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必向他人借光,他便是自己的翅膀 (1)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恐怖的話了。
何魚瞳孔皺縮, 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發絲,毛孔, 甚至連呼吸, 全都凝固。
如果何書就是片也, 片也發博頻率不高,不是因為他是兼職, 而是因為他是個學生;片也畫中的女人側影, 以及環境那麽眼熟, 以至于讓何魚模仿起來輕而易舉, 是因為……
他們原本就有共同母親。
再往更久遠追溯, 最先開始何魚還在窮鄉僻壤時模仿片也, 原來被他羨慕,狂熱追求的人,竟是奪走他人生的好哥哥!
沒什麽比這更荒誕離奇的事情, 于何魚而言無疑是個巨大刺激。
冷汗順着他鬓角滑下, 他拒絕承認現實:“騙人, 你騙人, 這不是真的!”
賓客們全都被這一出戲給炸懵了, 就連何母都花了一定時間縷清正在發生的事情。
她以最快速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旋即她朝幕布方向擡了下手,示意對方關閉投影。
“這中間定然有什麽誤會,”何母定了定神,伸手将亂發捋到耳後, 不慌不忙道,“兩個孩子感情一直很好, 或許只是鬧着玩。”
當着衆多人面, 沈星瀾一點沒打算給她面子,淡笑了下:“第一,我跟何魚不熟。第二,我在微博上發的稿子,有人過來買版權,說是收藏玩,若不是看到何魚交上去的參賽作品,我也沒想到會是這個收藏法。”
上輩子何書在透支狀态下強行完成作品,本就處于油盡燈枯狀态。
決定好方向,花數個日夜打磨出這幅作品時,他是怎樣的心情?他是否曾卑微乞憐,何母能夠多看他眼?
是否幻想過得獎時,他捧着這幅作品,獲得何母認可?
可讓他從天堂墜入地獄的人,踩着他從心頭挖出的精血,拿他巧思,獲得他最想要的榮譽。
無人信他,無人為他伸冤。何母硬逼他道歉,何書不認,于是在暴雨夜被趕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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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拖着行李箱,黃燈枯夜,萬念俱灰,他邊走邊笑,一步一咳血,血水與雨水、淚水混在一起。
心頭荒草瘋漲,所有光芒随黯淡下去的星子熄滅。
亦無人知道,那一刻,何書決定——此生再不畫畫。
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寂靜草坪上,沒人敢在這時候出聲,少年聲音拔高:“抄我作品,辱我心意,此事我必定追究到底!”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雷霆萬鈞!
這一刻,從少年身上迸發出股強到讓人難以直視的氣場,他背脊挺拔如松,眼神堅定犀利,有種與全世界為敵的狠勁。
何母恍然有種錯覺,眼前這人像何書,又不像何書。
被當着這麽多人面駁斥,她氣笑了:“追究?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的作品難道很幹淨?”
衆人打量視線猶如利箭,何魚就算再厲害,今年不過也只十七歲,遇到這麽大的事情,他下意識往何母身邊縮。
何母半側身體擋住他,那是個維護的姿态。
像是雞媽媽在面對兇惡老鷹時,護崽的本能。
宋旭脾氣爆,一點就着,當即就要撸起袖子沖上前理論。
此刻他完全是不可思議的狀态,官方通報都出了,如果何書作品有問題,為什麽半個字沒提?
在面對質疑時,同樣都是她兒子,她居然通過咬另一個人的方式去保護兒子,她是有什麽大病麽!
但被沈星瀾攔住,少年輕扯他袖子,雙眸沉靜:“問得好。”
他偏頭側向某個方向:“老師,這件事您最有發言權。”
目睹這一切,嚴老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他緩慢往人群外走,今天來參加宴會的很多都是畫家圈名流,對于泰鬥人物嚴老都禮遇三分,紛紛低頭讓開。
人流向兩邊分出條小道,嚴老背着手,步履穩重。
“網上流言剛興起時,我就想澄清,小書說清者自清,不必理會他人言論,所以才拖到今天。”嚴老每句話都經過慎重思考,神情肅穆。
他蒼勁眸光在人群中掠過,“不知道是誰貼的圖,我在這兒想奉勸一句,有這功夫不如多去畫兩張畫。”
“至于為什麽小書的畫會跟我收藏室裏的一樣,那是因為那原本就是他送我的禮物!”
