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林知繹的眼神很空,看起來和兩三年前失憶的時候差不多。
額頭上都是汗,卷發看起來更亂了。
有一瞬間周淮生以為時鐘被撥回了兩年前,他情不自禁地靠近,還沒來得及開口,林知繹就伸手抱住了他,和卷卷一樣,林知繹也喜歡緊緊圈着周淮生的脖子,整個人都挂了上去。
周淮生僵硬了很久,久到林知繹沒了力氣準備松手的時候,他終于擡臂摟住了林知繹的腰,沒讓他摔在床上。
“知繹。”
林知繹沒有回答,周淮生知道他又陷入不清醒的狀态了。
他抱着林知繹坐在床頭,林知繹本來不留一絲縫隙地貼着他,可是很快就嘟囔着嫌熱,掙開周淮生的臂彎,獨自滾到了床的另一邊,過幾分鐘又滾了回來,鑽進周淮生的懷裏,周淮生拉過被子把他摟住。
林知繹幾乎在周淮生的懷裏打了一架,哭着說難受,周淮生把他緊緊摟住,耐心地、一遍一遍地輕聲喚着“知繹”,林知繹安靜了半分鐘,周淮生這才抽出空來,轉身在床頭的抽屜裏翻找抑制劑,可是兩個抽屜裏都沒有。
再轉過身來,林知繹正縮在被窩裏發抖,他用指甲把自己的手臂抓出了深深的紅印,周淮生連忙握住他的手,把他困在懷裏,拍着林知繹的後背哄他,“知繹,我在這裏,沒事的,很快就好了……”
林知繹一直在哭,他摟住周淮生的脖子,抽噎着說:“阿淮,你怎麽還不回來?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周淮生說:“我回來了,我在抱着你。”
“你沒有回來,天都暗了你還沒有回來,家裏很冷,有人在敲門,我很害怕,阿淮,你怎麽還不回來?”
周淮生閉上眼,輕輕地摸着林知繹的頭發,“知繹乖,我在這裏。”
“阿淮,我會煮粥了,你回來嘗一嘗好不好?”林知繹擡起身子,撫着周淮生的臉頰,茫然地望着他。
周淮生覆住他的手,勉強露出笑容,“好,這次有沒有糊?”
“沒有,我保證沒有,”林知繹扁着嘴,忽然又變得委屈,“阿淮,你不可以和別人講話,不可以幫別人搬東西,聽到沒有?”
“聽到了。”
“阿淮,你為什麽不肯跟我結婚,我會養你的,阿淮,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周淮生沒有回答,有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滑落,滴在枕頭上。
“阿淮,我好想你。”
周淮生在林知繹的額頭上印了一個吻,林知繹終于逐漸安靜下來,他把頭抵在周淮生的胸口,聲音越來越小,周淮生一直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安撫他,林知繹依偎着周淮生,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沉沉睡着。
周淮生趁林知繹睡着,走到衛生間洗了條毛巾,回來以後解開林知繹的睡衣,幫他擦了擦身上的汗,換好幹淨睡衣之後,林知繹有轉醒的趨勢,周淮生連忙放下毛巾,把他摟到懷裏,關了燈。
這幾乎是林知繹發情期的固有流程,周淮生已經習慣了,沒想到時隔兩年,他竟然還有哄林知繹睡覺的機會。
可是偌大的房間和黑白色調的裝飾告訴他,這不是他的小出租屋,林知繹也不是失去記憶的小呆瓜了,他聽着林知繹平穩的呼吸,逐漸放松下來,林知繹的床頭有臺木質電子鐘,周淮生平靜地看着上面的數字一點一點變化。
他準備半夜回客房睡。
但不知道是太累還是太困,他眼看着電子鐘上的數字逐漸變大,卻忘了起身,他的下巴抵着林知繹的卷發,林知繹在睡夢中嘟囔了幾聲“阿淮”,周淮生的思緒開始飄遠。
就這樣睡着了。
卷卷從甜甜的夢中醒過來,一睜眼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小床上,他的爸爸和叔叔都不在身邊。
卷卷想起昨晚爸爸說的,卷卷要學會一個人睡覺,叔叔給你買了小床,爸爸也會在旁邊的房間裏保護你。
卷卷從床上爬起來,對自己說:卷卷不哭,去找爸爸。
他下了床,踩着小拖鞋走到門口,門是虛掩着的,沒有關,卷卷用力拉開,然後往左邊走,他在林知繹的卧室前停下,因為他聞到了酸酸甜甜的葡萄味,很濃。
是林知繹身上的香香的味道。
他連忙跑過去,蹬着小短腿想爬上床,見床上的人一動不動,卷卷只能回到兒童房,拖着他的搖搖馬過來,他力氣小,拖了好久才把搖搖馬拖到林知繹的床邊,踩着小馬駒的後背,他終于爬上了林知繹的床。
欸?怎麽爸爸也在?
