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當顧明珩發現太液池中的冰已經融化了,才驚覺冬日已經過去。道路兩旁的植樹紛紛吐出新綠,天氣回暖,清晨可以聽見清脆的鳥鳴聲。宮人們紛紛換上了春裝,一時整個皇城都褪去了沉重,連天空都變得淺淡起來。
顧明珩将紙鳶的翅膀粘好,最後檢查了一遍,确定沒有什麽問題後,這才拿起來遞給眼巴巴站在一邊等着的陸承寧。陸承寧舉起雙手接下,有些手足無措,擔心一用力便會将手中的紙鳶弄壞。
“這是紙鳶,阿珩送給阿寧。”顧明珩說着将繞好的線軸放到他的手心。
陸承寧微微張着嘴,很是驚訝地看着紙鳶上栩栩如生的燕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眼睛笑得彎了起來。随後扯了扯顧明珩的衣袖,轉身便往着花園跑去。
顧明珩看着他飛快跑開的身影,笑着嘆息了一聲也跟了上去。
今日天朗氣清,春日的晖光和煦,讓人感覺很是溫暖。早春的花已經開放,零星的幾點也讓人心覺歡欣,偶有淡淡的香味傳來,連空氣都變得滿是暖意。
顧明珩穿着一件霜色的外裳站在一叢花草旁邊,看着陸承寧一個人在草地中央擺弄着紙鳶,見他眼睛亮晶晶的模樣,不自覺也笑了起來。
陸承寧的耐心一向極好,就自己一個人琢磨着紙鳶的構造。他今年已有十歲了,但實際上這是他第一次親手觸碰到紙鳶。
顧明珩走到他的身邊,也不開口提醒,就讓他一個人慢慢研究。
約一炷香之後,陸承寧突然仰起頭看着身旁的顧明珩,一邊揚了揚手中的紙鳶。小臉像是染上了雲端的光彩。
“阿寧知道怎麽弄了?”顧明珩看着他歡悅的模樣,一手輕撫他的頭頂問道。陸承寧點了點頭,将紙鳶高高地舉起,随後一邊晃動着手臂一邊嘟起嘴唇發出“嗚——嗚——”的聲音。
顧明珩見他興致高昂的模樣,想了想還是不要欺負他了,于是俯下身将線軸遞給他,“阿珩站在這裏,阿寧跑到那邊去,紙鳶便飛起來了。”說着指了指花園的另一個方向。
陸承寧點點頭,将紙鳶放到顧明珩的手裏,便朝着他所指的那個方向跑去。
紙鳶合着風搖搖晃晃地往上,陸承寧逐漸停下奔跑的步子,站在原地仰着頭看着紙鳶緩緩變小,神色專注,一雙眸子像是浸在水中的黑曜石。
顧明珩走到他的身邊,陪着他一起看空中逐漸升高的紙鳶。轉眼見他額頭上滿是薄汗,便俯下身執着袖口幫他一點點擦幹。
陸承寧感覺到額頭上輕柔的觸感,視線一點點地移下,最後落到了顧明珩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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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珩對上他的眼,溫和地開口道,“阿寧開心嗎?”
