的眸子映得很亮。

“從我失蹤到被發現,這期間的一年多裏發生的所有事情,我全都忘了,什麽都想不起來,我試過很多種方法,回到那座山,找心理咨詢做催眠治療,都沒有用。”

周淮生一直沒有說話,林知繹看到他微微顫抖的睫毛。

如果只是陌生人,會是這樣的反應嗎?可以是驚詫,可以是難以置信,甚至可以是嘲笑,但不應該是面無表情。

顫抖的睫毛和緊繃的嘴角早就把周淮生出賣了。

“在那段被我遺忘的時間裏,我一定見過你,我敢肯定。”林知繹說。

“沒有,沒有見過。”周淮生還是否認。

“我只是想找回那段記憶。”

“這段記憶對你很重要嗎?”周淮生蹲下來,目光黯然,“你現在過得很好,既然老天讓你忘了那段時間,為什麽非要記起來呢?也許那段時間你過得不開心,吃了很多苦,甚至受到過傷害。”

周淮生忽然停下來,因為林知繹忽然伸手攥住了他的衣領,林知繹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拽,兩個人的鼻尖差點碰到,林知繹兇巴巴地說:“我就說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周淮生不擅長說謊,尤其在林知繹面前,他慌亂地望向別處。

林知繹的聲音都是顫的,他看上去很脆弱,可語氣依然強勢:“我只是想搞明白那段時間我到底經歷過什麽,你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呢?我在醫院躺了兩個月,我問了醫生,醫生說我被人虐待,可我的身上一處傷痕都沒有,沒有傷我為什麽會住院?沒有傷為什麽我虛弱到躺了兩個月?你不知道我和我父親的關系,他……我沒有辦法講,我只能說,我不相信他,可是我找不到其他證據了,我稀裏糊塗地過了兩年,周淮生,我不想就這樣放棄,如果你知道些什麽,求求你告訴我。”

周淮生的目光裏充滿疼惜,可他想到了那件壓在他內心深處的事情,像一柄懸着的利劍落下來,他猛然清醒。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真的被人傷害過,你會怎麽做?”

林知繹不知道周淮生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他思索片刻之後回答:“我不會放過他的,我會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周淮生的臉上血色盡失,林知繹沒有注意到,他又覺得冷,拉了拉周淮生的外套,把自己裹起來。

“我送你回家吧。”周淮生說。

林知繹皺起眉頭,“用你的電瓶車?我會凍死的。”

“我把你送到前面一條街,那條街上應該有出租車。”

“哦,”林知繹抓着周淮生的胳膊借力站起來,剛要往電瓶車上走,又意識到不對,轉身盯着周淮生:“不許岔開話題!今天你不把話講清楚,我就不走了。”

“我——”

周淮生的腦海中不停地浮現出當年種種畫面,發情期的omega,烈酒,混亂的夜晚,讓他後悔一輩子的夜晚,雖然那晚有了卷卷,但也不能掩蓋他的罪惡。

林知繹說得對,他要受到懲罰的。

林知繹一向咄咄逼人,但不知道為什麽,看着周淮生緊皺的眉頭,和僵硬的身體,他忽然又不想追問了,背過身打了一個噴嚏。

“這邊太冷了,先回去吧。”周淮生說。

林知繹走到電瓶車邊,周淮生扶好車身,讓林知繹先坐上去。

林知繹動作生疏,腳都不知道怎麽放,又覺得整個電瓶車晃晃悠悠的,随時都能把他摔下來,直到周淮生坐上來,林知繹貼着周淮生的後背,他才放松下來。

“周淮生,你冷不冷?”林知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外賣工作服,比他想象的還要擋風。

周淮生搖搖頭,“沒事,你穿着吧。”

“哦。”

電瓶車啓動的時候,林知繹因為緊張,下意識地抓住了周淮生的衣擺,又因為冷,他把臉埋在周淮生的背上。

和卷卷一樣。

外賣車不能載人,周淮生只能走小路,好不容易騎到一條有車流來往的街上,周淮生停下來,轉過頭問:“我幫你打車?”

林知繹縮在外套裏,悶悶地說:“去你家吧,我想卷卷了。”

“林先生。”

“我也可以不去,只要你把當初的事情告訴我。”

周淮生啞然,林知繹知道這招有用,他指了一下右邊,“從這邊走,先回我家拿換洗衣服,我要洗澡。”

周淮生拒絕不了林知繹第二次,他習慣性地聽從林知繹的所有要求。

林知繹的家在一片別墅區裏,保安一開始像冷面羅剎一樣攔住周淮生的車,後座的林知繹聽到動靜擡起頭來,保安愣了愣,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周淮生才騎進去。

“林先生,要不然你就在你家洗吧,我在外面等你,我家的浴室太簡陋了。”

林知繹說沒關系。

他下了車,直奔家門,拿了換洗衣服後出來,重新坐上車,“走吧。”

“林先生,你還是在——”

“廢什麽話?”