卷卷感覺到很疑惑,為什麽他的爸爸和叔叔會抱在一起睡覺?
他想走過去,可是被床邊的被子絆倒,摔了個四仰八叉,他再次對自己說“卷卷不哭”,翻了個身,他開始往林知繹的方向爬。
林知繹感覺到被子一直在動,他迷迷糊糊轉醒,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的深灰色睡衣是什麽,一個奶味撲鼻的小家夥就從他腿上一路爬到他眼前。
“叔叔!”卷卷抱住他。
林知繹猛地清醒,他下意識地摟住小家夥,再一擡頭,周淮生側躺着,因為被吵醒了眉頭微蹙。
周淮生?
林知繹吓出一身冷汗。
周淮生怎麽會躺在他床上?
他迅速坐起來往後退了半米,卷卷從林知繹的懷裏出來,又順勢鑽到周淮生的臂彎裏拱來拱去。
周淮生也醒了,他很久沒有睡得這麽沉過,他一睜開眼,就看到林知繹滿臉驚恐地坐在床角,周淮生連忙下了床,站在床邊說:“抱歉。”
卷卷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左看看右瞧瞧,沒有人搭理他。
林知繹剛想質問,可他聞到一股熟悉的藥味,從床頭櫃的方向傳來,僅存的一點記憶重現:抽屜、抑制劑、碎玻璃還有求助的擁抱……
好像是他主動的。
林知繹在心裏說了句髒話,懊惱不已,“昨天我們——”
“什麽都沒做,你放心。”
林知繹沒有懷疑,周淮生解釋道:“我想找抑制劑,但沒有找到。”
林知繹并不意外,他指了指:“你腳邊的碎玻璃是最後一瓶。”
周淮生似乎并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麽,他只是說:“抱歉,我昨天有點累,所以睡着了。”
一大清早林知繹也沒精神動怒,揉了揉眉心,重新躺了回去,“算了,反正也沒做什麽。”
卷卷爬到林知繹身邊,林知繹把他團成小圓球摟住。
周淮生下樓拿掃把和抹布,将地上的碎玻璃片和藥水的痕跡弄幹淨,然後下樓做早飯,林知繹揉了一會兒卷卷,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他怎麽也想不出來,直到他下床去洗手間,餘光瞥到髒衣簍裏的睡衣,他才猛然意識到:他的睡衣被換了!
這還叫“什麽都沒做”?
林知繹眼前一黑。
雖然他現在知道周淮生不是壞人,也相信他昨晚不會趁人之危,但是他還是沒有辦法接受周淮生幫他換睡衣這件事。
林知繹停止胡思亂想,先解決當務之急,他給一直給他配藥的李醫生打了電話,讓李醫生派人再送點過來,走出衛生間,卷卷坐在床邊等他,林知繹蹲下來,問:“卷卷怎麽了?”
“你們都不理我。”卷卷低着頭說。
林知繹這才注意到床邊的搖搖馬,“怎麽會?搖搖馬是卷卷自己搬過來的嗎?”
卷卷點頭。
“卷卷好聰明,也很勇敢,早上起來發現爸爸不在身邊,都沒有哭,卷卷真的很棒,是全世界最棒的小朋友。”
卷卷扁起小嘴,林知繹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我錯了,卷卷要怎麽才能原諒我?”
“抱抱。”卷卷伸手。
林知繹連忙抱住小家夥,把他帶到兒童房,換上棉質的家居服,再去衛生間洗漱,周淮生在廚房裏做早飯,林知繹蹲在二樓的樓梯上偷偷監視廚房,卷卷蹲在他旁邊,模仿林知繹的樣子歪着腦袋,但他什麽都看不見,只聞到了廚房傳過來的香味。
“爸爸在做雞蛋餅。”
“我知道。”
“叔叔你在幹嘛呀?”
