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路明非在周末時請假去了趟醫院。因為嬸嬸生病了，還病得挺嚴重。

聽叔叔說嬸嬸是突發高血壓。路明非趕到醫院時嬸嬸剛從急救室推出來，已經脫離了危險期，但還是昏迷不醒。路明非和叔叔一起站在病房外，路明非看了一圈也不見那個魔鬼表弟，他問叔叔：“路鳴澤呢？”媽媽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也不露面？

叔叔疲憊地搓了搓臉，嘆口氣說：“別提了，你嬸嬸就是給他氣的。”

“怎麽回事？”路明非詫異地看着叔叔，這才開始仔細觀察眼前這個許久不見的親人，他感到叔叔好像老了許多，不過是個把月沒回，他看起來比過年時起碼老了十歲。

叔叔說：“他不肯去C大當教授，人家合約都給他簽了，他卻私下撕了合約，瞞着我們不知道在外頭鼓搗什麽。”

“我和你嬸嬸是昨天才知道他沒去上班的。你嬸嬸問他不上班天天在外面幹什麽，怎麽問他都不肯說，一言不合就摔門走了，你嬸嬸當時就氣暈過去了。”叔叔說，苦笑一聲，“我一直以為他很聽話，沒想到出國一趟，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他了。”

路明非沒說話，不知道該回答什麽。路鳴澤的變化他其實也有所察覺，路鳴澤從美國回來後整個人連氣質都有所改變，如果可以用瑪麗蘇言情小說的形容詞來形容，那就是有點邪魅。事實上路明非并不怎麽了解路鳴澤，即使以前兩人擠一張床睡覺好幾年，他卻連路鳴澤談沒談過戀愛都不知道。

叔叔緩了緩情緒，開口道：“明非，你是他哥哥，他聽你的，幫我們勸勸他吧。”

路明非覺得有些為難，不過還是含糊地點了點頭，實在是不能拒絕這樣的叔叔對他的請求。這只是一個普通父親對兒子的關心和愛而已，他本來就心軟，怎麽能拒絕？

路明非很羨慕路鳴澤，這樣的親情對他而言太過奢侈。像他的話，在外面混成什麽死樣子，誰會管呢？

路明非打路鳴澤的手機，對方的號碼成了空號，又聯系了幾個路鳴澤的好友，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路鳴澤在哪。這個人突然像人間蒸發一樣，一走走得徹底。

嬸嬸在隔天醒了，路明非和叔叔都不敢在她跟前提起路鳴澤。這件事情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在路明非鞍前馬後的照顧下，嬸嬸看路明非的眼神終于帶了一絲溫情，路明非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果然是之前被虐成習慣了嗎？所以說有時候人就是賤啊。

路明非開始無與倫比地懷念起死小鬼還在的日子，路鳴澤你快回來把你媽變回原樣……現在的嬸嬸一定是被奇怪的東西附身了啊喂！

路鳴澤離家出走不久，蘇茜的演奏會如期舉行，楚子航答應了她要去捧場，他把這天晚上的通告全部推遲，才擠出了幾個小時的時間。

蘇茜在上層高雅圈子裏也小有名氣，演奏會會許多名流參加。為此楚子航特地換了一身西裝，仔細地把劉海全部定在腦後，露出額頭。他已經很久沒穿得這麽正式了，自從決定進入娛樂圈後，這麽一本正經的上流社會已經離他很遠了。

他趕到演奏廳時被蘇茜的助理攔了下來，被帶到了後臺。蘇茜正在後臺候場，今天她穿着深紫色的長裙，裙擺拖在地面，繁複的花紋盤旋在裙子上，襯托出她雪白的肌膚，這時的她不像那個演偶像劇的女生，而是一個冷豔高貴的女人。她看見了楚子航，高興地上前擁抱了他。

Advertisement

禮節性的擁抱過後，她微微地笑着說：“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答應過你，自然會來。”楚子航說。

蘇茜保持着微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要帶上失望：“是啊，你從來都很守信。”

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沖楚子航笑道：“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彈琴了，今天要不要重溫一下？”

很多年前，他們曾一起參加鋼琴比賽，在後臺候場時，蘇茜也是這樣回過頭對他微笑：“加油啊，子航。”

楚子航都會對她點點頭，這次也沒有例外。

楚子航是在父親的鋼琴教室裏遇見蘇茜的，父親很喜歡她，所以他們經常在一起練琴。在父親的指導下他們也四手聯彈過。他們很默契，曲子經常練幾次就能同步，而父親每到這個時候，就會對他們暧昧的微笑。

蘇茜在衆人的掌聲中結束了貝多芬的《熱情》，她站起身，等掌聲停止後，開口說：“今天，我請來了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我們從小一起學習鋼琴，我們也是是彼此最好的知己。有請我的好友，楚子航。”