“我教了大半輩子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聽到謠言後,第一時間把原畫跟小書的作品一起送去給金露杯做了鑒定。”
“若有半句虛言,我願壓上我半輩子清譽,從此不再教畫!”
與年紀單薄的何書不同,嚴老可是畫畫界老前輩,他這番話力道非凡,猶如悶雷敲響在衆人心間,讓人訝異得紛紛瞪大眼。
能入嚴老收藏室的畫作,水準要求自不必多說,那幅名為《飛》的畫,任誰見了都不會想到,居然是由未成年的孩子所作!
那浸透畫紙,磅礴萬鈞的意象,天馬行空的幻想,熟練至極的技巧運用,沒有三十年功底,絕無可能畫出!
在場的大半都是行內人,因為熟識了解,所以深受震撼,完全炸開了鍋。
嚴老的話,自不必質疑,那也就是說,《飛》真由何書畫出,他在十七歲的年紀,達到別人四五十歲都沒辦法到的高度!
古有李白被譽為詩仙,現何書完全當得起句畫仙的稱號。
所有人望向何書的眼神霎時變了,像是在看上天追着喂飯吃的瑰寶傑作。
何母也沒料到這個反轉,她秀眉蹙起,第一反應是去看身邊的何魚:“你真抄了?”
何魚哪經歷過這種大場面?他被吓得臉色煞白,腿肚子都不住發抖,聞言哽咽道:“我找不到靈感,所以随便上網看了看……我不是故意的媽媽。”
何母閉了閉眼,覺得荒謬極了。
同樣兩人參賽,何書以天賦獲得萬衆矚目,而另一個兒子,前腳剛獲得大師認可,後腳便發現他作品居然還是抄的何書。
有極短暫的瞬間,聽着背後閑碎議論聲的何母惱怒地想,何魚簡直丢人,枉為她兒子,一點都不如何書。
她很快克制住自己想法,擺出當家女主人該有的風範和氣度:
“很高興聽到小書澄清的消息,至于小魚的事情,他畢竟還小,有時犯錯也很正常,何書身為哥哥,也不會計較太多。”
“今天小魚過生日,蛋糕還沒切呢吧?”她自然而然地問菲傭,“先把蛋糕推上來。”
菲傭領命而去,絲毫不敢在這是非之地多停留。
“吃蛋糕前,我先說件事吧。”沈星瀾擡腳,緩緩走向縮在何母身邊的何魚。
何母腦子嗡嗡地疼,青筋不住跳,直覺告訴她,何書要說的不會是什麽好話。
一只修長如竹,白皙如玉的手伸出,搭到何魚肩上,能明顯感覺到,他手放上去時,何魚以肉眼可見幅度顫了顫。
沈星瀾安撫性地輕拍了拍,他站定,面向所有人,微微笑着:“大家一定很好奇,為什麽今天生日會主人公不是我。”
兩個身量差不多,氣質截然不同的少年站在一起,恍若世上最親密的兄弟。
察覺到他想說什麽,嚴老欲言又止:“小書……”
何母頭疼得快要炸開,擡手揉了下太陽穴:“你鬧夠了嗎?”
沈星瀾恍若未覺,他淺淺笑着,聲音很淡:“因為我是十七年前被抱錯的孩子,而何魚,才是何家真正的少爺,今天不僅是生日宴,還是認親宴。”
雖然衆人來時已經有過衆多猜測,幹兒子,或者是私生子,但萬萬沒想到,真相遠比他們想象中更為刺激!
“卧槽?真假的??”
“不會吧,氣質一點都不像……”
“難怪何夫人會對何魚百般維護,親生的就是不一樣。”
“恭喜你回到何家,錯位的人生是時候該歸位了。”沈星瀾對何魚送上最誠摯的祝福。
除了靠近何母,不斷汲取安全感來源外,何魚做不出任何反應,滿腦子都是完了。
陽光爛漫,萬裏無雲,是個再好不過的天氣。
花朵在暖陽中舒展枝桠,空氣裏滿是清新草木香。
少年往後退一步,再退一步,金芒将他整個人鍍上層柔和的光,踩着柔軟草地,頭頂浩瀚蒼穹,他望向何母,聲線清朗:
“我知道你從來都沒真正接受過我,你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希望你們以後一家人幸福安康,和諧美滿。”
最敏感的神經猛地被刺了下,何母眼神陡然變了:“你這是又要幹什麽?!”