“我在學你爸爸怎麽做雞蛋餅。”
“哦。”
等周淮生燒了開水,準備上來喊卷卷吃藥時,林知繹才故作鎮定地走下來。
他直接問:“你昨晚給我換睡衣了?”
周淮生倒茶的手一頓,“是,你身上都是汗,我怕你不舒服。”
林知繹沒說什麽,他坐在餐桌邊給卷卷泡奶粉,表情很輕松,和周淮生估計的相去甚遠,周淮生放下茶壺,剛想說話,林知繹就說:“我餓了,早飯還沒好嗎?”
“好了。”
周淮生把卷着火腿和生菜的雞蛋餅放在桌上,兩份是完整的,一份切成了小段,卷卷對小熊杯子裏的奶粉的興趣陡減,眼巴巴地望着雞蛋餅,林知繹給他分好餐具。
林知繹現在已經徹底相信自己是選擇性厭食症了,周淮生做的飯,他每次都能吃得非常香,比如今天早上,若不是為了面子,他其實可以再吃下一份雞蛋餅。
幾分鐘之後,門鈴忽然響了,林知繹走過去打開可視對講。
是徐楊。
“知繹,你在家啊,正好,我給你帶了點我媽做的醬鴨,本來想去你辦公室給你的,但是想着你今天可能不上班,就順道送你家來了。”
林知繹披了件外套,走出門。
“謝謝。”他接過徐楊手裏的袋子。
“沒事。”徐楊看了看院子裏,只有林知繹一輛車,然後搓手笑了笑,“我就是擔心你最近狀态不好,看你面色這麽紅潤,我就放心了。”
林知繹觀察到徐楊的眼神,東張西望,掃視四周,他心中猜出個大概。徐楊人并不壞,只是有些虛榮,貪慕地位,在大學時他就處處巴結林知繹,進了鼎勝他也沒忘了把他和林知繹的同學關系發揮到極致。
但總的來說,徐楊只是牆頭草,沒有害人的心思,還很熱愛工作,是個很好用的工具。
林知繹也不拆穿,反而提了一個不相幹的事情,“你上回交給我的醫療産業研究分析報告我看過了,我同意你的看法,可以拓展這方面的業務,就從假性标記的治療儀器入手吧。”
“真的嗎?”
“到時候可以由你來負責。”
徐楊眼神裏露出不可思議。
“不過你最近可能很忙吧?林董有給你派活嗎?”
徐楊臉色一窘,“沒、沒有。”
“把手上的活動辦完了,你就可以靜下心來搞醫療這一塊的事情了,我爸也快退了,等我接手鼎勝,肯定要拓展産業的,說不定你到時候也能像鼎納保險的梁總,還有鼎新物業的喬總一樣,當個一方諸侯。”
徐楊被這幾天接二連三的驚喜砸得失去思考能力,他簡單比較了一下,覺得還是林知繹說的有道理。
林知繹回過頭,從別墅一樓的落地玻璃往裏看,試圖看出周淮生的身影。
假性标記,也不是不可以。
李醫生的助手送了一盒抑制劑過來,林知繹悶頭喝了一小瓶。
他忽然看向坐在一旁沙發上的周淮生,問道:“我以前發情期的時候都是怎麽過來的?”
“我給你買了抑制劑,但效果不太好。”
“哦,因為我等級很高,”林知繹看向周淮生,有些好奇地問:“你知道我是等級很高的omega嗎?”
“知道。”
林知繹挑了下眉,“怎麽知道的?”
“老楊說的,他說你等級很高,普通alpha的信息素對你都沒有作用。”
林知繹笑了笑,“确實,長這麽大,我所見過的人裏,只有謹承哥的等級能勉強比得上我。”
林知繹說完也沒有在意,可周淮生很久都沒有搭話,還微微低頭,表情有些落寞。林知繹思索片刻,突然福至心靈,讀懂了周淮生的表情。
他立即解釋道:“你是不是誤會了我和陸謹承的關系?我和他是單純的朋友關系,對彼此沒有任何的想法,他有喜歡的人,他暗戀他家保姆的兒子很多年了。”
周淮生愣了愣,“我、我沒有誤會。”
林知繹偏過臉,哼了一聲,“我才不管你有沒有誤會。”
他微微擡起下巴的模樣和以前的嬌矜重合起來,周淮生總覺得下一秒林知繹就會一邊喊着“阿淮”,一邊往他懷裏鑽。
客廳很暖,陽光很好,院子裏的景色像油畫一樣,總讓周淮生回想起過去。
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選擇打破此刻的溫存氣氛,他問:“林先生,關于卷卷的撫養權,你現在到底是怎麽想的?”
