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憑什麽不能橫

日子一晃很快。

如果不是觀察局情況及薪資過于離譜,其實楚稚水對目前的生活還算滿意。除了吳常恭外,同事們都很好相處,或許行為表現有差異,但待她都友善而無偏見。

吳科長也不是懷揣着敵意,僅僅是做小領導的毛病,喜歡臨時指使人做事。自從他發現楚稚水的工作效率,便開始有意識地安排她,可能認為她跟金渝一樣好揉搓。

楚稚水已經決意離職,懶得現在橫生事端,加上那點工作對她不算什麽,暫時還沒有跟吳科長起沖突。

槐江觀察局遠在郊區,附近配套設施不全,連喧鬧的車聲都聽不到。院內依舊無聲無息,偶有柔和的微風拂過,将溪水吹起一層層漣漪。

楚稚水将車停好,沿着小路往辦公樓走,忽聞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還沒來得及緊張,便見樹影婆娑下蹿出一只黑貓,宛若黑色閃電般在密葉間穿行。

楚稚水下意識地追着看,黑貓的毛發油光锃亮、毫無異色,只有四只爪子潔白,烏雲踏雪。

它好像觀察力極強,連翻跳躍、身姿矯健,突然停下步伐,似有所感地回望楚稚水。一雙金色貓眼,漂亮得不像話,還帶着野性的靈動及警惕。

人類對貓科動物的稱呼沒準是全球統一。楚稚水見它緊盯自己,她索性蹲下身子,伸手呼喚道:“咪咪。”

黑貓的身軀一僵,它又瞥楚稚水一眼,飛速躍進草叢中,眨眼間不見蹤影。

楚稚水遺憾嘆氣,起身往樓裏走。

後勤科內,楚稚水最近在準備離職報告,打算這兩天找洪熙鳴談談。她中午跟金渝說笑一會兒,下午将日常事務搞完,原以為能夠順利下班,不料吳常恭踩點露面。

辦公室門口,吳常恭突然探頭進來,他用黑圓的小眼睛掃視一圈,驚得金渝不安地低頭閃躲。牛仕在食堂忙碌,辛雲茂不在屋裏,現在僅剩兩位。

“小楚,你把這些表弄下,今天處理完再走。”

最後,楚稚水成為新倒黴蛋,被迫接受科長的任務。她看一眼時間,現在是16:50,距離下班還有十分鐘。

“什麽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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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些。”吳常恭遞過數張字跡潦草的單子,“你之前做過的。”

楚稚水粗略一掃,數據是昨天的,倘若今天上午給她,估計現在早就提交。然而,吳常恭一整天不知在何處鬼混,非要趕在下班前才安排工作。

楚稚水平心靜氣道:“好的,我明天上午做,您到時候來拿就行。”

“那我待會兒……”吳常恭一愣,“等等,今天不能做嗎?你現在有事要忙?”

“沒有。”楚稚水詢問,“您明天上午有事要忙?”

“沒有。”

“好的,那您明天來拿吧,截止時間正好是中午,您上午還能核對一下。”

吳常恭頭一回被拒,他認為應當重振威嚴,勃然大怒道:“唉,我不都說了今天處理完,你有必要那麽着急下班嗎?”

他聲音怒如驚濤,吓得金渝直打抖。

楚稚水被吼卻無動于衷,她無波無瀾地反問:“那您有必要那麽着急曠工麽?”

“什麽意思?”吳常恭見她軟硬不吃,他想要搶回那些表格,不耐道,“算了,不跟你閑扯,金渝你來做一下!”

“……好的。”

楚稚水卻手一揚,沒有交出紙質表,重複道:“我明天上午做。”

“楚稚水,你怎麽那麽有主意啊?”吳常恭惱道,“到底你是科長,還是我是科長!?”

金渝連忙朝楚稚水擠眉弄眼,她将頭搖得像撥浪鼓,瘋狂暗示對方別硬剛。

楚稚水眼看吳常恭滿臉怒容,卻沒有着急辯駁,反而輕輕地笑了:“吳科長,現在可嚴打曠工吃空饷,說實話您的行為捅出去,沒準後勤科科長真能換人。”

“從我入職以來,除了第一天外,您基本每天都在曠工,嚴重違反局裏的考勤制度。”她說話聲音柔柔細細,臉上還帶着溫婉的笑,卻半分沒給領導留面子。

吳常恭臉漲得通紅,駁斥道:“誰、誰說我曠工了?我明明天天在,只是稍微晚點!”