衆人議論聲如同漲潮的潮水,劈裏啪啦炸開。
“同樣的生日,他有蛋糕,我沒有;同樣是抄襲,我活該被罵,他卻是小孩犯錯。”沈星瀾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靜,從他嘴裏吐出的話卻字字驚心,“我給過機會了,是您沒有抓住,那麽從此以後,你不再是我母親。”
簡直前所未有,聞所未聞!好端端一個生日會,居然鬧到關系斷絕!
猶如千尺巨浪平地起,整個生日會全都沸騰了,嚴老宋旭還有同學等人急切地想上前說些什麽,但被沈星瀾一個手勢給制止了。
何母死死望着少年,呼吸聲低到微不可察,何書從小到大的模樣一一從眼前劃過,歡快的,苦惱的,纏人的,糾結的,最終與面前決絕的少年相重合。
從來沒有過的恐慌席卷心頭,宛若暴雨傾盆。
地平線那端,太陽升到中空,熱烈奪目,綠林蔥茏,長風拂過,發出沙沙聲響。
少年不卑不亢,朝何母方向俯身,穩穩拜下:“這十七年來花的所有錢,我會慢慢還給您,如有其他需要結算,也可一并公證。”
“感謝多年來的養育、栽培之恩。不孝子何書,拜別何夫人。”随着他鞠躬,何母耳邊響起劇烈嗡鳴,心中某個角落急速塌陷下去。
她一眨不眨,仿佛要把這幅畫面深深刻入腦海,她唇瓣顫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其他:“你想清楚了?”
何魚亦被震得說不出話,他期盼何書被趕出家門已久,絕沒想到他會主動離開。
沈星瀾毫不廢話:“是。”
“滾吧,”維持許久的優雅表象盡數撕裂,何母厲聲道,“有膽子離開家,以後都別回來!”
不會有那天。
沈星瀾比誰都清楚這點,他朝衆人淺淺颔首,旋即轉身離開,頭也不回。
宋旭二話沒說追了上去,今天若不是為了何書,他才不會來這勞什子地方!
少年走後,整個會場氣氛凝滞,仿佛空氣全然被擠壓幹淨,只能斷斷續續聽見小範圍的閑話低語。
傭人推着蛋糕車過來,八層蛋糕,由鮮花,奶油,水果點綴,華麗無比。
但此刻,已經沒人有心思吃它了。
生日會到底是何母強撐着舉辦完,她一生要強,從不肯服輸。
當年丈夫意外死亡,她一人撐起整個家,在偌大何家守住家産,沒點能耐幹不成。
活了這麽多年,這是她頭回如此狼狽失态,原本是極其喜慶的日子,卻叫整個全德市的人看了笑話。
宴會結束後,她一口氣險些沒緩上來,還是傭人扶她回房間,點塗了些鎮定舒緩神經的藥,才好受些。
何母倚在美人塌上,禮服因坐姿不端正而起了些許褶皺,若是平常,她定然會細致将自己身上每個角落都打造成最完美的模樣,但今日卻只是呆坐。
“何書他……”何母聲音低沉艱澀,“他走了麽?”
問這話時,她一時也不清楚到底希望得到什麽答案。
每次看見何書,她總會想到人生中最不倫的那段日子,也會想到因為他而死去的無辜胞弟。
這些本不該怪他,但她只是……不知道怎麽面對他。
原本以為還有很多時間,今日他行為像是一記重錘砸碎平靜鏡面,将一切都攪弄得支離破碎。
傭人默了默,“少爺他生日會還沒結束時就離開了。”
房間裏陷入長久寂靜。忽然,門外傳來敲門聲。
傭人上前拉開門把手,眼睛哭腫的少年站着,往門裏瞧了眼,畏縮道:“媽媽。”
何母依舊坐着,沒有任何動作。
或許是這些時日得到的溫情還有寵愛過多,使得何魚鼓起勇氣,他慢慢踏入房裏,走近何母,在她身前蹲下。
“對不起,”他哭噎道,“我沒想到會有這麽嚴重的後果。”
何母垂眸看他,每次何魚哭時她總會心疼,因為知道這孩子吃了很多苦,得知當初她那個孩子沒死時,天知道她有多高興。
何魚完全是她理想中的孩子,乖巧懂事,黏人活潑,聰明伶俐,還會依賴她。
或許有那麽一瞬,她有想過,為什麽何書當年沒有死?
