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二更◎
她暈暈沉沉。
卻被朔绛瞥見。
他望了望窗外。
如今汴京正值三伏天,最是悶熱。
連雲都鑲在天空懶怠動一下。
王德寶來送冰塊時就聽官家吩咐:
“安排下去,朕欲去雲霧山行宮小住半月。”
這消息傳出去後福寧宮上下都一派喜氣洋洋。
畢竟外頭燥熱無比,
誰不想去山清水秀的清爽之地消暑呢?
女官內侍們開始安排要走要留的名單。
王總管給六司下的命令便是每個司只帶兩人。
金枝這裏簡單。
雲岚第一個拒絕出行:“我懶怠出門。”
那便是她和虹霓兩人去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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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沒多少波折便将自己的名單呈了上去。
又按照王總管囑咐将日常的夥計交代給雲岚。
她本以為這就告一段落,誰知竟來了個不速之客——明月。
明月笑眯眯來尋金枝:
“金娘子,此次去行宮的名額能否讓一個給我?”
金枝一愣。
明月就拉起她的手推心置腹:
“我們司寝的活計要重要些,可王總管只讓我帶一個人,我下頭三人都各有各的好,誰也舍不得,便只好來你這裏尋個恩惠。”
早已聽懂了言外之意的虹霓瞬時豎起了柳眉。
雲岚忙輕輕掐她。
金枝不動聲色将自己的手從明月手裏抽出來:“這是?”
“哎呀我想從妹妹這裏要個名額,橫豎你們司工也沒什麽活計可做。”明月順順當當說出請求。
原來是想讨要個去行宮的名額。
金枝皺眉:“可我這裏兩人的名額都已經定下呈給王總管了。”
“那還不簡單?尋王總管改啊!”明月一臉理直氣壯,“你要是不敢說,我去幫你好不好?”
幫我?
怎麽三言兩語就像是我欠她的了?
金枝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面上仍笑嘻嘻:“這可不行,行宮年久未住人,恐怕有許多地方要修繕的,我們只去一人連個遞錘子的人都沒有。”
明月撇撇嘴。
她咳嗽一聲,笑道:
“妹妹,你恐怕不知吧?官家前幾天還親口褒獎了我父親做官有道呢。”
原來是想拿權勢壓人?
她要是訴苦央求金枝或許能給她。
可這權勢威逼立刻就激起了金枝的不滿。
她小時無父,母親不在身邊。
烏衣巷的孩童們欺侮她時,
常用“我爹爹回來打你”之類的話來仗勢淩人。
明月這番炫耀爹的話或許能在別人那裏起作用,
可在金枝這種自幼喪父之人聽來只有反作用。
她當即收起了笑容,不緊不慢道:
“既然是官宦子女,那就更應當謹言慎行,莫損了父輩顏面。”
明月臉上笑容凝滞。
金枝素來待女官們都笑吟吟,上回家裏的臘味還分給諸人吃。
讓她誤以為金枝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
誰知在她這裏碰了壁。
她半天才想起應對之話:“司工這話從何說起?”
連妹妹都不叫了。
金枝板起臉:“別的不提,單是司寝那句‘橫豎你們司工也沒什麽活計可做’就值得我們去王總管那裏評評理。”
“怎麽,王總管設置下來的職責所在也要司寝說三道四嗎?司寝是對王總管不滿嗎?”
你!
明月碰了一鼻子灰。
好在她顏面夠厚,勉強擠出個笑容:
“既然司工不願意幫我,那我便告辭了。”
說罷就落荒而逃。
“每司都只帶兩人去,怎麽就她們人不夠?!”
虹霓不等她走遠就憤憤然。
雲岚也不平:“肯定是她想多帶幾個人服侍自己。”
金枝擺擺手:“不提她,還是盤算下行李。”
對于整日埋首深宮的宮女們來說,去行宮小住還真是件大事。
惠妃她們幾個給金枝送了個艾草荷包,最是驅蚊。
玉葉送來了一套樣式時興的旋裙。
蔡狗子贈了一個竹筒做的水壺。
金枝歡天喜地将自己的東西收好。
輕裝簡行,挑個良辰吉日,這一襲大部隊便終于出宮去往行宮。
明月到底還是說服了紫煙少帶了司衣的人。
她自己帶着上霜和思鄉,一左一右服侍殷勤。
應當是還記着仇,她在王總管分配馬車時沉着臉拒絕和金枝同坐一車。
金枝樂得不看她,最後與司儀欲行一車。
司儀打起簾子瞥見明月的驕縱模樣,皺眉:
“真當自己是個主子了,還要手下小宮女左右服侍。”
“就是!人家是來做宮女的,又不是來給她做丫鬟的。”
虹霓來了共鳴。
金枝笑:“這丫頭,不知道的還當我壓榨你了呢。”
一邊瞧瞧給她使眼色。
有些話掌管禮儀的司儀可以說,虹霓這樣無依無靠的小宮女卻不能說。
欲行卻混不在意:“虹霓說得對!”
看來也是個直脾氣的。
金枝原來與這位司儀大人只是點頭之交的同僚,
這回同車對她的了解加深。
原來她脾氣耿直,雖重規矩卻不是死板教條之人。
只不過有時還是有她自己的小堅持:
譬如喝茶的茶杯一定不能拿來喝水,焚香時一定要正襟危坐。
金枝忽得想起朔绛。
啊不,是許多年前的金條。
他也是這般古板嚴肅,不願變通。
可再怎麽舉止拘謹古板,心底總還是純真善良的。
只不過,如今的他,早就不是金條了。
金枝總覺得他隔了一層薄冰一樣。
唉,或許是家破人亡,逼得他迅速長大。
這過程中不得已褪去過去的天真。
就像她從前也是錦衣玉食的官宦千金。
為了生活不得已在市井中操刀殺豬。
活在紅塵,誰又能一直潔淨如蓮呢?
