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斷袖
袅袅而起的檀香在佛堂之中萦繞,悠遠綿長的木魚聲洗去來人一身浮華,斑駁青磚被白雪覆蓋,古舊生香,浸染了佛堂內常年散出的檀香。
推開佛堂正門,暖燈昏黃,只聞淡淡檀香與木魚聲在房內回環。
在蒲團之下跪坐着一名着松綠華衣的老婦人,她的目光似平波淡水,未見世俗之煩憂,未窺塵事之欲,像是歷經千帆後歸于寧靜的那一刻,老婦人始終陷在這一片靜谧之中。
“祖母,開春後,孫兒便會去西北大營駐守。”謝硯書在沈老夫人身旁的蒲團坐下。
在他面前的是堆疊的靈牌,上刻着謝家這幾代人的名姓。
明安朝開國皇帝蕭正元本是一介黎庶,卻因彼時前朝苛捐雜稅,民不聊生,蕭正元舉兵起義,本就破碎不堪,內憂外患兼具的前朝一夕之間易主。
而當時随蕭正元一齊逼近皇城的正是謝硯書的曾祖父,此後蕭正元感念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因而封謝硯書的曾祖父為定國公,并在府前禦造護國柱石。
謝家幾代人為了明安朝戍守邊疆,征戰沙場,可到了今朝的景和帝卻是備受猜忌。
當年謝家的一腔熱血,早已被景和帝的舉止所涼。
謝硯書望向靈牌上的名字,俯首叩拜,良久,他才直起身來。
沈老夫人始終閉着雙目,在聽見身邊“細細簌簌”的聲音後才淡然開口:“濯塵......西北戰事吃緊,此次一去恐有性命之憂,即便如此,你也願意?”
謝硯書的手默默垂下,緊緊握住了蒲團的一角。
“明安朝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先輩熱血澆築而成,孫兒身為謝家子孫本該征戰沙場,護佑一方山河景明不是嗎?”
沈老夫人敲着木魚的手漸漸停了下來,她張開清明的雙眼,輕聲道:“可如今的明安朝真的還值得我們去護佑嗎?”
謝硯書緩緩起身,擡手拿起了香,輕插在了香爐之中。
“明安朝不值得,但是明安的百姓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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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硯書年少随父謝煜出入軍營,也曾馳騁沙場,見過邊境的餓殍遍野,見過無數流離失所的百姓為了一碗熱粥而搶得頭破血流。
當今的景和帝親小人,而遠賢臣,任憑貴妃之母族專權,構陷忠良,明安朝的上空早已烏雲四起,可明安朝的百姓何其無辜?
況且......謝硯書此去西北亦是有一私心。
沈老夫人望向身旁這個爽朗清俊的少年,倏然一笑:“我謝家果然都是有血性的男兒,只是,你去西北可是有私心?”
謝硯書微怔,只見沈老夫人将木魚擱在了身旁,唇邊綻笑:“你可是為了薛大将軍一事?”
沈老夫人怎會不知謝硯書之心思?
謝硯書雖同薛予寧是死對頭,可同薛景琅卻是有近乎手足之誼,薛景琅一心只為家國,現在深陷牢獄之災中,謝硯書又豈會無動于衷?
此次請纓前往西北大營,看似是定國公府想出風頭,趁機奪取薛景琅在西北的兵權,但也正因此皇上一時半會兒是定不會輕易出手直接對薛景琅定罪。
定國公府能安然到現在除開定國公夫婦二人自甘在西南駐守,還有一因便是定國公在民間聲望頗高,且手握重兵,并有開國皇帝禦賜的免罪之诏。
若是謝硯書此時去往西北,手中再握西北兵權,皇帝對定國公府的猜忌會增多,但同時也會為平衡勢力而暫時留下薛景琅的性命。
倘若定國公府權力過盛,那薛景琅便是一顆可以平衡的棋子,分散定國公府的權力。
這也确實是謝硯書當下能想出來唯一一個能保住薛景琅性命的法子了。
“回祖母,孫兒此舉将阖府上下推至刀尖之上,此乃孫兒思慮不周。”謝硯書轉身扶起了跪在蒲團上的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卻推開了謝硯書伸過來的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了佛堂的門前,冬日白光時短,早先的暖光漸消。
定京城內再落大雪,沈老夫人立于佛堂門前,身後是望不見邊際的雪幕。
“濯塵,你一番赤子之心又何錯之有?去做吧,和謝家的兒郎一樣去邊疆護佑這山河無恙吧。”
“哐當”一聲,桌上的茶水順勢流竄,打濕了身前人的衣裙。
水染青綠,面前人的衣裙如同夏日出水的清荷般帶水含光。
“你說謝硯書要去西北大營?”
破月連忙拿起巾帕輕輕擦拭着薛予寧的衣裙:“奴婢方才途徑佛堂時聽見門前的丫鬟正在說此事,恐也是誤傳吧。”
薛予寧的手撐在玉桌之上,冰涼的茶水在她指尖流動,她長睫微顫,忽而覺得心中一空,像是春風席卷帶走了她最喜的花香,現下的心田只餘下荒草遍野。
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西北......他是在送死?
“不,絕不能讓他去西北。”
薛予寧輕輕拂開了破月的手,将在太師椅中躺着玩弄魯班鎖的歸遠抱了下來,示意破月将歸遠帶走。
破月不解:“去西北大營能掌萬軍,于國公府而言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薛予寧愁眉緊鎖:“他可能會死的,整個國公府都将陷入當今陛下的刀刃之下!”