現下,何書真的走了,有個深埋于心底的聲音逼她不得不去面對。
她所喜歡的何魚身上所有優點,全都是相對于何書而言。
從何書那兒沒有得到的東西,她便不自覺生出期待,幻想若是另一個孩子沒死,或許比何書好得多。
這些幻想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逐漸長成心魔,不斷折磨她。
現在她終于清醒了些,再度看着何魚這張柔弱無辜的臉,她生出厭煩。
何魚在她面前哭過多少回了?若是何書,遇到事情便不會哭,而是想辦法解決,自己扛下來。
見何母遲遲沒有反應,何魚伸手放在她膝頭,不斷啜泣:“我會跟何書哥道歉,去求他回來,這件事是我的錯……”
剛提到何書名字,何母臉色驀然一變,她擡手掀開他,怒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這麽大的比賽都敢抄襲!”
何魚被甩到地毯上,整個人有些發懵,何母向來對他憐愛有加,這是頭回見她對他如此不假辭色。
在對方強大氣場下,他嗫嚅着,不敢為自己辯解一句:“對不起,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媽媽。”
何母搖搖頭,“你根本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被金露杯賽除名并且禁止三屆參賽資格,等同于直接從藝考生中除名。
稍微有點名氣的藝術院校都是金露杯的舉辦方,在他們那兒留下污點,校招鐵定被卡。
何魚擡手擦了擦眼淚:“我以後一定好好畫畫,我加倍努力,我成績那麽好,一定可以的。”
背對着何魚,何母隐約又開始頭疼,她閉了閉眼,努力平複情緒。
就在這時,外面再度傳來喧鬧聲,傭人根本攔都攔不住,眼見着兩人往主卧方向沖。
猝不及防,雙開門被撞開,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身後跟了個身量不高的婦女。
傭人慌亂跟着進來:“他們說有事跟您說,怎麽勸都沒用。”
何母根本不知道他們來了,眸子裏劃過絲訝異:“你們怎麽在這兒?”
自從被何魚領着進房間後,夫妻兩人一直被關到現在,又餓又乏,何家運滿肚子火,粗聲道:“連北京皇宮買票都能進,怎麽,你家比皇宮都金貴?”
王萍猛拉了他下,賠笑道:“我家漢子不會說話,見笑了。今天我們過來,确實有件重要的事。”
有外客來,何母迅速整理好儀容表情,她擡手讓傭人安排他們落座,又吩咐去泡好茶水。
何魚早就忘了還有這茬,現在局勢完全不同,夫妻倆莽撞地沖過來完全一點作用都起不到。
他中途試圖插話:“現在太晚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有客自遠道而來,自然得好好招待。”何母不鹹不淡瞥了他眼,“何家的孩子,多少得懂點規矩。”
只此一眼,何魚便不敢再多開口,這整天他犯的錯誤已然夠多,毫無說話資本。
陪着一起坐下時,他內心焦灼到極點,不知要怎麽暗示何家運夫妻,何書已經跟何母斷絕關系,犯不着他們再接回去了。
傭人上完茶,又拿了幾道點心,何家運一通牛飲,不斷咂嘴。
坐在主座上的何母不動如山,客氣道:“這麽晚來找我,是有什麽要緊事?”
王萍攥着手,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看都不敢看何母眼。說話有些結巴:“前兩天我身體不舒服,正好來城裏看病,遇上了,遇見了當年接生的護士。”
截然不同的開場白,完全不是何魚給他們的劇本,他愣了愣,遲疑望着身邊兩口子。
一整天忙碌下來,何母到底有些疲憊,她懶洋洋望了他們眼,在一直停不下吃的何家運身上多停留幾秒。
能把偌大家産管理得井井有條的女人,怎麽可能看不出他們心思?
特地挑在生日這天上門,還提到生病的事情,能有什麽目的?
“王女士,”何母淡淡道,“當初簽協議時我們說得很清楚,贍養費我一次性付清,之後這孩子跟你們再無半點關系。”
“該你們的一分不少,不該要的,也別癡心妄想。”
“是是,”同樣是女人,在面向何母時,王萍氣勢被完全碾壓,她長吸了口氣,“我今個兒來,不是為了要錢。”
“那是為了什麽?”