虹霓好奇:“司工大人在想什麽?”
金枝忙打岔:“困了打盹。”
她将那一絲遺憾趕出腦海外。
人家如今是富有天下的帝王,又豈要她來可憐?
車馬蕭蕭,很快就走到了天黑。
金枝下車時還以為到了。
誰知觸目所及一片河谷。
欲行瞧見她的呆樣,好心解釋:“行宮要走兩天呢,明日晚上才能到。”
啊原來這麽遠?
欲行解釋:“走得遠才能與汴京氣候迥異啊,不然一樣熱如何避暑?”
啊,原來是這樣。
金枝恍然大悟。
她那副沒見過市面的樣惹得欲行捂嘴吃吃笑。
小宮女踏歌在旁納悶:“我家司儀大人是個嚴肅方正的,怎的每每見到金娘子都要發笑?”
虹霓得意挺胸:“誰不喜歡我家司工大人呢?!”
誰不喜歡金枝呢?
她漂亮爽朗,熱心随和。
一會幫這位內侍梳理一團亂麻的帳篷繩索,
一會幫崴了腳的宮娥提來洗臉水。
誰都喜歡她,什麽都要問她。
朔绛坐在卷起帳門的帳篷裏。
神情晦暗不明。
不知為何,看到她跟別人在一起有說有笑,
他心裏不可遏制升起了一股酸澀。
那種酸澀不好描述。
是想将她關起來嗎?
是想讓她只沖着他一人笑嗎?
都不是。
卻攪動得他心裏如四月漫天飛絮,紛亂無章。
**
帳篷睡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便又上車趕路。
自有專門的羽林衛在後頭收拾帳篷。
沿途有屬地官員獻上各色美食美女貢物,以示忠心。
車隊停了下來。
金枝也從簾子裏透過去瞧熱鬧:“啧啧啧不錯啊,各個都是大美女。”
明月也偷瞄見了,心裏很是不安。
不知官家會如何選?
朔绛淡淡掃了一眼馬車外的莺莺燕燕。
眼皮子擡都沒擡:“撤下吧。”
他又問:“治下今年可興修水利?秋汛将至,轄下農田當如何?”
那位官吏沒想到官家居然直接問起了政事,不由得淚盈于眶。
他是個清廉愛民的好官,
奈何前朝狗皇帝當政期間昏聩不已,朝堂上下腐爛一片。
他也不得升遷,只得在這縣城待了好幾年。
心裏漸漸磐石一般。
這次還是幕僚們和本地鄉紳們竭力奉上美食美女貢物,他才勉強一試。
心裏卻有些自嘲:想你堂堂讀書人,居然也淪落到溜須拍馬。
誰知官家居然對這些都毫不在意。
反而問起了治下水利和農桑之事!!!
轉瞬間許多念頭流轉。
他忙将淚花壓下去。
認認真真說起自己的治理之道:“本郡共有水田……”
朔绛聽得津津有味,不住點頭。
讓身邊的刀筆吏記下重要的事項。
還問:“此地多山,民衆貧困,你可有什麽難處?”
居然有人問他還有什麽難處???
這麽多年了,縣令從躊躇滿志到困守僻壤。
過往的官員都是來搜刮他的。
從沒有人問他有什麽難處。
從沒有。
而第一個問他這話的人,居然是當朝聖上。
縣令心裏的堅冰忽然融化了。
又為自己曾經逐漸走向迷茫動搖感到羞愧。
他拼命搖頭:“臣無難處。願以此身骨血換黎民歡顏。”
一言一語,發自肺腑。
他想,皇天在上,某今後要繼續以蒼生為顧念,克己奉公下去。
又想:遇到這樣的官家,死而後已又如何?
朔绛點點頭,并不笑話他冠冕堂皇。
縣令擡頭直視官家,
那一刻,他看到了官家誠懇認真的眼神。
他忽得确定,官家的點頭,不是敷衍,是真的相信了他這個小縣令所言。
他生出了萬丈豪情。
這世間,知己者,難遇。
能遇到知己為他粉身碎骨,又如何?
官家又示意王德寶尋一本舊書賜下去:“這本《孟子》是朕案頭之書,朕最喜其中一句話——”
他還沒說完,縣令已經猜到了是哪句。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①”
年輕的君王輕輕說出先賢的教誨。
他看着眼前的縣令:“願你我共勉,為黎民百姓造福。”
縣令謝恩,常叩不起。
車馬粼粼,車隊繼續行進。
塵灰中,縣令淚流滿面。
宮女內侍們都瞧見了适才官家的舉動,心裏欽佩不已。
欲行稱贊:“官家真是一代明君。”
“那位縣令大人好幾次都要哭出來了。”虹霓嘀咕。
“對啊,他袖子還摞着補丁一定是個清廉好官,這樣的人在官場肯定混得不如意。”
“多虧有官家勉勵!以後他上面的大官也不敢亂給他考評了!”
金枝沒說話,她也覺得朔绛這回做的真好。
雖然他有時候不好,但對待百姓還真是不錯。
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眼裏的嬌氣包變成了一位宏圖大略的帝王了呢?
作者有話說: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①:出自《孟子》,嘿嘿我們朔绛也是個好皇帝!
金枝:人家如今是富有天下的帝王,又豈要她來可憐?
金枝:不要可憐男人,會變得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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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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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了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