陸承寧沒有回答,而是盯着他沾染着汗漬的袖口看了一會兒,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些疑惑地想了想,最後學着顧明珩的模樣執起自己的袖口,踮起腳高高地舉起手臂,照着顧明珩的模樣幫他擦汗。
他神色很是認真,像是在做着十分重要的事一般,一絲不茍。
顧明珩感覺到額頭淡淡的涼意,有些怔愣地看着陸承寧踮着腳認真的模樣,只覺得心中似有春晖照入,一點一點地溫暖起來。
阿寧,謝謝你。
到了午時,陸承寧玩兒累了,一個人琢磨着将紙鳶收了回來,才一手拉着顧明珩的手往殿內走去。他另一只手裏拿着紙鳶,旁的人想要接過幫他拿着他都不願,只自己緊緊地握着。
一進寝殿,還沒有換過衣衫,陸承寧就小跑進了床邊。
顧明珩跟上去,就發現那裏有着一個不大的木箱,上面還挂着一把鎖。陸承寧蹲着身子從木箱的下方摸出一把鑰匙來,幾下便将鎖打開,随後小心翼翼地将紙鳶放了進去。
顧明珩有些驚訝地發現,裏面的東西種類各式各樣,但都是很常見的東西,普通的石塊兒,幾支鳥的羽毛,兩片樹葉,寫着字的宣紙,兩支蠟燭,甚至還有保存完好的薄薄蟬翼。
顧明珩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幾張宣紙是自己第一次教他寫字時用的紙,而那兩支蠟燭,便是大婚當晚寝房中燃着的喜燭,原以為不見了,沒想到竟是被陸承寧藏了起來。
這是阿寧的私庫嗎?顧明珩看着自己親手做的紙鳶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木箱中,最後合攏,上鎖,一時間心中有些怔忪。
阿寧,你雖然不愛說話,但是你卻是用真心在對我。想着,顧明珩牽着陸承寧的手往外走去,他一身霜色衣衫,像是反射着春日的暖光。
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
崇文館。
将筆墨紙硯收拾整齊,顧明珩準備帶着陸承寧離開,就聽見鄭儒遠的聲音。
“明日可有空閑?”鄭儒遠看着顧明珩一手抱着書,一手牽着陸承寧的模樣,帶着笑意開口問道,一手習慣性地撚着胡子。
“先生可是有什麽事嗎?”顧明珩停下步子站在原地,有些疑惑地問道。
“明日在嵇山有曲水流觞文會,不知明珩能否陪老夫這孤家寡人走這麽一趟?”他說着語氣帶着哀嘆,一雙眼卻滿是神采。
他是十分欣賞顧明珩這個學生的。數十年來,他教導學生無數,不管是皇家子息,還是各家大臣的公子,甚至商賈走卒人家的兒郎,但是都沒有任何一人能夠比顧明珩更讓他驚豔。
真當是,君子端方,溫潤如玉。
他生于濮陽顧氏如此的簪纓世族,身份高貴,衣食無憂,卻絲毫沒有驕奢之好。他天生聰敏,才華卓絕,卻依然謙遜有禮,可稱刻苦。
他少年便入東宮,沒有了家族蔭蔽,身旁亦無人幫扶,卻在這宮廷中依然恬淡澹泊,八風不動,心性堅韌。他的琴曲即可有高山流水之山林雅樂,亦可有廣陵散的氣勢磅礴,可覽九州。
如此之人,日後必可翻手乾坤。
顧明珩聽後笑了起來,看了看安靜地站在一邊盯着花盆發呆的阿寧,随後又問道,“不知此去需要多久?”他擔心自己離開久了阿寧會鬧脾氣,而自己也沒辦法帶阿寧一起去,現在阿寧還小,皇上必定是不會讓他私下出宮的,這樣過于危險。
“不多不多,大半日即可,你還趕得上東宮的晚膳。”鄭儒遠擺擺手,知道顧明珩在顧及着什麽,他都已經習慣顧明珩事事都将陸承寧放在第一位了,接着又解釋道,“嵇山就在京郊,來回時間也不長。”
見顧明珩點頭,鄭儒遠很是愉悅地撚着胡子,臉上的皺紋都像是帶上了笑意一般,“就這樣,老夫去找陛下,明日明珩你就以老夫親傳弟子的身份,陪着老夫去參加文會吧。”說着起身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崇文館。
