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接下來的幾日,東宮的宮侍都戰戰兢兢。太子妃已經數日未曾和太子說過話了。雖然依然同桌用飯,一同上課,卻再不複當初言笑晏晏的模樣了。

天下着小雨,迷迷蒙蒙的雨絲将綠葉繁花沾濕,一滴一滴細小的水珠凝成,空氣中都充滿了濕意與水汽,遠處的景色都變得朦胧起來,像是籠上了輕紗。

顧明珩站在臺階下,背對着阿徵和阿羽,視線不知落在了何處,“近日如何?”他淡淡地問道,有水汽順着風吹落在他的發上與衣上。

“吳嬷嬷只在殿下飯食中下過一次藥,都被膳食房中的人發現并悄悄更換了。”阿徵回報道。雖然這段時日顧明珩對陸承寧很是冷淡,但是在各方面依然謹慎無比,事事周全。

“嗯,做得很好。”顧明珩聽後點點頭,“細致一點,我不希望出任何的問題,有什麽情況就回報給我。”說完便朝着崇文館走去。

走過回廊轉彎處,就看見陸承寧也朝着這個方向走了過來,他的身後跟着姜柏和吳嬷嬷。顧明珩驀地停下腳步,微微垂首站在了一邊。長廊檐上挂着的宮燈打落的淡淡陰影落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都黯淡下來。

他的視線落在地上的木紋上,沒有看陸承寧。

姜柏止住步子朝着顧明珩行了禮,想說什麽又止住了,嘆息了一聲随後快步跟了上去。一直跟在陸承寧身後的吳嬷嬷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看了一眼依然站在原地沒有動的顧明珩,神色略有得色。

顧明珩見她滿是嘲諷笑意的模樣也沒有什麽表情變化,拿着書繼續走,卻一直和陸承寧保持着一定距離。

他的身影緩緩行在長廊,霜色的衣衫輕晃,寥落卻挺直的背影驀地讓人心生悲戚。

下課的時候,陸承寧已經跟着姜柏先離開了。顧明珩寫下最後一個字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擡眼便看見鄭儒遠還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自己。

“老師。”顧明珩站起身恭敬地說道。

“明珩,老夫冒昧地問一句,近日你和殿下可是發生了什麽事?”他眼神關切地看着顧明珩的神色,有些不解。曲水流觞文會那日,因他是文會的倡議者需要留到結束,因此就沒有和顧明珩一起回東宮。

可是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他們兩個人關系突然僵硬成這樣?

最為明顯的是,顧明珩再沒有喊“陸承寧”,而是恭敬地稱呼為“太子殿下”。

顧明珩收拾宣紙的手一頓,神色遲疑了剎那,接着有些苦澀地說道,“只是突然發現,正如老師所說的那樣,他是大雍儲君罷了。”說着起身沉默地對着鄭老行了禮,一手抱着書與宣紙便離開了崇文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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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儒遠看着他霜色的衣角消失在門外,撚着胡子嘆了口氣。這孩子依然是執念太深,性子又擰,也不知如此是好是壞。帝王無情,最後受到傷害,終究是用情的那一個。

想着有些感慨,将幾本書随意地丢到竹筐中提了起來。解鈴還須系鈴人,他這個老頭子還是不要摻和了。

顧明珩回到偏殿,用溫水淨了手又擦幹,加了少許清水在硯臺之中,緩緩地磨起墨來。他的眉眼沉靜,十分專注,不被旁的事務打擾。

自那日之後,顧明珩便吩咐姜柏将太子寝殿旁的偏殿收拾了出來,直接搬了過來,這段時日的行住也都在這裏。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顧明珩還是将阿徵留在了太子寝殿。

輕挽起寬袖,顧明珩一筆一筆地在紙上着墨,如白瓷一般的手腕曲着,形态美好。過了約兩個時辰他才放下筆。天下人皆知,濮陽顧氏九公子自執筆開始便只畫花鳥,不畫人像。

可是此時,在他面前墨跡未幹的宣紙上,畫着的正是一個身着明黃服飾的少年。他躺在湖邊的巨石上,眉眼安寧地發着呆,身側香花滿徑,日光傾落。

顧明珩看着記憶中的陸承寧,一時眸中神色複雜,似是懷念,又含心傷。

阿寧,我不知道應該解開心裏的這個結,就像我不知道吳嬷嬷在你的心中到底是怎樣的存在,讓你能夠如此直接而堅定地想要去保護她,不讓我傷害她。

那麽,若是有一日會死的是我,那你會不會這般地保護着我呢?