“當年護士跟我們說,根本不存在抱錯孩子這件事,”王萍吞了口唾沫,“小魚就是我們的孩子,死的孩子是,是你的。”
今天收到的所有刺激,都遠不如這件事來得刺激大。
何母猝然坐直身體,直勾勾望着她,語速緩慢:“你說什麽。”
何魚驚得整個人險些從凳子上掉下去!
或許是怕自己說不清楚,王萍低頭在布包裏翻了翻,拿出疊皺巴巴的紙張,那是何魚的出生證明,還有幾張老舊照片。
她一股腦把這些紙擺在小方桌上,低着頭道,“我是順産,孩子生下來很健康,有八斤,而你是難産,何書出生時才五斤,另一個孩子三斤。”
體重這種數據根本沒可能造假,在孩子落地時便會如實記錄。
何母擡手去翻那些紙,明明這些字她都認識,可組合到一起,卻忽然不理解它們的意思。
她猶如當頭棒喝,“瞎說什麽?親子鑒定都做過了,何魚怎麽可能不是我孩子?”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王萍也只得硬着頭皮繼續下去:“我們全都被騙了,黃威是你遠房親戚,不知道動了什麽歪心思。親子鑒定,怕是動了手腳。”
她從那堆皺紙中抽出張來,推到何母面前,“得知事情不對時,我跟孩子他爸第一時間拿頭發去做了親子鑒定,結果顯示,何魚是我們親生孩子。”
密密麻麻的字眼如同螞蟻在眼前不斷旋轉,何母一陣頭暈目眩,她恍惚憶起,年前聽說黃威生意虧損,焦頭爛額,連年都沒過好。
沒過多久,他上門找到她,說有件天大的喜事。
那時她心魔極深,看何書哪哪兒不滿意,甚至想過,只要她沒親眼見到孩子屍體,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會不會沒有死?
認親過程十分快,整件事都是黃威操持,當時為了感謝他,她給了他不少好處費。
之後,黃威再沒出現過。何母完全沒有多想。
這輩子,她做事處處缜密小心,避開了許多坑,費盡心思護好這個家。
只有一次,只有這麽一次,她輕信了別人,到頭來,卻是如此荒誕的結果。
何魚失手摔了茶盞,他低吼道:“是給你們的錢不夠嗎!你們還想要多少?!”
王萍那雙滿是皺紋的眼悲哀無奈地看着他。
這就是場徹頭徹尾的騙局,黃威給了他們封口費,本來這個秘密,是要被帶進黃土裏。
她也不想說,但是沒辦法,她不想去坐牢。
何書這個人,年紀這麽小,城府深到如此地步,把他們拿捏得死死的,根本沒有選擇空間。
“我得,得找下黃威。”何母艱難維持理智,說着她要去找手機,四處尋不見,她朝大門口走去。
她腳步虛浮踉跄,卻沒要人扶。
還未走到門口,大門今天第三次被推開。
傭人恭敬候在一邊,銀發老太手持拐杖,飽經風霜的臉不怒自威,她靜立在那兒,不知站了多久。
何母一下子停住,身體僵硬:“媽。”
老太太很多年沒為誰出過遠門了,一心求佛問道,上回親召她上門,還是因為何書的事情。
在自家門口看見她,何母應當震驚,但今晚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有些麻木。
“聽說你這兒今天熱鬧得很,”老太太眼風掃過室內,沉穩道,“我過來瞧瞧,不會不歡迎吧?”
何母說不出半個不字。
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生日會上何家發生的事情,都成為全德市上流圈反複咀嚼的重點八卦。
聽說,何家主母昏了頭,錯把不知名野孩子認成兒子掏心掏肺,親兒子何書剛得很,當即斷絕關系。
聽說,當晚何家老太太親自出山,以雷霆手段,當即清理門戶,把假少爺連帶他父母都扔了回去。
不僅如此,為懲戒何母識人不清,糊塗辦事,老太太舉辦家庭議會,以不容置疑之勢收回何母手中所有産業及股份,連何夫人的名號都沒給她留下。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何魚被帶回去後,百般抗拒,找到機會就往火車站跑,揚言要去找他親生母親。
後來沒辦法,何家運夫妻總不能什麽事不幹,專門在家守着他,于是便找了條鐵鏈把他鎖着。
何魚猶如困獸在家裏,找到白紙就瘋狂畫畫,畫眼睛,各種各樣的眼睛。整日見人便胡說八道,聲稱自己是名畫家,連嚴老都是他學生。
沒過多久,他瘋了。何家運夫妻連看病的錢都不舍得給他出。
以上的所有小道八卦96每日看,夜夜看,看完還不夠,想找當事人沈某讨論。
“你收視率飙升到全網第一了!”96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牛啊牛,這樣下去,咱們一定能拿下新人王!”