“還沒想好,等過了冬天再說吧,我不能剝奪你的撫養權,也不能離開卷卷,除非你能給我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
周淮生噤了聲。
“與其說這些,不如給我講講以前的事。”
“沒什麽好講的,林先生,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你現在的生活很好,以後會更好,那段過去并不重要。”
林知繹預料到周淮生會這樣說,這時手機震動了兩下,林知繹拿起來打開,是一條微信,上面寫着周淮生的身份信息,他找人查的。
周淮生,27歲,岩臺市平武縣雁蒙村人,高中學歷,在村小學做過四年的老師,近三年曾在清江、啓南、濱城、望城四個城市停留過,其餘的資料無法查找。
林知繹面不改色地收起手機。
“周淮生,你不恨我嗎?”
周淮生詫然:“什麽?”
“如果你沒有撿到我,現在應該過着很平靜的生活,不用受這樣的苦。”
周淮生似乎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失神地想了想,過了很久之後他望向林知繹,說:“怎麽會恨你呢?你也不想從山上摔下來,也不想失憶,只能說天意弄人。”
林知繹摸了摸在一旁玩玩具的卷卷,然後回到沙發上躺下,卷卷爬到他身邊坐着。
“周淮生,今天好像是冬至。”
“是。”
“我想吃水餃。”
“那我去包一點。”周淮生起身。
林知繹看着周淮生走到廚房,默默嘀咕着:“卷卷,我今天為什麽一點都不生氣呢?他抱着我睡了一晚上,還擅自給我換了睡衣,我也不确定他有沒有做其他的事,雖然昨天是我主動抱他,雖然我和他早就坦誠相見過,可是對于現在的我來說,他只是認識了才一個月的陌生人啊,我為什麽不生氣呢?我應該很生氣才對,你說對不對?卷卷。”
卷卷聽不懂,啪嗒一口親在林知繹的臉上。
林知繹笑了笑,揪住他家居服上的小熊耳朵。
可能是冬至的日子特殊,外面又下了雪,周淮生今天一直到吃完午飯都沒有說要走,他把林知繹的廚房和客廳收拾了一下,然後出門去扔垃圾,林知繹就坐在落地窗前盯着他,生怕他跑了。
因為還處在發情期,即使有特效抑制劑,但林知繹仍然感覺到精神疲憊和情緒低落。
他以前從來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說不上來的難受,但是也沒有嚴重到需要求助他人,可是周淮生進來的時候,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可憐巴巴地望過去,周淮生察覺到他的視線,脫了外套洗了手,走到落地窗前,很擔憂地問:“怎麽了?還是不舒服嗎?”
林知繹點了點頭。
“我去倒杯水給你。”
林知繹拉住他,“你昨晚好像喊我知繹,我在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的。”
周淮生垂眸不語。
林知繹有些不解:“你以前也是這麽喊我的嗎?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你不是說我連姓甚名誰都不記得的嗎?”
周淮生在他身邊坐下,兩個人一起看着窗外的雪,“你記得你叫知繹,但你告訴我你姓顧。”
林知繹想了想,“可能是因為我媽媽姓顧。”
“原來是這樣,”周淮生笑了笑,“其實你是後來才告訴我你叫知繹,剛撿到你的那段時間,你過幾天就換一個名字,害得我信以為真,找上門之後被人說我詛咒他丢孩子,還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林知繹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歪着頭看周淮生,周淮生無奈地朝他笑,陽光灑在他身上,把他的發梢染上金色。
林知繹覺得周淮生身上有種讓人安心的味道,比信息素更吸引人。
好想躺在他懷裏。
四年前
村小學被合并撤銷後,學生們都去鎮上的中心小學讀書了,周淮生沒了教師的工作,便去村診所幫忙。
那天他剛進診所的院子,就聽見診所裏面吵吵嚷嚷的,很多人圍在外面看,周淮生吓了一跳,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借道進去之後才知道,原來是昨晚一場大雨,有個人被洪水沖下山來,有人看到了,把他送到診所來,等他醒了之後,老大夫帶起老花鏡,給他做檢查,剛做完檢查,林知繹又昏了過去。
“陳叔,怎麽樣?嚴重嗎?”周淮生走過來問。
“不嚴重,”老大夫搖了搖頭,收起老花鏡,“除了小腿被撞腫了和一些皮外傷,沒什麽重傷。”
圍觀者驚呼:“命可真大啊,昨晚雨下得那麽大。”
“你看他穿的衣服,應該是來雁蒙山旅游的吧?長得還怪好看的,”
“咱們這兒靠着後山,也沒開發,他怎麽會從後山滾下來啊?”