前世的你一定是會的吧?那這一世呢?我不知道,我早已沒有了這般的肯定。

顧明珩彎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畫好的畫撕成了碎片,扔進了青瓷壇中。不管如何,我都會實現自己的承諾,助你登上皇位,那是你應該得到的,也是必須得到的。

寬袖輕轉,他轉身離開了案前,墨發垂落在愈加消瘦的背上,有如風中勁竹,不彎不折,卻少了些什麽。

午時用膳的時候,顧明珩準時進到了正殿,便見陸承寧已經坐在主位上,吳嬷嬷正在給他布菜。顧明珩看着滿桌的珍馐,停住了腳步,眼神冷了下來。

一旁候着的膳食房的人見他進殿來驚慌地跪了下去,臉色有些發白。按照規矩,若非太子直接命令開席,那麽必須得等到太子妃到了之後才可以上菜。這是東宮的規矩。

可是這一次,太子坐上主位之後吳嬷嬷便一直在催促。殿下并沒有說話,膳食房的總管衡量再三,還是吩咐将菜品都呈上了桌。

近日明眼人都知道,吳嬷嬷又重新得到了太子的信任,直接近身服侍太子。而令人感覺微妙的是,太子一向依賴的太子妃卻和太子的關系生疏起來,甚至說是冷淡。

這樣的情況讓不少人開始摸不着頭腦,有些一向最會看主子顏色行事的宮侍便又開始讨好吳嬷嬷來。她終歸是太子的乳母,這一點可是不會變的。

不過這一次,膳食房的宮侍看着顧明珩沉下去的臉色,雙腿有些打顫。

“殿下,是您吩咐上菜的嗎?”顧明珩站在門口問陸承寧。陸承寧聽見他的聲音看向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吳嬷嬷見膳食房的人正在向着自己打眼色,想了想大着膽子道,“殿下餓了,所以奴婢就先叫了膳食房傳菜。”她對着顧明珩心裏總是有些發悚,連視線都不敢對上去。

“在這裏,還輪不到你開口。”顧明珩看了一眼吳嬷嬷,再次開口道,“殿下,是您親自吩咐的嗎?”他的視線落在陸承寧的身上沒有移開。

膳食房的人見太子妃不願善了的架勢,掃了一眼吳嬷嬷在心裏咒罵了幾句。心下哀嘆,看來這頓罰是免不了的了。

“該領罰的自去姜柏那裏領罰,再者,姜柏,慫恿主子壞了東宮規矩,這般的奴才,你看着辦吧。”顧明珩也沒有多說,說完轉身便出了正殿,往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沒有了胃口,只覺得很累,疲憊感浸沒了他的骨肉筋髓,讓他有一種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感覺。

阿寧,你的心裏,到底明不明白?

他走出殿門後,一直沒有什麽反應的陸承寧盯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許久都沒有回神。

見顧明珩并沒與進食,阿羽跑去小廚房端了一碟糕點來,看起來很是精致的模樣。顧明珩放下手中的書,側躺在榻上揉了揉眉心,“放在那兒吧,我不餓。”

“公子,心裏再不好受,也不能餓着了。”阿羽将點心盤子遞到顧明珩的面前,眼神滿是期待,隐隐含着擔憂,“公子,您就看在奴特意跑了一趟小廚房如此辛苦的份上,嘗一口可好?”

