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才下了場大雪,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像純白無暇的地毯。
臘梅開的正好,綴在裹滿白雪的枝丫上。
晚上卻是風清月朗的,月色映下來,這院子美的有點驚心。
俞姝就死在這個夜晚。
死的那樣決絕。
割了手腕,吞了金飾,一把火燒了自己。
她從沒想過,原來人死了,真有魂魄離體一說,直到她毫無知覺地穿過熊熊燃燒的大火,來到院子裏,地上的雪都融化成了水,臘梅枝頭的花瓣夾着火星飄飄落下,穿透了她的身子。
她就坐在樹中間架着的秋千上,臘梅很香,她知道,只是,她聞不到。
天邊已有了些亮色,也或許是火光照亮了夜空,她冷眼看着都督府的下人匆忙地滅火,迷惘的意識漸漸回攏,才漸漸想起,她為何要尋死。
皇上老了,無論他曾經多麽神威英武,和歷朝歷代大部分皇帝一樣,忌憚着聲望日漸蓋過自己的年輕太子,他偏寵齊王與太子抗衡,隐隐有換太子之意,她俞氏一族是後戚,是太子一黨,無論多忠君,也不願看到皇位旁落的結果。
皇上病重,拒見太子,俞家疑心皇上改遺诏,
于是有了逼宮的事。
太子的人馬和齊王的人在皇城裏殺了個天昏地暗,陳屍數萬,而太子和齊王,卻都在皇宮裏被亂箭射死,她的丈夫霍大都督姍姍來遲,終于領兵前來增援,援的卻不是俞氏一黨,更不是齊王,他命人逮捕了所有現場已經完全沒有反抗力的的人,押了主謀,擡了太子和齊王的屍首觐見皇上。
自太子逼宮那日,俞姝就被軟禁在這個院子,沒有外間任何消息,昨日黃昏才聽到幾個丫頭議論此事,說太子謀反,虧得霍大都督對皇上忠心不二,沒有同流合污,力挽狂瀾救了皇上。
可惜皇上老了,經不住這樣的刺激,還是駕崩了!
事已至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皇上只有三子,太子和齊王都已經死了,唯一能登上皇位的就只有三皇子,而三皇子的母親,正是霍大都督的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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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忠臣霍都督!
好一個俞家好孫婿霍珵!
他利用俞家孫婿的身份,立了軍功,掌了兵權,又叫霍妃親近俞皇後,得了聖寵,生下皇子,可既然都已經大權在握,為何還要對俞氏趕盡殺絕!
權傾天下的俞氏,就這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一夕族滅,而獨活的她,會被霍大都督送去教坊司,做那人盡可夫的官女支。
火終于滅了,滿院子焦黑的灰塵漫天飛舞着,灑了那麽多的水也沉不下去。
霍大都督也終于從宮裏回來,素白的喪服沾滿了塵。這幾日,他一直忙于先帝出殡,新帝登基之事,竟還有空回來麽。
大抵是靈魂沒有心的緣故,俞姝已沒了剛知道真相時的悲憤,此時看到滿面陰沉的霍珵,竟沒有過于激烈的情緒,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只恨當初瞎了眼,被他那張俊臉蒙蔽,引狼入室。
她如今已想不明白當初的自己,怎麽會誤以為這等冷酷心狠的男子會對自己一片深情呢。
還是自己瞎了眼吧。
他從未對自己說過情話,沒做過任何讓自己感動的事,不過是一場預謀好的英雄救美罷了,就讓自己許了終身,禍害了全族。
霍珵忽然轉過頭來,那雙曾讓她很着迷的眸子突地盯着她這個方向,像能看到自己,吓了她一跳,但他的眼神似乎略有些茫然,叫她放了心。
可他還是盯着,直到有侍衛擡出一具已經燒的焦黑的屍體,他像受到了驚吓後退了一步。
看吧,做了虧心事,即使不信鬼神,終歸還是有些心虛的,可霍珵到底是個沒心的冷血人,只一會兒就恢複了鎮定,盯着卡在屍體喉管處的金飾,陰恻恻地冷笑,“既然你想死,就死的徹底點!”
