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色籠罩之下,整個皇城像是陷入沉睡的巨大猛獸,蟄伏在京城一角,覆蓋着濃重的陰影。顧明珩聽着陸承寧平緩的呼吸聲,視線落在暗處,眉目間滿是深思。

他緩緩擡起自己的左手,就着外間昏暗的燈光看着手掌的紋路。曾有人說,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已經刻在了手中,那自己命運,又是如何呢?

耳邊不斷回蕩着前世臨死前陸承寧歇斯底裏的呼喊,帶着無助與茫然。又像是看見那一日在東宮之中,他捂着雙耳猛地朝着鎏金大柱直直撞去時的模樣。

“阿寧喜歡阿珩。”溫熱的呼吸似乎還落在唇邊,顧明珩微微閉上眼,掩去了眼神的悸動。

阿寧,你可知你這簡單的幾個字,讓我夜不能寐?顧明珩坐起身來,看着蜷縮在自己身側睡得正熟的陸承寧,為他拉了拉被角,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披着衣推門出去,夜風猛地襲來,讓人神色突然清晰起來。阿徵站在廊下值夜,見他出了門來連忙起身,低聲道,“公子夜安。”近年來他一直跟随着穆寒江習武,整個人的氣息逐漸變得深沉起來,若獸掩于林,暗藏利爪。

顧明珩颔首,朝着遠處看去。整個皇城都已經睡去,等待着黎明的清醒。依然亮着的宮燈在夜風中搖動,明明滅滅,燈火闌珊。遠處有夜間巡邏的禁軍,腳步聲聽得也不甚清晰。

阿徵看了看顧明珩的側影低聲道,“公子是無法安睡嗎?”入宮以來,公子少有安眠的時日。不是挑燈夜讀,便是照顧着太子,夜長眠淺,有時連風聲都能将他驚醒。本就不甚康健,現在更顯得清瘦了。

“嗯。”顧明珩點了點頭應了一聲,精致的宮燈自他的頭頂上方照射下來,灑落在身上,讓他的眉目清晰,帶着淡淡的憂色。斜長的數重影子微微晃動,深淺不一,穿廊而過的夜風泛着涼意,一時燈火搖曳。

阿徵沒有再說話,他本就不是善言的人,此時沉默地站在一邊,如最亘古不變的守護。顧明珩靜立良久,攏了攏外衣,對阿徵溫和地笑道,“你也好好休息,夜風滲人,不要着涼了。”說着轉身朝着書房走去,披落的長發斜斜吹散。

他的腳步很輕,木屐與地面相觸,“蹬”聲如有輕淺韻律一般落在心頭。阿徵看着漸行漸遠的霜色身影,幽深的長廊像是沒有盡頭,燈影浮動,讓那一抹背影變得模糊起來。

将書房的燈點亮,顧明珩添了水在硯中,一手拂着長袖磨起墨來。清水逐漸被墨水染黑,與硯臺融為了一體,再辨不清。他提起狼毫蘸了墨,懸腕落筆,每一處墨痕都穩而端正。長發紛紛散落肩旁,一時有如雲上谪仙。

他細細回想着,自大婚到現在,已有五年時間。清理了東宮,足以讓太子的所有都在自己的眼下。而朝中培養的官員官職均還較低,但只需幾年光景,想來一部分已是能夠成為一方大員。最為重要的是,太子神智終于逐漸恢複,這也是之前他最為憂心所在。

只是,衛七——到底是誰的人?上一世的時候,衛七曾經出現過兩次,他一直以為是皇帝安排在陸承寧身邊的暗衛,但若是真的是皇帝的下屬,絕不可能不主動現身救下陸承寧。況且,帝後二人實際上并非那樣将陸承寧放在心上。

一時間,無數紛繁的畫面出現在眼前,心中疑慮逐漸擴大——上一世到底是什麽令得今上決意廢儲,甚至撤銷陸承寧所有的倚仗,直接斷了生路。

一個大膽的猜測突然浮現,顧明珩握着筆的手一緊,雙眸微凝。

Advertisement

隐約聽見四更鼓的時候,手中的墨筆猛地停下,顧明珩看着宣紙上幾個墨字,暗了眸色。一雙神如桃花的眼不複白日的溫和,蘊含了濃重的殺氣。雙眸如有墨浪翻卷,驚駭人心。他放下筆,負手站在案前,身披的外裳映着燈火的暖光,卻絲毫落不進他的眼中。

我這一世之初,便已決定——為你奪得這個皇位,就算這皇城之內滿是暗刃,宮室之間俱是怨憤,那一個位置終将屬于你。他擡手輕輕觸了觸唇角,那裏似乎還有餘溫蔓延。數息怔然後,顧明珩最終還是放下手,再睜眼時已是滿眼漠然。

