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梅宴 她一貫是大膽的
宮牆的初雪壓在臘梅上,幾天幾夜的雪,把碧瓦襯得透淨。
輪着下朝,衆人紛紛拱手沿着宮門外走去。
一身紫色官服的男子面容冷峻,刀刻的眉羽中散發着一派肅正,饒是初雪将他的面容映得略顯冷白,可仍掩蓋不住那軒昂的氣宇。
宮門外側的馬車早已等待多時,玄色博山紋的車簾微微被風掀開了一角,又緩緩放下。
齊晏看了看守在兩側的侍衛,面色如常,見天色更敞亮了些,轉身上了馬車。
車轱辘在宮道上泠泠作響,齊晏端坐着,揉了揉眉心。
近來蜀地頗為動亂,去歲蜀地旱澇,致使不少農夫顆粒無收,今歲等流民入了京城,朝中才堪堪得知。
皇上大怒,一連罷官數人,近日已經派人赈災濟糧,可天災與人禍到底覆水難收。
大理寺的案子不多不少,若是往常也就罷了。
狀元及第,兩年出京,外放歷練,新帝聖明。齊晏憂心的不在朝堂之上,只那女人的大膽罷了,偏生卻躲不過......
這樣想着,正欲拿起桌上的茶盞,身後卻似有異動。
一雙纖白的素手從腰間環抱而來,緊接着便是一陣海棠花的幽香襲來。
齊府的馬車很大......齊晏氣笑,原來是在這兒等着。
“齊大人,近日可好?”柔柔的聲音自耳邊傳來,甚至能感受到女人纏纏的呼吸。
她一貫是大膽的。
齊晏身子端得直直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嬌顏,并未馬上回趙舒檸的話,只是很快便将環在腰上的手拉開,起身往後退了幾步,與趙舒檸拉開了一段距離。
朝着眼前的女人行禮後,齊晏便坐在不遠處:“公主此舉,恐是不妥,私自出宮驀然出現在臣的馬車,若是在宮外偶遇不測,臣到時百口莫辯。”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縱然眼前的女人是周國受盡寵愛的公主,也沒見齊晏給她留下幾分薄面。
京中誰人不知,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最是正氣。
上任留下的盤根錯節,他只用了半月便處理妥當。
讓那些曾看他笑話的京官無一不啪啪打臉,亦有一些老臣一直對其青睐有加,家中有女的甚至話裏話外想要與其結親。
只不過那些都被齊晏直接拒絕,更有甚者,将寵妾裹着被子送到府上,又被拒之門外。
于是,京中傳聞,新任的大理寺卿不喜女色。
趙舒檸早些時候便困了,等着他有些久了,如今靠着齊晏的軟枕,也沒有正面回應他的話。
一身明霞色羅裙,一半搭在塌上,一半順勢垂在地上,與塌上的薄被交-纏着。
趙舒檸用手枕着頭,纖細的腿和窈窕的身子被羅裙束着,一雙上挑的眉眼下瓊鼻精致,随處便是可見的風景。
偏生本人還不知收斂,這樣的姿态在一個男人面前意味着什麽。
“許久不見,本宮自然是想大人了,也不知大人想不想本宮?”粉嫩的唇就着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眼前的女子明明還是爛漫的年紀,姣好的面容卻又是既純又欲。
齊晏目不斜視,只覺得馬車中的香味讓人有些煩躁,劍眉微微皺起。
爾後說出的話一如他本人一般不近人情:“臣實擔不起公主的厚愛,還請公主回宮,若是錯過了回宮的時間,臣恐皇上怪罪下來!”
一句話便噎她一句,趙舒檸放下茶盞,對他的話從未意外。
自梅晏上,她便常常到路上堵他,一個女子能夠如此做,便是根榆木也該開花了,只是齊晏的反應,趙舒檸頗有些頭疼。
“齊大人言重了,本宮不過是偷偷出來見喜歡的人,就算是皇兄知道了也未必會罰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趙舒檸緊緊盯着齊晏,見人神色不改,一派正氣。便自塌上起來,緩步行之齊晏的身邊,正欲坐在齊晏的身邊,卻又被人快速躲開。
她伸出的手放于空中,嘴角勾出一抹淺笑。
齊晏長身玉立,紫色的官袍将人襯得俊朗英氣,只是唇輕輕抿着:“公主受萬千敬仰,何必将時間浪費在臣的身上。”
“可齊大人卻只有一個,而本宮也只衷心大人一人。”
這樣的話趙舒檸張口就來,眼底的嬌與媚恰到好處,看得齊晏微微一怔,可也很快便俯首作揖,那派“請”人離開的架勢拿捏得甚好。
也罷,來日方長。
趙舒檸笑着正撩開簾子,果然聽見身後傳來了:“下官恭送公主。”
待她回過頭來,齊晏又是一副肅清的模樣,若不是上一世見識過他其他的樣子,自己還真以為他一直便是這般禁欲的樣子。
看着趙舒檸的背影,齊晏輕嘆了口氣,正欲要拿起茶盞,卻看見杯沿處映着細小幅度的口脂,嫣紅色澤,想到之前趙舒檸的舉止......
