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相遇
天就快要亮了, 無帶着賀長生走進了洞穴的深處。
裏面別有洞天,牆壁上畫滿了陣法的圖案,所有的陣法都通向一個地方,一條流淌在洞穴裏面的溪水, 水是黑色的, 看起來污濁不堪。
無到了後,動作熟練地走到溪水旁, 他蹲下去, 将醜陋的臉湊過去。
他在喝那黑色的水。
當他這麽做了後,溪水就變回了清澈的顏色, 而他身上的泥團就更多了。
賀長生拿着手帕在擦拭自己的傘,他看了一眼無, 一瞬間就知道他在做什麽了。這個土地神, 在吸收這一片區域的所有詛咒與污濁,用自己的身體來承受所有的邪物, 保證這一片地方的安全與整潔。
當他這麽做完後, 肚子立刻就撐了, 他的動作更加緩慢,幾乎是蠕動着。他來到賀長生的身邊, 坐在他旁邊的地板上。
“你這麽做有多長的時間了?”賀長生問。
用其身換這片土地的安靜。
“什麽?”無已經不記得了,“是娘親和爹說的,無必須要吃完水裏的東西, 每一天……然後……”
然後,你就永遠都不能看見太陽了。
“無在這裏待了很長的時間了,白天在這裏吃東西, 晚上趁着沒有人能看見無, 無就出去散步。無還記得太陽的樣子, 和某些時刻的月亮很像。”他很喜歡出去散步,“然後,無在散步的時候遇見了流雲。無很久沒有和人交流了,無真的很開心。”
賀長生用憐憫的眼神看着他。
神居然也隕落到這樣的地步。
“随便你吧。”賀長生拍了拍傘。
無看了看賀長生,問他:“你要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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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長生點頭,告訴他:“我還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你的身上……有一股很讓人熟悉的味道。”無說。
賀長生笑了。
“一半是人的味道,還有一半……是讓人很懷念的味道。”無追尋着本能。
賀長生猜測:“是紫陽花香水鋪的味道?”
無搖頭,然後擡頭看賀長生。
“那你自己好好待着吧,沒事少去撿奇奇怪怪的東西,尤其是兩只腳站着的,說起話來油嘴滑舌的。”賀長生說的是人。
無想起來了,他恍然大悟,看着賀長生,告訴他:“好多年前,也有一個人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樣!他也是一半是人,一半是……他的頭發是白色的……”
聽到他的描述,賀長生變了臉色。
“兩個月前他又出現了,他向無要東西,無跑了。然後,無就沒有見到他,無也找不到流雲了。”
賀長生懷抱着最後一絲對方景新的信任,再一次拿出那一張畫像,然後遞給無看,問:“是他嗎?”
畫像上的人甚至都不能說是人。
“是。”無點頭了。
“真的?你怎麽看出來的?真的有人就長這個樣子嗎?”賀長生驚訝地看着畫像上那張崎岖的臉。
“一模一樣。”無肯定。
“騙人的吧……”
“無不騙人。”無指着那張畫像,認真辨認道,“你看,一樣的,右邊的眉角上有一道交叉的疤痕,左邊的臉頰上有一顆痣。”
賀長生震驚了,還能這樣?!
“他好多年前來過一次,向無要爹和娘的遺物,我不給,他就變成了很可怕的怪獸來追我。”無回憶了一下,“他變成了黑羽金瞳長翅膀的怪獸。追着我跑了一段路,突然天空閃雷,幾道雷劈在他的周圍,把他困住,無才跑掉了。”
來到人世的兇獸,天地會察覺到他們的存在,降下天雷,威懾他們。
“這樣。”賀長生大概明白那個人的身上發生什麽了,他把畫像收起來,看着無,點了點頭,“謝謝你,那我走了。”
“你要走了嗎?”無連忙站起來,跟在他的後面。
“我不是說了,有很多事要忙嗎?”賀長生真的很忙。
“你身上的氣息和那個人一樣。”無肯定。
“那我也沒有追着你跑,向你要東西,你就不要在意了。”賀長生很随便。
“你想要嗎?”無還跟在他的後面。
“嗯?”
無重複道:“那個人想要的東西,你也想要嗎?”
賀長生回過頭瞪着他。
無被他的眼神吓得退後了一步。
“什麽了不起的東西……”賀長生不屑,嘀咕一句後,繼續走。
“是神珠。”無說。
賀長生的腳步立刻就停住,然後猛地回頭。
無對着手指,怯怯地看着他。
賀長生舔了一下嘴唇,然後問他:“那……你想怎麽賣?”
他确實想要。
無回頭,突然走回洞穴深處。
賀長生跟在他的後面。
現在情況是反轉過來了,賀長生被拿捏住了。
無坐在一塊石頭上,賀長生站在他的旁邊。
“無現在很傷心。”他說,“因為以後不能找流雲玩了。”
賀長生細想了會,頓時明白了,“好吧,我現在就去黃家,把黃流雲給擄過來。雖然他的家裏人一時半會接受不了,會很傷心,但是沒有辦法,這是為了天下蒼生。不能總是我在犧牲,該讓凡人也犧牲一下了。”
無弱弱地說:“無覺得你的辦法不太好。”
賀長生很坦然:“我覺得還挺好。”
“你只要陪無幾天就好了。”無的願望只有這一個。
“我還比較寧願把黃流雲擄過來。”賀長生嘆氣,但是也沒有辦法,他妥協了,“好吧,我陪你幾天。”
無高興地手舞足蹈。
“你也太随便了。”賀長生覺得苦了自己了,這幾天他要跟着這個土地神住洞穴嗎?