下面的觀衆騷動起來，有人開始議論：這個楚子航，是誰？蘇茜竟然稱他為“知己”？

楚子航在衆人期待中上臺，對臺下鞠了個躬，他什麽也沒說，和蘇茜在鋼琴前坐下。

兩人擡手，《雙人聯彈》（注）歡快的旋律緩緩響起。

這是一首著名的四手聯彈曲目。兩人聯彈過很多次，即使時隔幾年，他們還是默契無間，完美地完成了整首曲子。

蘇茜覺得他們又回到了從前，兩個人并肩在舞臺上的日子。她收回手，帶着還未從音樂中脫離的熱切眼神望着楚子航，楚子航只和她的目光微微一觸，便扭開了頭，說：“我走了。”

他站了起來，往臺下走，下面的聽衆才從完美的曲子的震撼中反應過來，見楚子航離場，開始高呼“安可”。

楚子航沒有回頭。蘇茜見狀也站起來，拖着長裙快步追上，在後臺将他攔住：“子航……我們再彈一首安可曲吧？”

楚子航看着她，說：“我只答應你一首曲子。”

蘇茜臉色白了白：“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你只給我一首曲子？”

楚子航沒回話。

“不能彈琴的話，那能聽完我的演奏會嗎？”蘇茜見對方還是無動于衷，只好退一步。

楚子航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道：“抱歉，有人來接我了。晚上還有通告要趕。祝你演奏會成功。”他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蘇茜看着他的背影，緊握的拳頭裏指甲快把掌心掐出血來，她咬着嘴唇，在助理來催她上臺時用手背胡亂地擦幹臉上的淚，微笑道：“馬上就來。”

即使受了傷，她在人前，也永遠完美、堅強。

楚子航出了演奏廳，上了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路明非正坐在駕駛座打瞌睡，聽見開門聲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腦袋在擋風玻璃上磕了一下。

“痛痛痛……” 他揉着額頭上迅速鼓起的大包，看了坐在副駕駛面無表情地看他出醜的某人一眼，憤恨地說：“喂，笑屁啊！”

楚子航很無辜地回答：“沒笑。”

我會信嗎？路明非啓動汽車，這是他第一次開這麽高檔的車，雖然開奧迪的感覺很爽啦，但是看到楚子航心情如此愉悅怎麽就這麽不爽！

“和蘇茜彈琴很爽吧？”路明非咬着後槽牙擠出這句話。楚子航在舞臺上衆人矚目下和漂亮妹子彈鋼琴，他就一個人窩在豪華轎車裏寂寞如雪！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

楚子航沉默了一下，特誠懇地說：“這裏更舒服。”

路明非頓時受寵若驚：“小的是不是還要謝恩啊皇上？”

楚子航“嗯”了一聲，說：“免禮了。”

路明非：……您老入戲真快。

本來以為這事就這麽不痛不癢地揭過去了，結果第二天清晨楚子航就被諾諾一個電話從睡夢中鬧醒，對方口氣裏的怒火簡直是要跨越時空的限制燒到他跟前來了：“楚子航！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楚子航這才拿出手機刷最新的娛樂新聞。頭條竟然是【楚蘇四手聯彈 原是彼此“知己”？】，文章配上了昨晚他們聯彈的視頻，還有蘇茜之前那番暧昧不明的話。楚子航皺了皺眉，這時，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楚子航的心微微一沉。

因為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是：“媽媽”。

楚子航和他媽媽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母子”，倒不如說是“兄妹”。媽媽是個舞蹈家，舞美得像神廟壁畫上的女神。不知道是不是每個舞蹈家的腦袋裏都裝着粉紅色公主般的幻想，反正楚子航的媽媽就是如此。幾十歲的人了，幼稚得像個小孩。

所以她從來不會在乎別人怎麽想，她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她的世界裏只有她自己。

也許只有父親還能忍受這麽孩子氣的媽媽了。

其實楚子航也相當縱容着母親的不成熟，他的性格如此，大概也有很多他媽媽的功勞。

楚子航花了幾秒的時間來思考如何展開這通電話，當初他執意要成為明星，媽媽已經對他失望至極。但是楚子航執意要追求的東西，即使是媽媽也不能改變他的想法。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果然是他媽媽的孩子。

楚子航接通了電話。話筒的另一邊很安靜，直到楚子航問：“媽媽？”

那頭頓了一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聲音傳來：“子航，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這種帶着譴責和不耐煩的語氣讓楚子航沉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成了一盤散沙。沒有聽見楚子航的回答，媽媽繼續說：“我看到你和蘇茜的新聞了。子航，你不是答應過不再參加這些活動了？”

楚子航說：“這首曲子是我欠蘇茜的，只是還給她而已。”