俞姝一驚,他想幹什麽?
雖然夫妻七年,但俞姝顯然還不夠了解他,沒能想到一個人竟能殘酷至此!
霍珵親自抱起了屍體,進了燒的發黑的房間,把屍體放在已經焦黑的,快要坍塌的床榻上,命人擡來桐油,盡數澆到屍體上,親自執了火把點燃。
他要将她剉骨揚灰。
即使曾是一場欺騙利用,也是發妻,他卻能如此絕情,所以很多年後聽人說起霍珵對她用情至深,她死之後不近女色,始終未曾續娶,她也只是冷笑。
那時候她才知道,霍珵不僅貪戀權勢,好男風,還……
所謂的對亡妻情深,不過是塊遮羞布罷了。
太陽終于出來了,晨曦灑到有些蔫的臘梅上,似泛着淡金的光芒,俞姝只覺渾身一疼,被吸入屍體,再次承受烈火焚燒之刑。
又下起了雪。
歲月悠悠,如白駒過隙,已不知過了多少春秋,又見寒冬臘梅盛開。
已是深夜,還下着大雪,京城卻似被陰森的幽靜籠罩着。
京城謝府,三姑娘謝宛冬病了,大丫鬟香雪守夜時也只敢迷迷糊糊地打盹,怕睡着了出什麽事,夜半時聽到屋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立馬就驚醒了,一睜眼就看到一個身影從跟前走過,這三更半夜的,竟像個鬼魅般駭人。
香雪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喊了聲“姑娘”,立刻點了蠟燭,看到三姑娘腳下的影子,才呼了口氣,大冷天的,額上卻都滲出了汗。
見謝宛冬沒有回應,香雪迅速從小榻上下來,又拿了那件粉底印花鶴氅,趕緊過去給謝宛冬披上,口裏說着,“三姑娘,這大晚上的,您有什麽事就吩咐奴婢去辦吧,您還病着,可別再吹了風,叫姨娘擔心。”
謝宛冬還是沒半點反應,看那架勢竟是要開門出去,香雪作為大丫鬟,這時候勸不住也得拉住她,可她站在旁邊看着謝宛冬宛如死水的表情,又想起之前那鬼魅的身影,就覺得瘆得慌,一時心裏哆嗦着,就沒攔得住。
門一開,寒風刮過來,還夾着片片雪花,冷的人直哆嗦。
謝宛冬卻沒再往外走了,就站在那兒,冷風呼在臉上,還有雪花落在脖子上,轉瞬化成了水,她卻像是不怕冷一樣,眼皮都沒抖一下,反而伸手去接了片片白雪,許是手有些冷,晶瑩的雪花落在掌心,竟沒有立時融化,她就看着那雪,怔怔有些出神。
香雪冷的把手放在嘴邊哈着氣,看着謝宛冬的舉動,只覺十分怪異,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正要再勸她回屋,忽然聽她開口,輕輕地呢喃出幾個字。
“活着,真好。”
香雪一怔,只覺這平靜的語氣裏,卻是透着幾分凄切,在這樣的大雪之夜,格外蕭索悲涼。
這一細品,卻是有幾分理解了。
這三姑娘謝宛冬是謝府二房的庶女,因生母許姨娘是趁二爺醉酒爬的床,兩母女都被二爺厭憎,可三姑娘乖巧懂事,倒是得了祖父的歡心,這些年在謝府裏過的并不差,直到幾天前,二爺回京述職,一家子都回來了,生父嫡母不喜,嫡姐排擠,三姑娘便有些戰戰兢兢了。兩天前,因府上喜事多,逢着臘八,又為二爺一家接風洗塵,府上擺了幾桌宴席,一家子好好聚了一聚,卻因為随二爺一起回來的表少爺和三姑娘多說了兩句話,二爺嫡出的二姑娘就尖酸刻薄地狠狠諷刺了三姑娘,三姑娘自尊心強,一時想不開就割腕尋死,也虧得她起夜時察覺不妥,這才救回三姑娘一命。
鬼門關前走過一遭,誰也不知道三姑娘究竟經歷了些什麽,此時發出這樣的感慨,叫人唏噓的很。
只是香雪這邊同情着,卻并不知道,那時三姑娘割腕尋死,雖救了回來,可睜開眼的,卻已經另換了她人。