沈某人此刻正在澆花,他在學校外租了個小單間,面積很小,不及何宅的千分之一,但被他布置得很溫馨。
家門口挂了個歡迎回家的貓爪牌,一進門右手邊是高考倒計時,左邊挂了幾幅抽象派畫作。
床,書桌,椅子,畫架,把這個十餘平米的房間填充得滿滿當當,沈星瀾還在陽臺上養了花。
冬天到了,他很寶貝這花,時不時便出來看看。
聞言,一手插袋,一手拿澆花壺的沈星瀾漫不經心點了下頭:“哦。”
“你好冷淡。”96不滿道,“怎麽能對我這麽可愛的系統使用冷暴力?”
沒理會它的叽叽喳喳,澆完花後,沈星瀾轉身回房間,他在書桌邊停下腳步。
冬日陽光浸透陽臺,漫入房內,停在一幅畫角落,将畫紙映得一片暖黃。
從何宅離開時,沈星瀾什麽多餘物品都沒帶,只帶了《飛》。
《母親》這幅畫被沈星瀾發布到網上釣魚,為了參賽,他必須得選擇新的畫。
他不是個有藝術天分的人,最擅長的是在別人看來枯燥乏味的編程代碼,純理工男一枚。
所以在構思畫面時,他想了很久,最終選擇了這幅。
——一眼望去,分不清天與海的交界線,碧浪翻湧,藍天如畫。
深藍淺藍交織,夢幻輕盈,滔天大浪中,一只雄鷹展翅飛出,尖嘯着往更高更遠的地方飛去。
上輩子何書選擇跳海結束生命,那麽這一世,沈星瀾希望他能從海裏重獲新生。
去做雄鷹,想去哪兒盡管翺翔,不必向他人借光,他便是自己的翅膀。
去飛。
這幅作品當之無愧獲得一等獎,八大名校争先恐後抛出橄榄枝,有的提出他可以跳級讀大學,食宿全包,每年三萬生活費。
沈星瀾拒絕了,上輩子何書死在高二,這回就做個普通高中生,好好體驗完整高中。
到吃午飯的時間,沈星瀾拿手機出門,未讀消息累積了九十九加,他掃了眼,大部分消息全都來源于宋旭。
生日會後不久,他找機會跟宋旭和平分手,宋旭完全不能接受,整日對他窮追不舍。
得知他租房子,他便在他隔壁租了間,一日三餐給沈星瀾定高級營養餐,還會時不時送花。
之後被沈星瀾十分無情地以界限分寸感為主題,談了次話,宋旭最近才安分不少。
說實話,這小半年宋旭變化也很大,任性妄為的小霸王,剛開始屈尊住在十幾平米的房裏,時沒人覺得他吃得了這種苦,但偏偏被堅持下來。
不僅如此,得知何書想去X大,他咬牙開始好好學習,知道何書不喜歡纨绔子弟,他痛改前非,踏實不少。
真正喜歡一個人,一段良好的關系會讓彼此走向更好。
但這回無論他怎麽追,沈星瀾都沒松口半分,始終與他維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對待他跟對待普通同學沒什麽區別。
他終究不是何書,未嘗他人苦,不能輕而易舉替何書原諒他上輩子的獸行。
樓道縫隙裏灑滿光斑,沈星瀾踩着樓梯下到一樓,在面館打包餃子。
來這兒住了三個月,老板認得他,笑眯眯道:“要辣椒,不要蔥花,醋醬油甜辣醬全加?”