這女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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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月宮中,趙舒檸自下馬車,阿竹便迎了過來,面色帶着欣喜。
“公主,賀統領剛剛讓人帶了您最喜歡的栗子糕,奴婢怕放在外面涼了,現下已經到了晚膳的時候,先拿出來給公主嘗嘗吧!”
阿竹手中拿着精巧的食盒,一看便是人精心準備的,禦品坊中的東西往常都是需要趁早排隊,才能買到。
只是如今,趙舒檸看着那食盒,便想到送糕點的人。
曾是她将人從泥淖中拉出來,可如今,她終究難以信服他了。
趙舒檸面色微沉,到底不能做的太過明顯:“将東西放下吧,本宮今日不想吃甜的。”
阿竹心中疑惑,到底退下了。
深夜寂靜,又是一片血色,雲紋的薄帳被風吹得有些浮動,珠簾飒飒作響,錦被下女子的發絲被汗水打濕。
盡管是冬日嚴寒,可趙舒檸卻覺得分外燥熱。
眼看着手中的劍不受控制地便刺向了男人,寶藍色的大氅順勢滑到地上,白色的錦袍被血染得通紅,那人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遲疑。
周遭寂靜,即便如此,那人頓了頓,卻還笑着朝她走來,如同往常一樣溫柔。
男人用染了血的手摸着她的面龐,以最後的一絲力量将她抱住,倒在了她的懷裏。
海棠花瓣零落,雨水混着血水,将周遭染成一片血色。
一陣摧心肝的疼痛将趙舒檸喚醒,她摸了摸眼角,冰涼的觸感滾落下來,看着窗外一片寂靜漆黑,那種控制不住的思戀與暗夜融合在一起。
茕茕獨立,夜又顯得如此漫長。
那人溫潤沉穩,倒在自己懷裏,卻未說半分怪罪的話,可她的心卻如同刀割一般。
想起那日梅宴上,皇兄欽點的大理寺卿在衆人的言論中如何地受人敬仰。
彼時趙舒檸偷溜出宮不成,反被皇兄抓了回去。
她已經及笄,若是尋常人家,早該許了郎君,可趙舒檸惡名在外。
在周國,女子沒有極大的束縛,可若是過于恣意,便是要被扣上浪蕩的名聲。
衆人都知,昭容公主趙舒檸長了一張清麗脫俗的小臉,本該是京中子弟求娶的對象,誰人不想與皇親攀附,可是其坊中的閨譽已經所剩無幾。
前面收養了小侍衛,且日日帶在身邊,後又傳聞,從李大小姐的手中“搶”了一個琴師,直接将人帶入宮中。
京中子弟相聞,望而卻步,清流名士又怎能忍受這般違背綱常。
梅宴,本就是皇後借賞花之名,讓衆京兒女相互結識,皇上又怎能讓這個妹妹偷偷溜走。
命令人将趙舒檸精心打扮一番,帶到宴會上時,衆人還是被趙舒檸的美貌深深吸引了。
便是京城中的端莊秀麗的大家小姐,也不及趙舒檸半分,可卻無人敢向前。
皇上看着這一幕似有痛心疾首,心中甚是愧對父皇之托。
自己寵的妹妹,終究是讓她過于胡鬧了,才得了個今日這般的氣性。
身邊的皇後輕輕按了按皇上的手,皇上嘆了一口氣,最終只能由着趙舒檸去了。
因是賞花宴,帝後離席,衆人便可随意。趙舒檸百無聊賴,手中的杯盞不停。
聽聞是西域進貢的酒,總覺得酒味少了些,不如中原的烈酒,趙舒檸正覺得無趣,便看到李郡公家那個驕縱的小姐李虞然,心中來了興致。
當下放了酒杯,便走了過去。
靜心湖,朱橋上的臘梅開得正盛,李虞然用手帕捂嘴輕笑,一臉嬌羞。
可就在這時,便看見身邊的表哥像沒了魂似的。
那目光癡纏,順着表哥的視線看去,竟看到了一身宮裝的趙舒檸,海棠花纏枝繡在白色的羅裙上,明藍色的發釵束發,依舊是那樣明豔動人,一雙微微挑起的桃花眼,如水一般。