薛予寧不等破月将歸遠帶走,反倒是自己提起裙角跑向門外,可臨在門邊時卻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攔住了去路。
謝硯書披雪而來,周身的寒意讓薛予寧冷不丁便打了個顫。
謝硯書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看着面前人單薄的衣裙,嫌棄般地開口:“穿這麽少你還敢往外跑?”
“這不是找你嘛。”
一句略帶嬌嗔的話像是清風拂過山崗,月光落于江面,撩起一圈漣漪。
連說出這話的薛予寧自己也是怔愣在了原地。
她怎麽就這樣脫口而出了?薛予寧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一旁的破月卻是極有眼力見地拉着歸遠便推出了房門,徒留謝硯書和薛予寧二人在房門前伫立。
少女清甜的嗓音像是一只潔白的羽毛輕輕撥動着謝硯書的心弦。
他的耳根不經意地竄上了紅,目光慌亂,四下環顧。
“你要去西北大營了?”
“我要去西北大營了。”
二人同時開口,薛予寧擡眸便跌入了一雙含情目裏,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眼神。
薛予寧正立在謝硯書的身前,雙手不知所措地搓着自己的衣角,她也不知為何在聽聞謝硯書要去往西北大營後心中竟掀起這般駭浪。
二人相對無言,唯有心跳聲在這寂靜的一瞬尤為清晰。
像是夏日的冰塊兒在白瓷碗裏叮當作響,輕拍打着二人的心。
褪下了緋袍的謝硯書換上了素日的玄衣,檀色腰封顯得其蜂腰鶴腿,勁瘦的身姿卻似筆直樹幹般挺立,闊大的銀灰色披風在風中翻轉,他立在薛予寧跟前,寬背替薛予寧攔卻了門外風雪。
“西北戰事吃驚,而你兄長卻身陷囹圄,朝中只有我能堪當此任,陛下這才命我前去。”
謝硯書随手将披風接下,随意搭在了薛予寧垂着的頭上,調笑道:“怎麽,你很高興?”
“我沒有......”薛予寧難得一次未同謝硯書嗆聲,她憤憤擡手扯下了謝硯書搭在自己頭上的披風,熟悉的竹香将薛予寧圈在其中,随之而來的還有一陣暖意。
“謝硯書,你去西北大營該不是為了我兄長吧?”薛予寧因衣裙被茶水打濕,方才又吹了寒風,現下确覺身上一陣寒涼,索性便将披風系了起來。
謝硯書未立時回應,而是繞步到了薛予寧身後,在梨花木椅上坐了下來,他随手挑起腰間的玉珏,因笑道:“大小姐還真是自作多情,我去西北乃是為了萬千黎庶,與薛大将軍又有何關?”
薛予寧冷哼一聲,亦是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你能有這般鴻鹄志?”
早在方才,薛予寧便已将當下局勢細細分析了一番,謝硯書去西北駐守,雖能退敵兵,安黎庶,但也會引起景和帝的猜忌,定國公府而今本就樹大招風,連定國公夫婦都在藏其鋒芒。
謝硯書此舉能帶來的最直接的結果便是加深皇帝對定國公府的疑心,而順水推舟的便是能夠保住薛景琅的性命,以制衡謝家之勢。
謝硯書見薛予寧已有所思,也不再兜圈子。
“想必你也知曉,我謝硯書并非無情無義之輩,雖然我不待見你,但你的兄長卻可稱之為一代英豪,若此舉能救他一命,也不枉我謝家世代忠良之名。”
謝硯書擡起茶壺便摻了一杯熱水遞送到了薛予寧桌前。
茫茫水霧在少女眉眼間散開,如同蒙上了一層白紗,少女靈眸綻光,她擡手握住溫暖的茶杯,長籲一口氣道:“看來坊間傳言是真的。”
“什麽傳言?”
“說你喜歡我哥呀!”
謝硯書剛想端起玉杯的手在半空中懸頓住,他好想撥開薛予寧的腦子瞧瞧裏邊兒究竟都裝了些什麽。
薛予寧騰然起身,雙眸散着星光,她趴在桌前,一手撥着茶壺的提手,一邊笑道:“早年我就懷疑你有斷袖之癖,謝硯書你說你,成天到晚都跟在我兄長身後,老大不小了都還未成家,現下竟然還為了救我兄長甘觸天子逆鱗。”
薛予寧唇角上揚,越說笑意越甚,卻忽略了身邊謝硯書愈來愈黑的臉色。
“我說你整日沒事來給我找不快作甚,原都是為了見我兄長,我就說嘛,我兄長生得玉樹臨風,年少英才,不少女兒家都傾心于他,有幾個男子對其有意,我也是能理解的。”
薛予寧旋然起身,右手自然地搭在了謝硯書的肩頭。
“哎......可惜了,我兄長同我嫂子伉俪情深,即便長嫂已逝,但我兄長心中只有我長嫂,怕是要辜負你的一片真心了。”
薛予寧像是說得愈發起勁,她又擡步走向前方,雙手抱胸,嘴裏喃喃地說個不停。
“難怪難怪,都這個年紀了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當時我就想,要麽是你不太行,要不就是你真的心悅我......”
薛予寧感到一股強力将自己拉向後方,旋轉之間,她穩穩地跌入了一個寬闊有力的懷抱之中,清淡的香氣在她頸間傾灑,她甫一擡頭,正撞上謝硯書的下巴。
“兄長......”薛予寧忙不疊低頭,這才慢慢将後兩個字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