“每天中午勉強到崗,偶爾下午才會出現,難道還能算遲到麽?”楚稚水不緊不慢道,“非要今天将表格做出來,也是由于明天不想按時來吧,但凡您稍微客氣一點,不要耽誤別人的時間,我覺得大家和和氣氣就算了。”

“不過您要真想折騰也行,不就是年底打個不稱職,聽說您從漆吳調來的,對這套應該不陌生。”

楚稚水一直好奇吳常恭如何當上科長,後來得知他調來槐江後提的正科,再加上言語間對漆吳的吹捧,基本就能猜個大差不離。

抛開愛吹牛的特性,吳常恭能放棄熟悉的漆吳來槐江,無非是在那邊混不下去。漆吳局裏都知道他底細,想要整他很容易,要是不往外面跑,沒準年底一考核,副科都被撸掉。

但他來到槐江就改頭換面,不但被提成正科,還能忽悠小同事。

金渝和牛仕較為老實,還沒給他打過不稱職,楚稚水卻不是好擺布的。

吳常恭聽到此話,瞬間面色如土,驚道:“你知道什麽了?”

“我能知道什麽?”楚稚水一手握着表格,一手提起背包,笑意盈盈道,“吳科長,那我就先走了,明天上午見。”

她平時溫和沒脾氣,看着就像好欺負的,卻不想原來頂撞時也是這副無害面孔。

吳常恭見她頭也不回地下班,氣得在辦公室裏冒泡泡,尖聲道:“金渝,你去把東西做了!”

金渝只覺他莫名其妙:“可是單子被拿走了。”

吳常恭更為惱怒,他哪裏會不知道,只是找人瞎發火,借此挽回領導尊嚴。

翌日,除了向來孤僻的辛雲茂,後勤科居然難得都露面。金渝和牛仕皆感到風雨欲來,只有楚稚水一如既往,氣定神閑地坐在座位上。

片刻後,吳常恭終于出現,他臉色依舊很差。

楚稚水看見準時上班的吳常恭,她臉上還挂着燦爛笑容,主動打招呼道:“吳科長今天來得早。”

吳常恭破天荒在上午趕到,他天性不愛白天出門,仗着局長出差在外,便偷奸耍滑慣了,誰料會被反将一軍。

作息混亂讓他神情陰沉,頗有些渾渾噩噩,卻不願再丢面子,怒道:“我就在這裏盯着你做表格。”

他非要故意刁難一番不可。

“已經做完了。”楚稚水将紙質表遞給他,“電子版剛發您了。”

吳常恭猶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你什麽時候做的?”

現在明明剛上班,她連電腦都沒開。

“昨晚。”

楚稚水打算今天提離職,不想在其他工作上費時。

吳常恭火冒三丈:“明明你昨晚就可以做,為什麽要讓我上午來!?”

楚稚水斜他一眼,輕笑道:“明明您昨天白天就可以安排,為什麽非要臨下班再開口?”

這無疑是打擊報複。

“楚稚水,你知不知道……”吳常恭被她激得橫眉,要不是牢記洪處吩咐,他恨不得直接鉗死對方,口不擇言道,“你不過是個……”

“不過是個人類?”楚稚水揚眉,“你也不過是只螃蟹。”

吳常恭,無腸公子,不就是文雅版螃蟹。

她一句話就戳穿吳科長本體。

吳常恭不料被她識破妖身,他想起洪處的警告,頓時心慌意亂起來,下意識地望向另外二妖。

金渝和牛仕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他們一秒裝出毫不知情的模樣。

實際上,後勤科連同辛雲茂在內,全知道楚稚水了解妖怪的真相,唯有吳常恭至今還被蒙在鼓裏。

吳常恭發覺自己踢到鐵板。

楚稚水從容不迫道:“吳科長,你能開除我麽?”

“當然……”吳常恭話音未落,他又憋屈改口,“不能。”

除非重大過失,槐江觀察局是不會開人的,否則就不能叫鐵飯碗。而且,局裏的妖怪不可以攻擊人類。

“你要無權開除我,還在這裏橫什麽?”楚稚水一笑,“希望你能長點記性,以後準時上班,少再折騰別人。”

吳常恭自從當上科長就沒被人這麽教訓過!

他無法容忍楚稚水的肆無忌憚,怒不可遏道:“我憑什麽不能橫?我憑什麽不能橫!?”

咆哮如波濤洶湧的聲浪,恨不得将牆壁沖得發響,展現出海拍岩壁般的憤慨不平。

金渝瑟瑟發抖。

牛仕勸和:“好啦……”

屋裏屬楚稚水最冷靜。

吳常恭擺出暴怒姿态,想要唬住嚣張的敵人,然而楚稚水卻無反應。

她捏準吳常恭是欺軟怕硬的紙老虎,連眼皮都沒掀一下,根本不用正眼瞧他,若無其事地打開電腦。

果不其然,吳常恭發現她不搭理自己,誇張表演便像被針紮破,再張口氣勢就落于下風,硬邦邦道:“我憑什麽不能橫?我們螃蟹都是橫着走的!”