他轉身朝着書房門扉處走去,形單影只,透着寂寥與永不回頭的決絕。

身後案上的燈火明亮,墨跡幹涸的狼毫被随意地置在鎮紙旁,宣紙上筆走游龍,“誰主沉浮”四字墨跡未幹,筆鋒雄渾,已有峥嵘之意象,如長河滔滔,自天上來。

回到內室的時候,就看見陸承寧只着了裏衣坐在床邊,呆呆地看着桌上跳躍的燭火。

“阿寧被吵醒了嗎?”顧明珩見他的模樣,語氣莫名就軟了下來,“阿寧是多久起來的?”他走近伸出手想要握住陸承寧的手,卻又遲疑了,一時手頓在了半空。

陸承寧聽見他的聲音,擡起眸子看向他,神色帶着委屈,“阿珩不見了,冷。”他的頭發有些淩亂,染着涼氣,像是已經等了很久一般。

顧明珩只覺心下一酸,還是握住了他的手,“阿珩以後不會了。”兩人的手都染着夜的涼意,交握在一起,卻突然感覺到了暖意。

躺在床上,陸承寧側過身子環着顧明珩的腰,像是擔心他再突然離開一般。顧明珩身子一僵,又瞬間放松下來。自己何必想那麽多?他閉上眼暗暗道,今生已注定困居于這皇宮深殿之中。心中剎那釋然,竟一時有了倦意,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感覺到顧明珩的呼吸漸漸放緩變得深沉,陸承寧撐起手臂,專注地看着顧明珩的容顏,用目光一寸一寸勾勒着他的眉眼。良久,他帶着輕顫的手落到了顧明珩的唇邊,小心翼翼地觸了觸,見他沒有醒來,才探起身子,屏着呼吸在他的唇角落下了輕吻。

崇文館。

第二日下學後,顧明珩起身對兩人道,“阿泓和阿木今日在東宮用了午膳再出宮可好?”

聞言謝昀泓看了眼一邊的穆寒江,微笑着點了點頭,“好久沒有吃到東宮禦廚的手藝了,少爺我正想的緊。”說着先一步朝着水榭的方向行去。

水榭建在湖心,四面臨水,只有一條木棧與湖岸相通,因此在此間不論商議何事,都不擔心被旁人聽去。

穆寒江靠在水榭的木柱上,很是惬意地感受着帶着水汽的微風。謝昀泓一手執着茶杯,顯然也很是享受這般舒适的午後,連聲音也變得和緩起來。“阿珩可是有什麽事?”

他從自家的父親口中得知了那日朝堂之上的情貌,如今太子基本痊愈,那想來阿珩一直謀劃的事情也得以開始實施了。他一直敬佩顧明珩,才學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感慨于他的心智與隐忍。

顧明珩将泡好的茶遞到陸承寧的面前,接着神色閑逸地回答道,“想請阿木幫忙。”他看向倚柱而立的穆寒江直言道。

“幫忙?”穆寒江走了過來,腳步沉穩,面上有些疑惑地問道,“需要我幫什麽忙?”他一直覺得在京城這樣的地方,需要的是像謝昀泓這樣有着狐貍腦子的人,明處含笑,暗着陰人。

至于他,還是比較适合燕雲六州。

顧明珩聽了他的話笑意更深了些,“這事還非阿木不行。”接着問道,“阿木可認得趙顯?”

“趙顯?自然認得,手下敗将!”穆寒江點了點頭道,一口喝下杯中的清茶,他可不在乎這茶葉是否名貴,茶湯是否滋味清冽。

喝完忽視謝昀泓嫌棄的眼神接着道,“他祖上也是征虜将軍,不過後來衰落了。但那小子骨子裏還是爺們兒,和小爺我見一次打一次,次次都輸。”他難得語帶贊賞,顯然這個叫趙顯的人很合他的脾性。

顧明珩聽後臉色肅道,“想必阿泓和阿木都知道,東宮有六率。”說着看向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陸承寧,“阿寧可知道‘東宮六率’?”

陸承寧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道,“東宮左右衛率、左右司禦率、左右清道率。左右司禦率為孤直系,而衛率與清道率隸屬禁軍。趙顯為司禦率統領,受護軍将軍四品銜。”這些顧明珩都仔細為他講解過,每一率五千兵力,司禦率左右共一萬人。

聽到這裏,穆寒江眸色一變,看着顧明珩的神情認真問道,“阿珩,你需要我如何?”這句詢問,便是說明他已經答應顧明珩了,也大致明白他想要做的事情。

謝昀泓搖着折扇的手也停了下來,他看着端坐的顧明珩,眉眼微凝。

“練兵。”顧明珩看着兩人,眼中似有風起雲湧,“我需要的,是一支真正能夠殺人的軍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