“也是啊,真是奇怪。”
衆人正叽叽喳喳着,林知繹終于又從昏昏沉沉中醒過來,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周淮生,周淮生俯身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林知繹盯着周淮生看了很久,然後說:“不知道。”
衆人的議論聲忽然停下,皆面面相觑。
老大夫走上來,拿小手電筒照了照林知繹的瞳孔,又按了按他的頭,林知繹喊痛,可表情很呆滞,老大夫問了他很多問他,問他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今年幾歲,他一概不知。
“估計是腦震蕩,卧床休息一兩個星期就好了。”老大夫做出診斷。
林知繹就呆呆地看着周淮生,他的臉上和身上都是髒兮兮的,身上穿的咖色大衣被泥水浸成了深棕色,卷發也黏在一起,看起來像只小落湯雞。
衆人看完熱鬧就離開了,正值一月,家家戶戶都開始籌備着過年,診所也愈發冷清,林知繹坐在凳子上,凍得直發抖,周淮生不忍心,便把他背回了家。
他的浴室很簡陋,也沒有浴霸,只能打開蓮蓬頭放着熱水,等衛生間裏被暖氣占滿了,他才把林知繹推進去。他拿出自己的幹淨衣服,遞給林知繹,林知繹滿眼懵懂地看着他,周淮生愣住:“怎麽了?”
“腿疼。”
“那我給你搬個凳子。”
周淮生搬來凳子,林知繹又說手疼。
老大夫說這人大概率是個omega,周淮生便不敢有過多觸碰,他幫林知繹脫了外套,便關上了衛生間的門,假裝沒看見林知繹可憐巴巴的眼神。
幸好林知繹會自己洗澡,周淮生在外面等到水聲停止,突然浴室傳來撲通一聲,林知繹摔倒了,周淮生猶豫再三,還是拉開門,他沒有往裏面看,只是伸手進去,“摔倒了嗎?你拉着我的手站起來。”
林知繹不伸手,還嘟囔着冷,周淮生沒有辦法,只能把大毛巾遞進去,“你、你先裹好,我、我進去扶你。”
林知繹說好,幾秒後彙報道:“我裹好了。”
周淮生也才二十三歲,沒談過戀愛,浴室裏傳來的暖氣就已經把他搞得耳根發燙了,他低着頭走進去,拼命地眨眼,只敢用餘光偷瞄林知繹的位置,然後轉過頭盯着牆壁,一點點往前伸手,好不容易才把林知繹抱到了凳子上。
“把身上擦幹。”周淮生說。
林知繹動也不動,歪着腦袋往周淮生身上靠,周淮生抓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的行為,“快點用毛巾把身上擦幹。”
“哦。”林知繹慢吞吞地拿毛巾擦幹身上的水,一件毛衣兜頭罩了下來。
十分鐘後,林知繹在周淮生的被窩裏睡着了,頭上還圍着毛巾,幾绺卷發伏在額前,把他的皮膚襯得更白。
周淮生無措地站在一邊,暫時還不能适應這個畫面。
他父母在他沒記事的時候就去世了,最開始是他的小姨照顧他,小姨遠嫁他鄉那年,他剛剛七歲,獨自生活了一年多,後來遇到了一個好心的赤腳大夫,資助他讀書上學,念完高中之後,他便待在雁蒙村的村小學當了老師,他水平不高,但教低年級的學生足以,他挺喜歡教學生的,和孩子們相處,他就沒那麽孤單了,有時候他會一直待在學校裏,等孩子走光了,他也不想離開。
因為回到家又是寂靜無聲。
可是現在有個人正在他的床上酣睡,摟着被子睡得那麽香。
周淮生忽然覺得很溫暖,他的嘴角忍不住翹了翹,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去洗林知繹換下來的髒衣服。