他說完便橫着身子出門,也不覺姿勢滑稽難堪,一如在沙灘上的海蟹。

“……”

雷聲大雨點小。

他不敢再找楚稚水茬,居然就這麽息事寧人。

“這還真是……”金渝見吳科長步伐別扭,吞吞吐吐道,“橫啊。”

楚稚水可沒空顧及吳科長脆弱敏感的小心靈,她中午跟同事分享完自己帶的爆香梭子蟹,下午就找洪熙鳴提交辭呈。

後勤科上午爆發争執,楚稚水下午就辭職,難免讓洪熙鳴多想。

“小楚啊,上午的事我聽說,胡局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洪熙鳴焦灼道,“你有什麽委屈就說,千萬不要沖動行事!”

楚稚水趕忙解釋:“不,洪姐,跟上午的事沒關系,是我的個人原因……”

吳常恭還真沒能力擠兌走她,僅僅事兒趕事兒剛好湊巧。

洪熙鳴将信将疑,卻好言安撫道:“好好好,跟上午的事沒關系,但我們不能由于個別妖,就一竿子打死一局妖,好歹等胡局回來吧。”

楚稚水覺得一點小事沒必要驚動局長,無奈洪熙鳴堅持離職都得報給領導。她推托不過,只得答應了。

局長辦公室位于四樓,恰好跟人事處正對着。

洪熙鳴打開門,她讓楚稚水進屋稍等片刻,說胡局馬上就趕過來。

屋裏相當寬敞,一張古木的長條辦公桌,一把皮革質的老板椅,一面琳琅滿目的博古架。角落裏還立着兩排書櫃,其間堆積着不少古籍,從封皮看不出書的內容。

牆上張貼字畫及古代星圖,架子上陳列着青銅劍,偶爾散落着兩三古幣,樸素卻不失格調的布置。

楚稚水坐在一側的小茶幾前等待,此處應該是待客的地方,下方還擺着一套茶具。

走廊隐約傳來腳步,門嘎吱一聲響起。楚稚水趕緊起身迎接,恰好就看到二妖進門。

花白頭發的中山裝男人氣質儒雅、笑容親切,他眼看她恭謹地站起,連忙擺手示意道:“沒事,坐坐坐!”

洪熙鳴出面介紹:“這位是胡局。”

“胡局您好,我是楚稚水。”

“聽說了,聽說了,可惜一直沒見到……”胡局笑呵呵道,“我是胡臣瑞,不好意思啊,剛從外面出差回來。”

楚稚水連忙禮貌寒暄。

胡臣瑞的頭發是淺栗漸變銀,乍一看很像老者的白發,但他的面相卻并不顯老,臉上的皺紋不多,明顯還是中年人,有種老派紳士的架勢。他有一雙桃花眼,放在年輕時恐怕極受歡迎,現在卻醞釀出幾分歲月的沉澱,說不清是不是更吸引人了。

楚稚水初見胡局,便莫名感到親和,簡直說不出由頭。她心裏奇怪地打鼓,強行揮去這種感覺,直接讓神經緊繃起來。

胡臣瑞眼睛微眯,關切道:“怎麽了嗎?”

楚稚水當即回神,正襟危坐道:“沒什麽,洪姐可能也跟您說過,出于個人原因,我考慮離職了,當然很感謝局裏這段時間對我的培養……”

“我都還沒回來,能有什麽培養。”胡臣瑞打斷她的客套話,笑道,“我聽說你跟吳常恭有些矛盾,是由于這個嗎?”

楚稚水不卑不亢:“我和吳科長是工作上略有分歧,但選擇離職确實跟他沒關系,金渝他們也對我很照顧。”

“那是別的原因?”胡臣瑞面露難色,“你似乎已經知道局裏情況,除了你以外,我們都是妖怪,不能接受這種工作環境?”

“嗯……”楚稚水支吾,“其實習慣後還好,倒也不是為這個。”

胡臣瑞更為迷惑:“那是為什麽?”

楚稚水含含糊糊地答不出來。

胡臣瑞自帶種族天賦,普通人一般難擋他魅力,大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楚稚水非但沒有被影響,還游刃有餘地打馬虎眼,确實不像懼怕妖怪的樣子。這更讓胡臣瑞想不明白,她有什麽理由選擇離開。

“小楚,說實話我們很難招到像你這種……”胡臣瑞委婉道,“不介意我們身份的人。”

“所以大家還是很希望你能留下,想要聽聽你離職的真正原因,看看有沒有什麽解決辦法。”

胡臣瑞語氣真摯,措辭也挺有分寸。

這聽着必須要交底了。

楚稚水無奈地低頭,語氣相當別扭:“可能是身份的差異,胡局你們比較高尚,但我作為人類,想得比較世俗……”

胡臣瑞不解地聽着。

她将心一橫,索性坦言道:“我也想為人民服務,不再給資本家打工,但我發現不向魔鬼出賣靈魂,就有可能窮得沒有靈魂。”

“現在局裏的待遇确實……咳咳……”她戰術性咳嗽,“……比較那什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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