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二更◎
崔大家與金枝編撰的這本汴京風俗錄與常見的書目都不同。
要從汴京城裏的三教九流寫起。
崔大家自己先覺得棘手。
金枝卻如魚得水:“這卻好辦。”
她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汴京城裏,對各行各業如數家珍:“吹鼓手、鎖匠、蔑匠、茶飯量酒博士、厮波……”
她能一口氣說上百個行當不重複呢。
崔大家有了思路:“不如你将每行每業都做些什麽分冊頁寫下,而後再由我潤色,最後根據行業不同再分類。”
“好!”金枝欣然應諾,只不過應下後又有點擔心,“我寫就可以嗎?”
她雖然學了點文墨,但從未想過自己能親手撰寫一本書籍。
“自然可以!”崔大家的鼓勵她,“其實撰寫書籍就像講故事,你便當冊頁那頭坐着讀書人,你在冊頁這頭想法子将個故事講給他聽便是。”
那好。
金枝放下心來。
她可是烏衣巷街巷傳聞知曉第一人呢。
她顫抖着拿起毛筆,目光卻堅定。
一開始凝滞,到後來卻越寫越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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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心裏因為官家而起的那些波瀾也漸漸消弭在墨香裏。
**
有時候運氣好還能遇到游飛塵來探望她。
藏書閣是外臣可以進來的地方。
金枝去查閱資料便可遇到游飛塵。
“飛塵!”
金枝一如既往的高興。
游飛塵也高興。
不過再往後看,官家施施然跟在金枝後頭。
游飛塵收起笑容,正正經經行禮:“見過官家。”
金枝見着他便想問巷子裏的事:“如今烏衣巷可有什麽新鮮事?”
游飛塵想避開官家等官家走之後再說:“街巷間家長裏短回頭再講與你,免得污了聖聽。”
偏金枝說:“無妨,官家又不是外人。”
官家意味深長志得意滿瞥了游飛塵一眼。
可惡。
游飛塵無奈摸鼻子。
将家長裏短的瑣事說給她:“你弟弟衛石進了宗學,你娘新雇了個人,還有王家那小子新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王婆子作妖被兒媳娘家人上門暴揍了一頓才老實,成五嫂子家賺了點錢在你家附近尋了個舊瓦房,不再租你家房子了。”
“可惜。”金枝道一聲,“以後沒有不要錢的雞蛋吃了。”
游飛塵:……
朔绛:……
“對了。”游飛塵忽得想起什麽,“白大人如今升職為大理寺寺正了。”
“白大人?”金枝想起上次,“上次我們兩人還在大理寺見過面呢。”
“不過白大人确實年少有為,當初在開封府的時候斷案就是一把好手,如今果然升遷了。”
游飛塵瞧瞧官家,最後還是一咬牙道:“他今早還去你家提親了。”
“啊!”金枝先是愕然,而後了然,“那也難怪,他這六年也沒少我家提親。”
“這回不好拒絕了啊……”金枝喃喃自語,“先前我是因着他職務兇險怕與他一起擔驚受怕,後來又是因着要一心攢錢無意顧及其他。”
如今她還了朔绛的五千兩銀子(雖然他沒要,但是金枝打算走的時候再給他一次),家裏肉鋪的生意蒸蒸日上,金枝自己做女官也能攢下薪水下來。
這麽看來白大人真是個絕佳的成親對象呢。
“白大人,他如今所做的職務不危險了吧?”金枝盤算起來。
朔绛與游飛塵對視一眼。
忽得從對方眼裏都瞧到了那麽一絲惺惺相惜。
朔绛咳嗽一聲:“大理寺寺正要審核滿朝的疑難要案,中間會觸及各色人等的利益曲直。”
還是官家腦筋靈活。
游飛塵忙跟上:“是啊,皇親貴胄們動起黑手來可比開封府那些市井小民要很多了。”
原來這樣啊。
金枝有些釋然。
她将書本合攏:“看來真是有緣無分。”
**
等夜裏回到福寧宮時,王德寶又喚金枝去給官家上藥。
如今官家傷口已經漸漸合攏,手臂上的紗布也取了下來。
每日裏需要再抹上助愈合的膏藥。
金枝一想起這個就心裏難受。
她想了想,将蔡狗子從前給自己的藥膏拿了出來。
這藥膏是官家通過蔡狗子給自己的。
如今官家傷了,便原樣給他吧。
朔绛等着金枝進來。
他好整以暇攤開了一張字帖預備練字。
這藥膏原本可以他自己抹。
或者叫個小太監過來抹便是。
可不知為何王德寶喚了金枝進來抹。
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朔绛也沒攔着王德寶。
他蘸取了墨汁,心裏有些許的苦澀。
金枝遲早要出宮。
遲早要嫁人。
就算不是嫁給白大人也會嫁給別人。
這樣留着她也不過是飲鸩止渴。
朔绛素來有自制力,知道這樣要不得。
最理智的做法應當是慢慢疏遠她。
和她越親近一分,日後她離開時痛苦就會多一分。
可明明知道是毒藥,他還忍不住一喝再喝。
朔绛落筆。
一筆一畫,白紙黑字,像是牢籠。
明知是牢,心甘情願畫地為牢。
飲鸩止渴,每一滴都如美酒般讓人迷醉。
他甘之若饴。
金枝走了進來:“官家?”