林知繹做了一個夢,夢裏顧念正抱着他在小花園裏玩,顧念看起來很年輕,他撲到顧念懷裏,笑着喊媽媽,可是畫面一轉,小花園就消失了,變成冰冷的病房,顧念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顧念是在抓林衍德出軌的路上出車禍的,後來那幾年她的精神狀态一直很不好,她會把林知繹當成林衍德,用最惡毒的話咒罵他,林知繹那年十五歲,他已經習慣了這些刺耳的話語,他漠然地給顧念喂飯,顧念偶爾也會清醒,哭着向林知繹道歉,說媽媽很愛你。
林衍德在林知繹面前,擺出一副好父親的模樣,殷切地照顧着顧念。
林知繹記得有一次,顧念突然發瘋,把手邊的玻璃杯砸過來,是林衍德擋在他面前,玻璃碎片劃傷了林衍德的胳膊,他對林知繹說:沒事沒事。
直到後來,林知繹才知道林衍德只是為了騙取顧念手上的股份,才裝得那麽慈愛,顧念臨終前很清醒,她喊來律師,将所有的財産留給了林知繹。
林知繹不想要錢,他只想知道他的家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為什麽沒有愛的兩個人要孕育生命?林知繹從來不為來到這個世界感到高興,那一聲爸爸媽媽,是他原本不該承受的罪。
虛空中傳出一個聲音,是小時候顧念哄他睡覺唱的搖籃曲,很溫柔很動聽。
他真希望自己能回到懵懂無知的時光,然後緊緊地抱住年輕時候的顧念。
真想把一切都忘了。
他緩緩睜開眼,轉過身,有一個很高大的男人走過來,他用手背試探了林知繹的額頭溫度,還沒收手,林知繹就抱住了他。
周淮生整個人僵住,吓得大氣不敢出一聲,他本來想推開林知繹的,可是擁抱真的太溫暖了。
“你叫什麽名字?”
林知繹坐在小板凳上,咬着筷子,把飯碗撥到一邊,表示自己不想吃。
“真的記不得了嗎?”周淮生把洗幹淨正在晾的大衣和褲子拎到林知繹面前,“這是你的衣服,有沒有一點印象?”
林知繹搖搖頭。
“行吧,可能還得再休息幾天,你先待在我這裏,等你腿傷好了,我帶你去鎮上派出所,看看能不能查到你的信息。”
林知繹沒有理會周淮生的話,還繼續咬着筷子,偷偷把飯碗往桌邊撥,就在快要掉下去的時候,周淮生伸手托住了碗,他很無奈地看了林知繹一眼,板起臉說:“不許鬧,快吃飯。”
林知繹縮起脖子,乖乖握住筷子,往嘴裏塞了兩口飯。
林知繹吃了半碗飯和兩口青椒肉絲,然後就單腿蹦回了床上,他從床頭的櫃子裏翻出幾本書,都是周淮生很久之前買的武俠小說,林知繹當成寶貝抱在懷裏,鑽進被窩偷偷地看。
周淮生走過來把小臺燈打開,又把被子掀開一點,“坐起來看書。”
林知繹莫名地聽話,他立即坐了起來。
周淮生去刷碗,還剩一點的青椒肉絲他沒有倒,放在鍋邊,準備等林知繹半夜餓了,給他下碗青椒肉絲面吃。
林知繹霸占了周淮生的床,周淮生想起自己還有張老式的行軍床,于是搬出來擦幹淨,抱了床被子鋪在上面。
林知繹扒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周淮生收拾完,瞥到一臉好奇的林知繹,于是問他:“你睡這兒?”
林知繹立馬搖頭,表示不願意。
周淮生笑了笑,拿了臉盆和牙刷去外面洗漱了。
半夜他感覺床上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幾秒之後,他又感覺眼前有黑影在晃,他瞬間沒了睡意,剛準備開燈,有什麽東西撲了上來,将他一把抱住。
果然是林知繹。
周淮生揉了揉太陽穴,推開林知繹,起身開燈,再回來時林知繹坐在行軍床上,抱着膝蓋,很委屈地說:“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字。”
倒像是周淮生欺負他了。
周淮生耐着性子說:“……明天早上問不可以嗎?”
