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穆寒江躺在高高的樹杈上,翹着腳看着遠處像個小點一樣的顧明珩和謝昀泓。他神情閑适,帶着陽光下昏然的睡意。有羽毛豔麗的小鳥停在他不遠的地方,不多時又扇着翅膀飛離開來。一時間,四周僅有風聲以及樹葉枝桠的蕭簌。
這裏,是一個和燕雲完全不同的地方。
許久後,他收回視線看着冠頂密密匝匝的樹葉,身上突然散發出一股極盛的悍野之氣,一時整個人若隐身荒草叢中的野獸。
最後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瀉出一絲苦笑。
出自燕雲穆氏,自小長在軍中,他幾乎能夠預見到自己的未來——領軍作戰,封王拜将。就和自己的父親以及無數穆家的先輩一樣,面對敵國的馬蹄與長刃,揮刀相向,血染戰場。
他每每看着大軍開拔,看着戰旗烈烈,看着黑甲如林征赴遠方,總會想象着有一天,屬于他穆寒江的将旗出現在黃沙之上,便足以令敵軍喪膽而逃!
他讨厭宮牆,他渴望的是在千裏無垠的荒涼大漠上跑馬追風,與敵人厮殺。寒刃是他最堅定的同伴,一路相看大漠塵沙。
“阿江,為将者,光有悍勇是不夠的。”他想起離開燕雲入京之前,他和大哥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枯老的樹,大哥的聲音還是那樣沉穩,帶着隐隐得銳利。
“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軍。我和父親都等着你回來,那時候,這燕雲六州,方是你的天下!”
穆寒江眯着眼看着日光,突然朗聲大笑起來,驚起林中飛鳥無數。他站起身看向顧明珩所在的方向,極快地下了樹往着和風殿前走去。
燕雲,終有一日,我的将旗将會伫立在你的土地上,刺破長風!
父親,大哥,我想我已經找到自己的方向了。
顧明珩遠遠看着坐在席上的三甲,“我記得這次的狀元冷則顏,是鄭老的弟子。”他看着遠處端坐着的人影,帶着評估地說道。
謝昀泓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一眼,“相比起來,我倒是更加看好白将軍的兒子白子弋,能舞筆墨,能弄刀槍。”
兩人坐在角落打量着場中的衆人,閑聊一般。
“以鄭老的威望,冷則顏前途必不可限量。”謝昀泓說着微微笑道,“鄭老作為太子太傅,這冷則顏怕是早就被打上了東宮一脈的标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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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則顏平民出生,七歲師從鄭儒遠,曾被鄭老親口稱贊“天縱之才,璞玉之質”。他幼時喪父,家境貧寒,家中只有一寡母,若非鄭老接濟,怕是根本走不到這一步。
“如此心性堅韌之人,已很是難得。”顧明珩收回視線看着謝昀泓說道,“并非每一個像他一般的人都能堅持下來,走上如今的位置。”
不過這樣的背景,卻是最好拉攏的。因為他所想要的,正是顧明珩能夠給予的。謝昀泓看着顧明珩目有所思的模樣,突然很想為冷則顏哀嘆一聲,這輩子,成敗功名怕是都只能拴在東宮這根繩子上了。
顧明珩看着冷則顏,如果他沒有記錯,在自己死前,這位建章十二年的一甲頭名已經官至尚書,如此年輕,實是應了那句“天縱之才”。
穆寒江找來的時候,就看見他們兩個躲在一棵很是不起眼的老松後面,正在說着什麽。不過謝昀泓滿臉算計人還風輕雲淡的模樣,讓他實在有些牙疼。
“你們怎麽在這兒藏着?”穆寒江坐到椅子上翹起腿,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咬了一口。謝昀泓見他來,上下打量了一遍,看他周身尚算整潔這才緩了眉頭,沒有擠兌他。
見謝昀泓沒有搭理自己,穆寒江看向顧明珩,眼神帶着疑問。
“阿木覺得,在場衆人,誰更有價值拉攏?”顧明珩認真地問道。他一直都覺得穆寒江并不如面上表現出來的那般大大咧咧,生在穆家,注定不會是只會打鬥逞兇的莽夫。
若非如此,穆家也不可能在燕雲六州經營如此多年,歷經數代不倒。
“坐在席上的三個。”穆寒江咬着果子,聽了擡起手直直指過去。
想了想又解釋道,“參加春闱之人,多半是沒有家族蔭蔽,或是早已凋敝了門楣的。這就注定他們入了朝野只能随波逐流,這樣才能生存。而三甲中,頭名是我們的人了,第二個人過于剛直,拉攏了也沒有用。”
說着眼睛微微眯起,帶上了不一樣的味道,“至于第三個,他家不用拉攏,也會靠過來。”見謝昀泓表情疑惑,揚了揚眉解釋道,“他們白家可不是像我們穆家,他爹一介平民,靠着軍功上位,根基又不深,若不扒着東宮,日後怎麽立足?”
