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迦葉最初的記憶,便是屬于南疆叢林悶熱潮濕的氣候,以及師尊安靜的側顔。幼時的他日日住在密林的深處,尚不知何為美醜,只是偶爾看見背着箭羽的獵戶路過,驚訝于他們黑黝黝的皮膚與破舊的衣衫。
他與師尊之間并不親近,雖然日日朝夕相處,但是交談很少。七歲以前,他不知父母為何,在他的世界裏,只有師尊的存在。幼時的他心中便存着惶恐,擔憂有一日師尊會将他獨自留在密林的木屋中,再不見蹤影。
于是他極為聽話的日日沉默着,在右手纏上緊實的布帶,帶上令人不适的獸皮手套,到後來也逐漸适應了。他遵照師尊的吩咐,修煉着練氣的功法,每日除了進些食物外,便是打坐循息。
每每想要問“為什麽要如此”的時候,看見師尊令人心生寒意的雙眸時,他便住了口,合上眼再次體悟氣息經脈的循行。
“迦葉。”那是一個初春,叢林中發出了無數的新綠枝條,他正盤腿在木屋中循息,突然聽見師尊的喚聲,愣了愣便走出了門。
他在習字的時候便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師尊卻甚少喚起。深夜的時候,他獨自躺在木板床上,偶爾在心底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像是這般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于天地間并非虛幻,我如此清晰地存在着,我是迦葉。
“師尊。”迦葉赤着腳走在草墊上,露水沾濕了他的足背,青色的經脈很是清晰。他恭敬地喊道,低垂着頭看着地面。
“現在随為師走吧。”
“去哪裏?”迦葉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看着身前一身黑衣的師尊,很是不解。
“雍京。”難得的沒有不耐煩。
“雍京是哪裏?”迦葉見師尊的神色平和,便有些忐忑地繼續問道——師尊并不喜歡多嘴而有好奇心的人。
“你我身處南疆,位于大雍的極南,而雍京處于北方。”他的眉微微一皺,語氣變得嚴厲,“別再問了,帶上東西走吧。”
迦葉小跑進屋,感覺自己收拾東西的手都在顫抖。他尚沒有“南北”與“大雍”的概念,但是他卻是明白的,自己和師尊要從這一片叢林走出去了。
以往他曾躲在樹叢中,偷聽兩個獵戶的談話。他們說着村子,鄰居,孩子,父母……這些都是他所不懂的,他的世界便是這茂密的叢林中的一角,只有他和師尊兩個人,便再無其他。
背着一個小包袱,迦葉跟随在師尊的身後,不斷地張望着四周的景象。這裏完全不同于密林,這裏沒有那麽多的樹,顯得很空曠。有許多的土屋以及未曾見過的動物。而道路的兩側站着許多的人,他們紛紛看着自己,無數的視線像是密密的針一般即将把自己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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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葉心中無由來的感覺到一陣惶恐,他的耳邊是旁人悉悉索索議論的聲音,是他們無數冰冷的眼神……他突然後悔自己走出叢林,他感到恐懼。
小跑了兩步,迦葉顫抖着手拉住了師尊的衣角,敏感地發現師尊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命令自己放開。那一刻迦葉好想流淚——其實師尊還是喜歡自己的,對嗎?
這一路上,所有的事物對于迦葉來說都是新鮮的。他只覺自己的心突然變得博大起來,有了山水,有了人聲。
雖然路上遇見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那樣的平凡無奇,他們每日為着生計奔忙,為了一點飯食與銅板。他們的長相也是那樣的毫不悅目,身上滿是膿瘡的乞丐,滿腳泥濘的農夫,全身都是油漬的夥計……而他也漸漸發現,這世間也滿是争鬥,有鮮血,有白骨,有無數猙獰的面孔。
但是并沒有感覺到恐懼,他的心裏更多的是一種興奮。這樣的塵世讓他由衷地感到快樂——雖然污濁,卻那樣的鮮活。
陸澤章是一個文武雙全的皇子,他是當今天子的第五子,母妃是昭陽宮昭貴妃,地位僅次于當今皇後。陸氏皇族要求每一個皇室血脈都弓馬娴熟,自小他便在文才武功上展現出了令人驚豔的才華,令得他的父皇贊嘆不已。
那時的他一直堅信自己日後定能登上皇座,雖然擋在他前面的,是皇後的嫡長子,太子陸澤乾。
那一日,盛夏時節,他策着駿馬奔逐于街市之上,長風自耳側吹過,令得心下所有的抑郁都消散開來。本來他已經沖過那個少年的身邊了,卻下意識地勒住了缰繩。他調轉了馬頭,看着那個白衣的少年抱着一個松青色的小包袱站在馬前。
他突然覺得,即使自己貴為皇子,生而榮華,但是這十五年的生命中,卻是那樣的蒼白無色。
少年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馬的脖子,像是意識到什麽一般,他擡起頭看着馬上的陸澤章,展顏笑了,帶着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豔與羞澀。
那一瞬,世間傾城的日光也不及他展顏一瞬的風華。
至此一眼,便是一生。
迦葉跟随着師尊到了雍京,入夜的時候,他去到了一處高大的城牆外。夜色的帷幕下,它就像是潛伏着的冰冷巨獸,皮毛下掩着鋒利的爪牙。迦葉不喜歡這裏,他似乎能夠聞到空氣中夾雜着的血腥味,很是刺鼻。