周淮生只好調轉車頭,往家的方向開,八點半的時候,到達平安街石方巷,院子裏的狗聽到周淮生的電瓶車聲,并沒有吠,烏漆麻黑一片,林知繹怕狗突然沖過來,他揪住周淮生的沖鋒衣,讓周淮生走在前面。

先去敲王嬸家的門,王嬸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門打開,林知繹一天的壞心情在看到卷卷的那一刻全然消散,他蹲下來,卷卷呆呆地看了過去,然後小嘴一扁,急忙從沙發上下來,他跑到門口時被門檻絆了一腳,林知繹往前傾,他就一骨碌摔在林知繹的懷裏,鼻間全是那股香香的味道,把他的撒嬌因子全激發了出來,他摟住林知繹的脖子,可憐巴巴地喊“叔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淮生不知從哪裏拿出來一個拖線板,他放在王嬸門裏的鞋櫃上,“王嬸,前幾天看你家那個拖線板有點接觸不良,給您買了一個新的,您用看看。”

“诶喲,謝謝你了小周,”王嬸走過來,在看到林知繹之後,臉上的笑意淡了淡,“你朋友又來看卷卷了。”

林知繹抱起卷卷,沖王嬸微微笑了笑,在卷卷說完“王奶奶再見”之後,他就抱着卷卷轉身走了,留周淮生一個人在原地。

“不止是朋友吧?”王嬸朝林知繹的背影擡了擡下巴。

“連朋友都算不上,他就是喜歡孩子。”

“我感覺你們不是一路人。”

“是。”周淮生點頭,他手上還拎着林知繹的換洗衣服,他想起林知繹住的別墅。

幫王嬸關上門,周淮生連忙上樓梯,可林知繹正抱着卷卷在二樓轉角處,拿着手機手電筒,研究牆角的蜘蛛網。

林知繹吓唬卷卷有蜘蛛爬過來。

“卷卷怕小蜘蛛嗎?”

“怕。”卷卷往林知繹的衣服裏躲。

“卷卷親叔叔一下,叔叔就幫你趕走蜘蛛。”

卷卷立馬在林知繹的臉上啪嗒一口,見林知繹伸手,又連忙抱住林知繹的胳膊,緊張地說:“蜘蛛咬叔叔怎麽辦?”

林知繹知道小孩又當真了,連忙哄道:“不會的。”

“不要,會咬叔叔的。”卷卷聲音裏帶着哭腔。

周淮生走上來,拿鑰匙在兩人面前揮了揮,然後對卷卷說:“好了,爸爸已經把蜘蛛趕跑了。”

卷卷這才放心,重新摟住林知繹的脖子。

回到家裏,周淮生先把取暖器放到浴室裏,烘走浴室裏的冷氣。

卷卷還在和林知繹玩轉圍巾圈圈的游戲,他抓着林知繹的圍巾尾巴,繞着林知繹跑了三圈,然後被林知繹捉住,在林知繹懷裏“咯咯”得笑。

取暖器把浴室烘得很暖,周淮生把取暖器拎出來,讓林知繹去洗澡,林知繹于是拿上換洗衣服進去。

浴室真的很簡陋,周淮生用的洗發露和肥皂,林知繹也不想碰,他就用了卷卷的,等他從浴室出來,周淮生又抱着卷卷去洗澡,等洗完了,卷卷穿着乳白色的小睡衣,從浴室跑出來,然後鑽進林知繹的被窩裏,他趴在林知繹的胸口,任林知繹捏他的臉。

周淮生也借着浴室裏的暖氣洗了個澡,他把家裏收拾了一遍,又把第二天的早飯,還有要帶的東西準備好,然後才回到卧室,林知繹正在給卷卷講故事。

周淮生很想把這個畫面拍下來,但林知繹醒着,他只能用眼睛記錄。

他把地鋪整理好,躺進去前,卷卷忽然從林知繹懷裏爬出來,坐在床邊朝周淮生伸手,周淮生抱住他。

“怎麽了?”

“爸爸。”卷卷用臉頰蹭了蹭周淮生的臉,又握住周淮生滿是凍瘡的手,對着紅腫處吹了吹。

“卷卷乖,爸爸不疼。”

周淮生哄了一會兒,然後把卷卷還給林知繹,掀開地上的被子鑽了進去,他背對着林知繹。

林知繹就一聲不吭地盯着他,周淮生感覺到了,他翻身望向林知繹,林知繹卻陡然收回視線,鑽進被窩抱住卷卷。

周淮生無意間從睡衣領口處看到了林知繹戴着的東西,一個紅繩系着的玉佩,很普通很廉價的觀音吊墜,和林知繹完全不相符。

他為什麽還戴着?

這晚,周淮生做了一個夢,夢裏林知繹躺在山下的小屋子裏,手裏拿着一個觀音吊墜玩,周淮生一邊做飯一邊說:“小心一點,那是我爸媽留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

失憶了的林知繹什麽都不懂,玩着玩着就把吊墜往自己脖子上戴,跳到周淮生身邊,說:“是我的啦。”

“好,是你的了,”周淮生笑了笑,把林知繹推離竈臺,“你乖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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