顧明珩心知鄭老的好意,曲水流觞文會每三年舉辦一次,正好在春闱之前,可以說是雲集了四方俊才,展文人氣象。
鄭老作為士林領袖,每次都會去參加。而這一次,鄭老明顯就是準備帶着自己去看看,也是為明年的春闱早作準備。
扶持太子,助太子登位并非說說便能夠輕易做到。曲水流觞文會中雲集了四方舉子,春闱前三甲多是出自此處。
第二日天剛拂曉,顧明珩便換上了一件竹青色衣衫,又有些不放心地幫陸承寧掖了掖被子,囑咐道,“阿寧乖乖等阿珩回來好不好?一定不要到處亂跑,阿珩申時(下午3-5)就回來。”他很擔心陸承寧離了自己會鬧情緒,但是又想着他終究是太子,不能一直依賴着自己。
可是依舊放心不下。
“阿徵,你記住,一定不能離了殿下半步。”顧明珩撫了撫陸承寧的臉頰,又起身吩咐道。這次他出宮只帶了阿羽一個人,相較起來阿徵更加細心謹慎,留在東宮照顧陸承寧他也更加放心。
阿徵躬身應下,“公子放心。”進宮半年,他變得更加沉着,平日話雖不多,但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
顧明珩最後轉身對躺在被窩裏的陸承寧柔聲道,“阿寧等阿珩回來。”只不過半日而已,他的心裏卻突然湧出了不舍。剛轉身準備離開,就感覺到衣角被拉住了。
顧明珩低頭,就看見陸承寧從被窩裏伸出手來,緊緊地拽着自己的衣角,一雙眼睜得大大地看着自己。
“阿寧怎麽了?阿珩在這裏。”顧明珩返身走到床邊坐下,柔聲問道。很久陸承寧都沒有說話,就在顧明珩正想哄他再睡會兒的時候,突然聽見他低低的聲音,“不要阿寧嗎?”
他的聲音很輕,漆黑的雙眼看着顧明珩,帶着淡淡的不安。他固執地拽着顧明珩的衣角,擔心他離開。
看見他的表情,顧明珩心瞬間就軟了下來,對着他的眼睛,十分堅定地說道,“阿寧要記住,阿珩是絕對不會不要阿寧的,阿珩會永遠陪在阿寧的身邊。”
陸承寧有些執拗地問道,“永遠是什麽?”在他的心裏,尚沒有“永遠”這個詞的概念,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承諾過永遠。
顧明珩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永遠,就是比阿寧的生命多一天。”這樣說着,他的聲音甚至帶上了虔誠的味道。
陸承寧默默地将他的話記下,随後平躺在床上閉上眼,兩手放在胸前抓着被子,隔了一會兒又睜開一只眼,看着顧明珩小聲說道,“乖乖等你。”說完就緊緊閉上了雙眼。
顧明珩看着他睫毛一顫一顫的模樣,俯下身抱了抱他,“等阿珩回來。”說完便帶着阿羽離開了寝殿。
阿寧,我會一點一點鋪平你前行的道路,讓你的視野之內,再無阻礙。
京城謝府。
“公子。”聽見屋外傳來阿除的聲音,謝昀泓放下手中的筆,“進來吧。”他水色的袖襟沾染上了墨跡,也沒在意,擡步繞過屏風,衣擺漾出精致的弧度。
“這是嵇山曲水流觞文會的請柬。”說着将手中的松青色請柬呈上。謝昀泓接下打開,快速地看完,“此次文會倡議者是鄭老?”他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神色帶上了思索。
“大人希望您能去參與此次文會,公子您才從江南回京,您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契機。”阿除的表情很嚴肅,但是他的年紀并不大,看起來總有些違和,讓人心有笑意。
“知道了。”謝昀泓合上請柬,轉身繞過屏風,一邊走一邊說道,“阿除你每天都這般嚴肅的模樣,真的會早早老去的,難道你就不怕日後沒有女子願意嫁你?”說着勾唇一笑,身影隐沒在半透明的屏風之後。
阿除依然嚴肅的臉上浮現出無奈的神色,公子,您這般的模樣若要叫旁人見了,真不會有損您“南謝北顧”的名聲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