林知繹認真地回答:“不可以。”
周淮生覺得自己真是自找麻煩,他揉了揉眼睛,坐到林知繹身邊,打了個哈欠,困倦到了極點,“我叫周淮生,淮南的淮,生命的生。”
林知繹攤開手,伸到周淮生面前,周淮生強撐着精神,在他手心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林知繹這才滿意,跟着寫了一遍,回到床上閉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周淮生就被一聲又一聲的“阿淮”吵到頭疼。
林知繹鬧騰還愛撒嬌,等他能下床行走,周淮生立即帶他去了鎮上的派出所,民警讓他提供身份線索,可林知繹身上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手機,民警愛莫能助。
周淮生扶着林知繹走出派出所,隔壁發廊的青年與周淮生相識,走過來閑聊幾句,他看了看林知繹的外套,詫異道:“這是真的假的?我看我一個超級有錢的親戚穿過。”
林知繹不喜歡別人碰他的衣服,他扭過身子,拽着周淮生要離開。
周淮生歉然地對發廊小哥笑了笑。
回家之後,周淮生嘗試着問他:“你不是岩臺的人,是嗎?你是不是來雁蒙山旅游的?”
林知繹搖頭。
周淮生抽空跑去雁蒙山的旅游管理處,詢問有沒有游客失蹤的情況發生,工作人員說沒有。
周淮生一無所獲地回到家,林知繹正在竈臺前鼓搗,周淮生走過來,他還把周淮生推開,讓他不要管。
鄰居帶着兒子過來給周淮生送了點鹵味,鄰居家的兒子小全今年十九歲,周淮生以前常幫他輔導功課,明明是一個很腼腆內向的孩子,可鄰居每次來周淮生家,他都要跟着,周淮生把他們招呼進來。
小全看都不看林知繹一眼,從頭到尾都用滿是崇拜和喜歡的目光盯着周淮生。
林知繹要把鍋鏟掰斷了。
鄰居問了問林知繹的情況,“他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周淮生說是。
小全嘟囔着:“那也不能一直待在哥哥家啊,他每天都纏着哥哥,哥哥都不能去診所工作了。”
鄰居阻止道:“他腦袋受了傷,一個人在家不放心的。”
“又不是哥哥把他弄傷的,憑什麽要哥哥養着他?”
周淮生蹲下來,問小全:“今天怎麽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周淮生!鍋壞了!”林知繹大喊道。
周淮生連忙起身,走過來檢查。
火太大,鍋燒幹了,只剩一團黑乎乎漿糊狀的東西。
林知繹毫無愧色,摳着鍋鏟又慫又兇地說:“都怪你不幫我看着,只顧着和別人說話,都怪你!”
周淮生把他拉到一邊,先關了煤氣,鄰居看他在忙活,就帶着小全先走了,周淮生送走鄰居,回來等鍋冷卻了,才往裏面加水洗鍋。
林知繹抱着胳膊站在旁邊,幽幽地說:“我想起我叫什麽名字了。”
周淮生猛地回頭,“真的嗎?”
“真的,我叫小缺,他叫小全,我就叫小缺。”
周淮生嘆氣道:“……不要鬧了。”
“哼哼!”
林知繹還是很生氣,但是他也心虛于自己把鍋燒幹了,抓着洗潔精的瓶子默不作聲地往鍋裏按了兩下,“我錯了。”
他認錯比犯錯快,周淮生無可奈何,想板着臉教訓他,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周淮生不常笑,大多數時間他都顯得老成又無趣,可他笑起來很好看,五官都舒展開,平添了幾分朝氣,他的肩背很寬,好像只要他在身邊,林知繹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他走過去,從後面摟住了周淮生的腰。
他悶悶地說:“你不要和別人說話,不許喜歡小全。”
“他還是孩子。”
“我也是。”
“你又記不得自己幾歲。”
林知繹叉腰道:“我記得,我今年二十三歲,我有一個未婚夫,叫周淮生。”
周淮生已經習慣了,他繼續刷鍋,并不理睬挂在他身上的林知繹。
晚上睡覺的時候,周淮生洗完澡回房,林知繹正在他的行軍床上打滾,“阿淮,今晚我和你睡在一起,好不好呀?”
“不好。”周淮生走過來,連人帶被子把林知繹扔到了床上。
“我不喜歡你了阿淮,我開始讨厭你了,你是壞人,你一點都不好,你做的蛋炒飯就一般般好吃,我警告你,我再也不吃兩碗了,哼,每天都惹我生氣,我以後只吃一碗蛋炒飯了,看你怎麽辦,哼!”
周淮生把胳膊墊在腦後,看着天花板,昏暗的屋子裏變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