顧明珩搖着頭伸手拿了一塊兒,笑着瞪了他一眼,心裏的郁氣突然就散了很多。

“公子好吃吧?”阿羽見他終于吃了一塊兒,誇張地做了一口舒了口氣的模樣,一邊撓着後腦勺,“公子你是不知道,哥哥他走之前可是說了的,要是沒有照顧好公子您,讓您心情不好或者是吃不好睡不好,那等哥哥他回來了,奴可就不是簡單地被扒一層皮那麽簡單了。”說着還做了一個割脖子的手勢。

他們三人可以說是一同長大,因此私下言語也沒有那麽多的顧及。顧明珩點點頭,“知道了,原本以為阿羽是擔憂我的身體,如今才知道只是害怕阿徵責備而已。”

“公子!阿羽對您的心可是日月可鑒啊!”阿羽誇張地吼了一句,三指并攏做發誓狀。見顧明珩真心笑了起來,心裏也很是高興。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宮侍禀報的聲音,“禀報太子妃,太子駕到。”說完便是開門的聲音。顧明珩的笑容便那麽凝滞在了臉上。頓了一會兒,顧明珩站起身随意地理了理衣服,淡聲道,“接駕吧。”

進來的只有陸承寧一個人,阿徵、吳嬷嬷甚至是姜柏都沒有跟着。顧明珩見此心裏有些惱怒,讓殿下獨自一人,若是途中出了什麽事又當如何?

想到這裏又愣了,自己這是怎麽了?

阿羽見太子走了過來,便帶着宮侍們候到了殿外,回身關上了門。

---------------阿寧的視角分界線------------------

現在是午時,應該是從崇文館回來,和阿珩用午飯的時間,下午可以安排其它的事情。但是阿珩下課的時候沒有在,用飯的時候也沒有在。

為什麽呢?阿珩沒有告訴阿寧時刻表應該改變。再過半個時辰,午時過了就不是用飯的時間了,阿珩為什麽不吃?

耳邊傳來了更多尖利的聲音,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眼前全都是沒有見過的人,為什麽他們要對着阿寧說話?好吵!阿寧為什麽要聽他們說話?不!阿寧要去找阿珩,找阿珩——

阿珩在那裏!誰又在大聲說話?阿寧聽不見阿珩的聲音!阿珩在哪裏?找不到——阿珩在哪裏——好痛,耳朵好痛,喉嚨好痛,手好痛,阿寧不要痛!阿寧要找阿珩——

“殿下?”突然就不痛了,什麽都消失了,是阿珩,是阿珩的聲音,他在叫阿寧嗎?可是阿寧明明叫“阿寧”,為什麽阿珩要叫“殿下”?“殿下”是誰?

阿珩走了過來,為什麽不拉住阿寧的手?為什麽不理阿寧?為什麽要一直叫“殿下”?“殿下”是誰?阿珩在叫誰?

顧明珩有些擔憂地看着陸承寧,他緊緊地盯着自己,牙齒一直咬着嘴唇,神色怪異,像是在壓抑着什麽一樣。

“殿下?”顧明珩叫了許多次,但陸承寧都沒有什麽反應,顧明珩住了口,阿寧是已經不願再理會我了嗎?

過了良久,陸承寧突然拉着他往書案走去,随後拿起筆,蘸了墨一筆一筆地寫着字,他的手很穩,神色專注。

寫完了幾張紙之後,陸承寧将宣紙拿起來遞給顧明珩看,一臉等待着誇獎的神情。

顧明珩一一翻看,發現都是自己教他的千字文中的詞句,而字跡比之前要進步很多。想了想還是誇獎道,“殿下寫的很好。”

陸承寧聽了顧明珩的話,原本亮晶晶的眸子逐漸熄滅下來,這字明明是阿寧寫的,為什麽阿珩要誇獎“殿下”?他明明應該誇獎“阿寧”的。

字是阿寧寫的——

陸承寧覺得耳邊有尖銳的聲音猛地響起,他一下子緊緊捂住耳朵,蹲下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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