李虞然看到她這個樣子,就像是目空一切,偏生自己還不覺得,于是心中便憤恨難耐,緊緊絞着手中的帕子。
她與趙舒檸的恩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凡是她喜歡的東西,趙舒檸總能橫插一腳,而且還讓她次次落了下風。
這樣想着,李虞然便狠狠踩上橋中的踏板,“咯吱咯吱”的響聲傳來,卻不似尋常,李虞然心中疑惑,轉瞬那緊抿的唇角露出一絲笑容。
只在這時,她便心中生一計。
趙舒檸遙遙将李虞然的神色收在眼底,默不作聲,不知道她又在整什麽幺蛾子。
見李虞然緩步走來,朝她恭恭敬敬地笑着行禮,心中還有些納悶,這可不是李虞然之前驕縱的做派。
果然,她行了禮後便又看看自己的身後,佯裝疑惑:“怎不見公主帶那位琴師來?”
宮中宴會,豈是一般等閑之輩能來的,這李小姐如此公然向公主詢問,分明就是惹事的。
身邊的人都面色微變,昭容公主将民間琴師帶入宮中的傳聞誰人不知。
在旁人眼中,那琴師與新寵又有何區別。
旁人避之不談,可李大小姐卻不信邪,只仗着自己身後的父親,這似乎過于僭越了。
趙舒檸神色不改,笑得如沐春風,存了心逗逗她:“李小姐一見本宮,便開口問候本宮的琴師,想來對本宮的琴師還念念不忘。也罷,若李小姐想聽琴,改日可去楠月宮。”
“怎麽會,公—”李虞然正急口否認,趙舒檸順勢打斷了她,李虞然如臨大敵。
“也是,想必琴師也不想被人強迫,才會跟我回宮,可凡事不能強求。李小姐強行綁了琴師,到底還是有欠妥當。”趙舒檸沒漏掉李虞然慌亂的神色。
李虞然不過是想要趙舒檸在衆人面前出醜,可衆人不知的是,是李虞然強迫琴師入府,才有後面的事情。
衆人這才明白事情的真相。
看着對面的女人笑地微僵,趙舒檸便不再理會,朝前走去。
正當她離開的時候,卻被李虞然攔住:“公主,聽說在橋上觀賞臘梅位置極佳,不如就在此處吧。”
趙舒檸見李虞然做派不似之前,剛剛明明就心中惱怒,此刻卻不動聲色。她心中有疑,本欲馬上離開,但又想看看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看李虞然跟在其後,小心翼翼盯着前方的踏板,那模樣可不是安分守己的樣子。
正在這時,前方傳來一陣攀談,趙舒檸百無聊賴,無意間看到幾位男子于梅林深處。
和煦的陽光給草木稀薄的冬日帶來了不少生機。
自梅踏步而來,身着墨衣的男子在左邊,眸色帶着笑意。
趙舒檸隐約記得在何處見過,只右邊男子,一身錦袍襯得人溫潤如玉,束發籠冠,寬衣博帶,面若冠玉,豐神俊朗中透着幾分清冷。
那種窒息的疼痛又隐隐傳來......
“是大理寺卿齊晏。”
不知身後誰說了一句。
趙舒檸看着那人的面龐,捂着胸口,疼痛難耐,卻在腦海閃出無數個畫面,身子如同灌了鉛一般。
熟悉的眉眼從她面前輕飄飄而過,卻又陌生地移開,如同從未相識,深深的刺痛了她。
記憶中他最愛摟着自己,執筆畫梅,在她故意懈怠的時候還會佯裝嚴厲,一副不好說話的樣子,最後她便會撒嬌讨好,他最是禁不住自己。
可如今,那人的眼中再也不會有自己了嗎?
趙舒檸覺得頭昏昏沉沉,如同溺在水中,喘不過去氣,直到被人攔腰抱起,那種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她的鼻頭微微一酸,才知自己如此地想念他。
爾後,便只聽見有人大聲呼喊:“李小姐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