朔绛落筆,神色已經是有一抹堅毅:“嗯?”
金枝不好意思晃了晃手裏的膏藥:“來給官家上藥。”
朔绛一眼就認出了那膏藥。
他當時掐傷了金枝,事後懊惱不已,将太醫院貢上來的膏藥叫人想法子送到了金枝手裏。
卻原來她還沒用完麽?
金枝也在打量官家神情。
她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可又唾棄自己是想多了。
在這樣矛盾的心理裏拿出了膏藥試探官家。
再看燈下朔绛神色如常。
金枝有些釋然,卻也有些惆悵。
或許官家當時不過是随口吩咐了下面人一句。
是她想多了。
金枝将那些胡思亂想收了起來,認認真真幫朔绛上藥。
她走到朔绛身邊,伸手将他箭袖一點一點折起來。
兩人挨得很近。
近到金枝幾乎能感覺到朔绛灼熱的氣息正呼在自己額發間。
她有些從未有過的迷離。
而後定定心神,用食指挖起一塊藥膏便抹了過去。
官家的胳膊是古銅色的。
在燈光下泛着金棕色的光澤。
摸上去硬硬的,應當是常年習武的緣故。
他的小臂肌肉結實緊致、線條分明。
直蔓延進明黃亵衣覆蓋着的肘彎裏去。
不知為何金枝又想起那個荒唐的夢境。
夢境裏官家就是用這般緊實的小臂單手抱着她坐在床榻邊。
腰間能清晰感知到他灼熱的溫度。
金枝臉上飛起兩抹紅。
**
今天不知金枝怎麽回事。
抹起藥膏來磨磨蹭蹭。
小小一塊傷口,她抹着藥膏來來回回,左右不肯放手。
抹了好久。
朔绛覺得奇怪。
他稍微觑了金枝一眼。
就見她面帶桃花,雙眼迷離。
這是在走神想什麽呢?
難道是在想白日裏提及的那位白大人?
朔绛忽得心裏又酸又苦。
日後金枝所嫁的夫君受了傷,她也會這麽溫柔地給她夫君抹藥吧?
那是當然。
朔绛很快便想到了這一點。
非但如此。
她不但會給他抹藥,還會笑着與他一起吃飯,給他夾菜,叮囑他多穿點。
甚至,還會扯着他衣袖撒嬌。
甚至,還會像上次落水時一樣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甚至,還會像那晚一樣,杏眼蒙霧妩媚含羞撒嬌癡纏。
甚至,還會……
朔绛眸中染上一絲風霜。
萬箭穿心。
他覺得自己心口疼得厲害。
**
內殿兩人就這樣各自在各自的幻想中站立了許久。
直到外頭打更太監的報時聲響起。
兩人才如夢初醒。
金枝清醒過來:“官家,藥膏抹好了。”
朔绛淡淡“嗯”了一聲。
兩人周身都萦繞着奇怪的氛圍。
金枝先覺得有些尴尬,便搭話:“官家在練字麽?”
朔绛回過神來。
他掃視了桌面一眼:“是。”
“你要練嗎?”
“我?”金枝反問。
兩人都想起六年前朔绛教金枝寫字的時候。
那時買不起筆墨,常拿着樹枝在地上畫,等稍微會寫了才敢在宣紙上書寫。
兩人對視一眼,知道雙方都想起了過去。
金枝便笑着握起了毛筆:“好。”
她不知道該在紙上寫什麽好,便寫了個“金枝”。
朔绛瞧着她的字體,有些意外:“你寫的一手簪花小楷。”
饒是他這般挑剔的人都不得不贊嘆金枝的字跡工整。
金枝也很得意:“誰叫我有些讀書習字的天賦在身上呢。”
朔绛:……
金枝寫了兩字之後又想起一事:“這簪花小楷是崔大家教我的,不過我更喜歡寫隸書。”
“隸書?”朔绛有些驚訝。
隸書渾厚,尋常年青學子喜歡習隸隸書的少。
金枝點點頭在紙上寫了兩下,可隸書她寫不好:“瞧着就有一股子肅穆莊嚴勁,活像是老大。”
可以,這像是金枝的想法。
朔绛寬和笑,眉宇間盡是縱容:“好,我來教你。”
金枝握好毛筆,他将手伸過去指點她:“行筆要穩,走字流暢。”
不經意間觸碰到了她的手背。
肌膚相觸的那一瞬間電石火光。
兩人都從那一刻感受到了火燎般的快感。
朔绛退後一步。
他悄悄吸了一口氣控制自己:“你試着寫寫自己的名字。”
果然再指點之後金枝落筆已經比自己寫的隸書要好看些。
金枝來了興致,便在紙上寫含有自己名字的詩句:“
枝枝相覆蓋,夜夜相交通。”
這是《孔雀東南飛》裏的詩句。
可是兩人都在想別的。
枝枝。
朔绛想起她哭着撒嬌,鼻頭都是淡淡的海棠花瓣紅:“不要叫我金枝,叫我枝枝。”
他耳根子刷一下就紅了。
滿心都是她又嬌又柔的語調,滑膩水濘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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