“不管怎樣，你要記住你當初許諾的交換條件。子航，我允許你去當三流明星，前提是你不能再回到上面的圈子來。我可以就當沒生過你。”

楚子航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後，臉上的血色寸寸褪去，手指顫抖地幾乎握不住手機：“非要這樣嗎？媽媽。”

媽媽輕笑了一聲，話筒那邊的聲音變得缥缈：“非要這樣？當初他是怎麽騙我的？是我非要這樣嗎？現在我和楚希過得很好，我不想有其他因素打擾到我的生活。”

楚子航知道媽媽為何發作，那個男人是她完美一生中唯一的污點。他聽到父親的名字，微微黯然，他說：“父親對你好嗎？”

媽媽笑得開心：“當然好，他會開着豪車來接我，會帶我看IMAX版的電影，他懂我的舞蹈，他也不需要靠拼命跑龍套來賺錢，有什麽不好的？”

好像，是沒什麽不好的了，包括不聽話的自己，都顯得多餘。

手指在對方挂斷電話後再也使不上力氣，手機從楚子航的手中掉落，摔在床鋪上。楚子航抓緊被單，把頭埋在雙膝上用力地吸氣，像即将被溺死的人一樣歇斯底裏。

那個自私、幼稚、無情的女人，從來不顧忌別人感受永遠自我的女人。楚子航曾經埋怨過母親從未給予過自己應得的那份母愛，而現在也徹底得不到了。

一個只愛自己的人，要她如何去愛別人？

當初家裏對于楚子航要當明星的事，反應非常強烈。媽媽更是一反平時漫不經心的樣子，激動地直接指着他的鼻子說：“你去，去就永遠別回來。”

她一直認為明星是個出賣色相與身體的職業，這種職業在他們上層高雅圈裏從來都是為人所不齒的。

就連一向溫柔地支持他所有決定的父親也用不贊同的眼神看着他：“子航，別開玩笑。”

楚子航說：“我成年了，我沒有開玩笑。我要當明星。”他的背挺得筆直，從小在高雅圈子裏的熏陶，讓他沾染了從不服軟的傲氣，無論何時，背脊都要筆直，讓自己無堅不摧。

父親本來還要勸說，被媽媽打斷：“沒什麽好說的了，讓他滾吧！”

他提着行李出門，拒絕了父親硬要塞給他的銀行卡。

他出門後再也沒回過家，丢掉名牌服飾、豪車，與過去衣食無憂的日子永別，他憑一己之力，迅速組合出道、竄紅。

雖然有時候很累，很力不從心，被潛規則左右，聽到很多不贊同的聲音，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放棄。

明星這個職業，或許真的和舞臺上看到的光芒四射不同，內裏充滿了黑暗和陰謀。但是每次站在舞臺上，燈光下，無數粉絲們的狂歡中，他又覺得，值了，所有的痛苦，換這臺上的時間，什麽都值。

難怪那個男人對他說：“在舞臺上啊，我就是個大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好像世界中心就是我了，是不是帥爆了？”

楚子航當時覺得嗤之以鼻，男人在他眼裏就是一個跳梁小醜。

現在他卻追随着男人的腳步，帶着滿腔沉寂的熱血，義無反顧。

有時候會在午夜夢回，想起媽媽今天是不是又喝很多酒，鬧着要喝兩塊五一包的牛奶，和狐朋狗友夜夜笙歌，失眠睡不着覺。

不過到現在，都不是歸他管的事情了。

他打給父親，只說：“幫我照顧好她。”

父親說：“我會的。你也照顧好自己。別太累。”

“知道了。”他答應着，然後又說，“謝謝你。”

最後他回了個電話給諾諾：“幫我準備新聞發布會，是時候澄清一些事了。”

——

劇場

很久很久以後。

楚路二人在電視機前看電視，路指着電視上的餅幹廣告說：“這個好像挺好吃耶。”

楚不說話。一個星期後抱來幾箱此種餅幹，路問：“怎麽這麽多？”答曰：“他們找我代言，送的。”

為了不浪費，路幾乎吃到吐。從此不碰餅幹。

又一次，經過某食品店，路說：“這糖看起來不錯。”

楚不說話。一個星期後抱來幾箱此種糖，路：“……他們又找你代言？”楚點頭：“嗯。”

路吃糖吃到牙酸，再不說要吃糖。

再一次，電影院裏，路指着電影上的女主角說：“這個主角長得不錯。”

楚不說話。電影鏡頭一晃轉到男主角楚子航的臉。楚在黑暗中探過頭去，堵住路的嘴唇，狠狠的在對方口腔內翻攪吸吮。

楚：“我也覺得。”

路：“……”

——

注：《雙人聯彈》即電影《不能說的秘密》中，葉湘倫和小雨四手聯彈曲目。沒有正規名稱，只能這樣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