如今的謝宛冬這具身體裏,藏的是另一個魂兒,正是當年割腕吞金而亡的俞姝。
俞姝當年被烈火焚燒之後,不知何故,魂魄卻是被困在一處混沌之地,看不到聽不到也摸不着更不能離開,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這樣的日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沒個盡頭。可這幾天,耳邊聽得到絮絮叨叨的說話聲,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她都以為是自己崩潰到出現幻覺了,直到今天上午終于能睜開眼,看到雕花架子床,驚喜落淚的的年輕婦人。
她當時還混混沌沌的,還沒搞明白什麽情況就又昏過去了,中間倒是又醒過幾次,卻迷迷糊糊回不過神來,只知道被喂了兩次藥,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中途看到一些小姑娘的記憶,不過是孝順祖父祖母,無人時也會悲春傷秋,感懷身世,因為已經十四歲了,還會憧憬将來能嫁個什麽夫婿,若能如霍太傅那般對妻子情深意重就好了。
看到這裏,俞姝只有冷笑,那霍太傅便是霍珵那厮,都十年了,竟還這般的欺世盜名!
只是俞姝才恨恨嘆了這麽一句,意識又模糊了,昏昏沉沉地,總不能徹底清醒,卻是又看到小姑娘的生父嫡母歸來,她的好日子便到了頭,那日晚宴,她與那溫厚清俊的表少爺多說了幾句話,便被嫡姐狠狠挖苦:
跟你那個姨娘一樣,就知道用下賤手段勾弓∣男人!
我衛表哥什麽沒見過,會瞧得上你這麽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女!
就憑你,給我衛表哥做通房丫頭的資格都沒有!
我要是你,早躲回去抹脖子了,省的将來為了一點銀子就爬男人的床,丢我謝府的臉!
于是,就有了小姑娘割腕尋死以證清白的事。
俞姝陡如魂靈歸位,靈臺一片清明,自己不再是個沒有實質的魂兒,卻是有血有肉,她隐約有種感覺,自己,大約是借屍還魂了。
即使上一世聽過不少奇聞異事,可發生在自己身上,總是難以相信。
直到此刻,她好端端地立在那兒,能呼吸,能知冬寒冷暖,看大雪紛飛。
她确實,重生了。
俞姝的魂兒困于混沌之處有十年,從最初的冷漠不在意,到靠恨來支撐自己不要發瘋,到最後,時光的漫長,卻是愛恨都淡薄了,知道自己重生,除了悵然,更有一種終得解脫的痛快。
當初她是聽都督府的丫鬟提了幾句俞氏謀反全族悉滅,悲憤至極尋了死,她雖不怕死,卻真真怕了這種被幽困的日子,如今能重活過來,挺好。
可這十年裏,她已經想明白了,俞氏一族雖是以軍功起家,卻都是性情寬厚之人,如她這般飛揚跳脫的,都已是異類,那般仁厚忠君的俞氏,又怎麽可能逼宮造反!何況先帝晚年雖有些忌憚太子,也不過是扶持齊王與太子抗衡好保證自己的皇權集中,卻從未有過換太子之意!定是霍珵那厮使了詭計叫俞氏和太子中了圈套才被世人誤會是謀逆!背了這等冤屈!
若是上天垂憐,知道她俞家滅族的冤枉,叫她重活一遭,為家族報仇雪恨,那當初,又何苦叫她認識了霍珵;可若天地不仁,她卻又得了這機會,總能為家族洗清冤屈!
有希望,總是好的。
愛恨雖遠去,血仇卻在,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