謝昀泓看着一邊嚼着果子一邊說話的穆寒江,眼神滿是興味,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那為何老師吩咐我們來參加這瓊林宴?”顧明珩嘴角挂着淺笑,神色沒有什麽改變,像是期待穆寒江的回答一般。
“這不簡單?等着被人認出來呗?”穆寒江将啃得精光的果核往後一丢,“你明明知道還問我?”
顧明珩看着他随性的模樣笑出聲來,果然将門無犬子!只是為何,前世之時卻并沒有聽過“穆寒江”的名號?難道中間出了什麽差錯?
就在這時,喧鬧的人群突然一靜,三人望去,就看見人群中分出了一條道路,一身淺清色長衫的冷則顏往着這個方向過來。
“來了!”穆寒江得意地笑了笑,小聲地說道。
冷則顏行到三人面前時,一時有些躊躇。他并未見過謝昀泓和顧明珩,春闱之前他都在書院求學,雖知曉京中人物,卻是沒有見過本人的。
顧明珩沒有讓他為難,直接起身作揖,“同為師尊弟子,明珩當稱一聲兄長。”他絲毫沒有盛氣淩人的姿态,很是溫和有禮,又有些慚愧地說道,“本該明珩三人拜會師兄,卻是失禮了。”
一旁的謝昀泓看了情勢,便也一手執了折扇抱拳。
此時跟随冷則顏行來的舉子中不少人都認出了顧明珩和謝昀泓,一時紛紛小聲議論起來。畢竟“南謝北顧”如今可不是輕易就能見得到的了。
他們出現在這裏,與上次曲水流觞文會的意義大不相同。謝昀泓已是太子伴讀,而顧明珩此行明顯是代表着東宮而來。對于即将入朝的舉子來說,這已是一種信號。
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在心中琢磨算計,一時情态各異。
冷則顏搖了搖頭,也是謙和有禮,“師弟多禮了。”
相談幾許,顧明珩突然開口相邀,“早聞則顏師兄精通棋藝,不知可否賜教?”他的聲音悅耳,真誠的模樣讓人難以拒絕。
“賜教不敢,切磋而已。”冷則顏不明顧明珩的意思,但還是應了下來。他已加冠,而顧明珩尚是少年,若是推拒,怕是會落下話柄。
不多時,便有薰風行宮的侍從将棋盤擺上,此時四周已經圍滿了人,話聲竊竊。
冷則顏看着棋盤對面神色不動的顧明珩,心中嘆服此般心性。若自己在他的年紀,怕是正争強好勝吧?
兩人執子,逐漸人聲靜了下來,只見了前幾子,在場之人中擅弈之人便眉頭緊鎖,看向顧明珩的眼神可稱震驚。
冷則顏手執黑子,卻遲遲未曾落子。許久,他擡頭看着眉目溫和的顧明珩,将棋子放回,淡然起身抱拳道,“實在慚愧,我輸了。”
聽見他認輸,人群中一陣噓聲,此局尚下了二十一子,何故早早認輸?而看出門道之人,只能搖頭嘆息。一時人群嘈雜,議論紛紛,甚至已有人拿着紙筆将此局詳細記錄。
“只要自認能夠解開此棋局,不論來歷出身,皆可來丞相府尋我謝昀泓。若破開此局,東宮必有重賞。”謝昀泓看準時機揚聲道。
話音落下,顧明珩起身,長袖一展抱拳道,“明珩敬候諸位。”溫和中透出戰意,氣勢襲人。
含元殿。
陸澤章接過姜餘遞來的奏報,翻開來逐一掃過,視線最後落在了棋譜上,沉吟道,“顧明珩他果真是這樣說的?”他的眼神帶着淡淡的銳意,合上奏報放到了一邊。輕輕的響聲在空曠的殿中很是清晰。
“禀皇上,太子妃确實是這樣說的。”姜餘弓着身子,恭敬地應道,“現在此棋譜在京中已是流傳甚廣,太子妃可謂聲名大盛。”
他沒說的是,随之而來的,是更多學子甚至百姓對東宮太子的認可與推崇。
只是不知這是意料之外,還是初衷便是如此。
“下去吧。”陸澤章聽完緩緩道。待姜餘退出殿外後良久,他再次打開奏報,視線落在“顧明珩”三個墨字上,神色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