沈星瀾點點頭,淺笑道:“麻煩了。”
老板把餃子放進蒸籠裏時,偷偷多加了三個。
等待間隙,身後傳來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沈星瀾頭也沒回,往前靠了靠,以便讓車過去。
忽然有道聲音響起:“小書。”
沈星瀾回頭。
不遠處停了輛出租車,瘦高斯文的少年從車裏鑽下來,他穿了件松垮棉服,純黑牛仔褲,帆布鞋,十分有活力。
他手裏提了不少東西,朝沈星瀾走來,“快過年了,給你準備了點零食。”
堅果零食,糖果巧克力,酸奶核桃奶,一應俱全。
“哇,”沈星瀾适時發出驚嘆聲,他彎唇笑了笑,“那我請你吃餃子吧,這兒的餃子味道很絕。”
明明是份再普通不過,街邊巷子裏随處可見的餃子,何盛遠卻十分滿足:“好好,我最喜歡吃餃子。”
要知道,他最先開始過來時,被何書攔在門外,後來在他堅持不懈努力下,近幾次何書終于願意跟他說話了。
而今天,他居然願意請他吃餃子,何盛遠真感動得要死。
沈星瀾又加了份餃子,兩人在簡陋的店面裏坐下。
何盛遠夾了個餃子放進嘴裏,汁水飽滿,皮薄肉厚,在特質醬料包裹下,回味無窮。
他其實不愛吃餃子,剛才那麽說只是應和罷了,但還沒意識到時,他已經十分順溜地扒拉了三個進嘴裏。
小小一方餐桌上,熱氣蒸騰,沈星瀾吃東西慢,一口仔細吃完才會吃下口,吃相很秀氣。
何盛遠莫名想起小時候何書跟在他屁股後面包餃子的事,那時候他還很小,小手怎麽都包不緊餃子。
幾次嘗試失敗後,小何書便會不高興地撇下嘴,蹒跚爬到他面前,舉起沾滿面粉的皮,奶聲道:“大哥,表。”
他「包」、「表」、「抱」這幾個字總是分不清。
何盛遠看樂了,故意逗他:“好,抱。”
說着便使出吃奶的勁把他抱起來,小何書睜大眼睛,把面皮舉起,急切道:“是表,抱!”
何盛遠抱着他轉圈,哈哈哈笑個不停,小何書先開始還記得自己要幹什麽,後來被抱着轉暈了就只會咯咯笑。
想到這件事,何盛遠噗嗤笑了起來,眼神充滿懷念。
沈星瀾擡眸看了他眼,筷子頓了頓。
何盛遠掩唇幹咳了聲,故作漫不經心道,“快要過年了,什麽時候來接你回家比較方便?”
這回他學聰明了,要如果問何書回不回,那必然是不回,所以他幹脆提升下問題的層次。
沈星瀾專注吃着餃子:“我過兩天跟朋友要去參加冬令營,會在外地過年。”
“啊。”何盛遠輕輕應了聲,難掩失望之意,他猶不死心,“那什麽時候回全德?”
吃完最後個餃子,沈星瀾微嘆口氣,朝他露出個粲然的笑:“我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現在我過得很開心幸福,大哥偶爾能來看看我,就很高興啦。”
何盛遠不由得心疼:“可過年不就是要一家人團團圓圓?”
沈星瀾沒辦法改變他人想法觀念,也不打算改,他道:“可能是吧。我吃完,要回去畫畫了,你接下來準備去哪兒?”
這話俨然是沒打算請他上去坐坐的意思。
何盛遠整個人蒙上層黯淡的光,他猶豫了下:“其實……”
想了想又覺得這話并不合适,他只得咽下未說完的話,轉而道,“等會兒打算去書店買兩本書。”
“好。”沈星瀾站起身,“那再見。”
何盛遠趕緊把手裏的袋子塞給他,然後站在店門口目送他上樓。
他剛才沒說完的半截話是,其實,何母已經不在何宅住了,于何家而言,她到底只是個嫁進來的外人,而何書才是正經姓何的何家人。
做出這種荒唐離譜的事情,何家已然容不得她了。
何母走的時候,沒說要去哪兒,何盛遠找了很久,也再沒找到她。
他站在原地,長長嘆了口氣。
在不遠處的電線杆邊,有個面容蠟黃,憔悴的女人,她裹着破舊大衣,嘴唇幹得起皮。
她沒有發現何盛遠,朝相反的方向慢慢走,手裏提着她今天的晚餐,那是顆很小的卷心菜跟半截胡蘿蔔。
她身上所有資産,只有口袋裏随身攜帶的銀行卡,那是何書留給她還生活費的卡,她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