但是師尊的意志不容許違抗,迦葉緊了緊手中的包裹,從一處小門走了進去。
他們去到的是一處空曠的宮殿,無數的石板與浮雕,幽深的長廊回響着兩人的足音。他緊緊跟着師尊的步伐,覺得心底有一種恐懼徐徐擴大。
“他便是繼任者嗎?”坐在石床上的男子輕聲問道。迦葉躲在是師尊的黑袍後,有些怯意地看着那個年輕卻蒼白的男子,帶着好奇。他的容顏比自己所看到的大多數人都要美,但是卻少了生氣,有一種瀕死的氣息。
迦葉感覺自己像是看見他的周身被黑色的煙霧所包圍,陰森詭異。
“是。”迦葉聽見師尊回答道。
繼任者?他在心底默念着這個詞語,隐隐意識到了什麽,卻又不甚清明。
“那讓他留下吧,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迦葉聽那個男子說道。
此後,迦葉便留在了這處宮室中。他獨自居住在一間石室內,師尊在第二日的黎明前便已經離開,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迦葉蜷縮在冰冷的石床上,突然覺得自己的所有都被拆解開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未來是怎樣的軌跡,連世上唯一熟悉的人都已經離開。
眼前突然想起白日騎在馬上的少年,他像是明亮的日光一般,照入了他的心底。
那一夜,他不斷夢見兩人相遇時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再不止息。
冬夜,迦葉聽見石室沉重的大門合攏的聲音,心下終于舒了一口氣。他在宮殿之中住了已有近半年,發現每月的十五月圓之夜後的七日,那個男子都要進入石室中閉關,期間不會出現。不,這個男子叫做止息,迦葉曾看見過他的印章,上面刻着的便是這兩個字。
破開生了鏽的鐵索,從宮殿角落的小門走了出去,迦葉站在原地有些茫然。他并沒有想過逃跑——這個世間他只有唯二的兩個容身之處,叢林中的木屋已經回不去了,身後冰冷的宮室是他如今最後的歸宿。
心中突然升起了蒼涼感,迢迢浮世,竟是再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嗎?
“這裏。”突然出現的聲音在夜裏很是清晰,迦葉猛地一震,下意識地朝着聲音的來處看去,就見一個身着錦袍的少年站在不遠的地方,笑看着自己。
是他?迦葉愣愣地看着那個人影,紛繁的夢境不斷湧了出來——是那個騎在馬上的少年。
腳步像是不聽使喚一般,便朝着那人走去。
“如此寒冷的冬夜,怎麽只穿了薄衣?”少年柔聲數落道,随後脫下了自己的鬥篷披在了迦葉的身上。那一瞬,鬥篷上沾染的體溫綿綿密密地湧入四肢百骸。
迦葉此時才發現,原來冬天的夜晚,真的這樣的冷。
“好了,別再發愣了,看着我都看癡了嗎?”少年揉了揉他的頭頂,帶着溫暖的笑意,随後開口道,“我叫阿澤,你呢?”一邊說着,一邊牽起他的手邁開了步子。
迦葉在心底将“阿澤”這兩個字重複了數遍,突然發現他還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微微垂下頭,小聲道,“我叫迦葉。”
“迦葉嗎?”少年的聲音有如樂器的和弦,“名字很美,和你一樣美,所以在我的面前,可以擡起頭嗎?”
迦葉震驚地擡頭看着他含笑的眉眼,只覺自己的心在那一瞬缺失了一塊兒。從未有人如此溫柔地和他說話,他也從沒有感覺到如此溫暖的氣息,更沒有人誇獎過他的名字和他的人。
迦葉看着自稱阿澤的少年,突然便笑了,他一字一頓極為慎重地開口道,“阿澤——阿澤”,像是要将這兩個字刻入骨血中。
“嗯,迦葉。”少年擡手捏了捏他有些凍紅的鼻尖,也喚了他的名字。
那一天回到宮殿的時候,已經是破曉了。迦葉蹑手蹑腳地走到封閉的石室門口,發現止息還未出來,這才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将身上未曾脫下的鬥篷折疊整齊,放在了枕側。
那一天的夢中,一直有人用着溫柔至極的語氣,喚着他的名字——迦葉。
又一個月圓之夜。迦葉依然從那個小門悄悄出了去。走了兩步就看見阿澤站在那裏,正看着月色,他的側臉在月光下極為俊朗柔和。
見阿澤看見了自己招了招手,雙腿比意識更先一步地朝着阿澤走去。心中竟是萬分期待一般,他自己都能夠聽見轟隆的心跳聲。
“又穿的如此單薄,我上次給你的鬥篷呢?”阿澤看着他無辜的樣子有些無奈,“算了吧,來,你先拿着這個。”說着從懷裏拿出了一個油紙包着的東西,還泛着熱氣。又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迦葉有些瘦弱的肩膀上。
迦葉接下來,打開一看,雙眸頓時亮了起來。這是他曾經在街上見過的吃食,但是卻不敢告訴師尊自己想要。
見迦葉雙頰有些泛紅地看着自己,阿澤伸手捋了捋他的發絲,“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便看見你一直盯着這東西看,想來是很喜歡吧?今日正好出去,便帶了回來。一直暖着的,雖然不如出爐的時候好吃,但是還是可以嘗一嘗。”
迦葉咬着酥軟的餡餅,餅在牙齒間有些硬,但是淡淡的溫度彌漫在唇齒間,像是烙印一般。
從未有人如此将他放在心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撸了粗長~求抱抱~
\(^o^)/~
————————作者君愚蠢地點了直接發表……………………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