其實實際相處下來,他們兩個人玩得也還行,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活動。
偶爾在夜間的林間散步,看看月亮看看星星。
偶爾也會在夜幕中,坐在河邊垂釣。
賀長生拿着劍,用鏡花水月營造出了一片幻境,花開滿,在月下生長。
無挪動着小小的步伐,開心地跟在他的後面。
賀長生手放在背後,側身站立,于一片彩色幻境中。
“你真是活了太長的時間了。”相處了一段時間,賀長生明白了很多的事情,“你應該不叫無,你應該是在自稱吾。”
那是非常久,非常久以前的自稱了。
無不太有所謂,當活得足夠久後,很多的東西都不需要在乎了。
“既然如此,為什麽你要朋友呢?”賀長生問。
“一旦……領略過星星美麗的人,就會……想要再次看見他們。”無說,“如果從來沒有見過星星,就不會想他們。一樣的,一樣的。”
賀長生想了想,然後輕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無聞言,笑了。
林間又下雨了,無撐起賀長生帶來的傘,送他回洞穴。
“我有時候。”賀長生說,聲音夾雜在雨聲中,“有時候也會想,如果那個人沒有送我傘,我就不會想着要用傘。但是他送了我一把傘,只是因為怕我被淋濕。然後我在用這把傘的時候,總會不經意間,會想起他。”
“一樣的,一樣的。”無判斷道。
“但是不會讓人覺得很不情願,很生氣嗎?”賀長生鬧着別扭,“要是只有你偶爾想起他,他其實并沒有偶爾想到你。要知道,人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忙着吃飯忙着睡覺忙着走在路上,還要忙着實現自己的宏大志向。要是他那麽忙,并沒有偶爾想起你,只有你是這樣,太讓人生氣了。”
“賀長生……像小孩子……”無慢悠悠地笑了。
“我歲數很大了。”賀長生認真且頑固地說,“你說得不對。”
“嗯。”無沒有和他争辯。
四時變幻莫測。
當雨停了的時候,賀長生知道自己該上路了。
“你要走了嗎?”無問他。
“嗯。”賀長生将擦幹淨的雨傘綁起來,和鏡花水月一起背在身後,“以後如果有緣,就再相見吧。”
“好。”無站在他的背後,向他道謝,“謝謝你這段時間陪着我,無很開心。”
“哼,我還行吧。”賀長生冷哼,随後回過頭。
當他一回神,兩顆散發着淡淡的金光的珠子被無捧在手裏,他把東西遞給賀長生,“這是答應了要送給你的東西。”
凡人可以練就金丹,神仙也可以凝化神珠。
這兩顆都是貨真價實的神珠,賀長生猜測,原本的土地神應該是無的父母,經歷了天人五衰,死去之際,他們把位置傳給了無。
賀長生收下了兩顆神珠。
無問:“我送你出去?”
賀長生将神珠擦幹淨,一顆收進了袋子裏,然後拿出其中一顆,遞到無的頭上。
無不解地看着他。
“你因為承受了這片土地的污濁,所以才變成這個樣子,我可以幫你破解,就用這顆珠子。”賀長生說。
無搖了搖頭,他說:“不需要了,就讓此身在此地,直到無變成這裏的一部分吧。無好像……在爹和娘死去後,還活得太久了。”
“活得太久了,就不想活下去了嗎?”賀長生問他。
“你呢?”無反問。
“哼,是讓人厭倦。”賀長生把兩顆珠子都收起來,然後神氣地說,“但是無所謂,我生,或我死,由我決定。”
“你有可以活很久的性格。”無是有點佩服的。
賀長生背好行李,走出了洞穴。
無送他一程,随後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
“無會想你的,在看到星星的時候。”無對他的背影喊。
賀長生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大可不必。”
離開這一座森林的時候,天際微微亮,賀長生看到不遠處,一個騎馬的人朝他這邊來。
走近了,賀長生才發現,原來是黃流雲。
賀長生和他幾乎擦肩而過。
突然間,賀長生停止了腳步,回頭看。
馬兒長嘯,突然也停住了腳步。
“怎麽了?”黃流雲有點着急地拍了拍馬背。
馬不聽他的話,它似乎遇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渾身都在顫抖。
“黃公子,此番是去哪裏?”賀長生問他。
黃流雲撇過臉,似乎并不想回答一個修真者的問題。
“如果你是想去找那個黑漆漆的怪物,我有點東西想要和你交換。”賀長生拿出其中一個神珠,說,“這個珠子可以破解那個怪物身上的詛咒,但是,我想要你的馬。我想要去的地方太遠了,想要禦劍最近又逢有雷雨天,不太方便,所以我想要騎馬。”
黃流雲和他對視,沉默不語。
須臾。
賀長生騎着馬離開了樹林。
後面,賀長生嫌棄騎馬太難受。
他在路上遇到了想要運行蘋果,但是卻沒有工具的,帶着小孩的鄉下人。賀長生就把馬給他們,換了兩個洗幹淨的蘋果。
吃着蘋果,走在路上,夕陽在賀長生的背後落下。
賀長生唏噓。
一顆神珠換得兩個蘋果。
吃進肚子裏面去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這一定寓含着什麽樣的道理,若有什麽知名的讀書人願意把他的這個故事寫下來,後面的人一定可以追尋到其中深藏的意義。
天空開晴後,賀長生立刻禦劍飛上天空,直飛白日城。
他坐在巨劍上,頭發飄飄揚揚,本人慵懶地享受着暖陽。
白日城從前是一個人口衆多的城市,如今空空如也。
食物腐爛,放置在外面的道具日曬雨淋,動物們四處跑動着。
賀長生的腳踩在白日城上,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與衆不同的氣息。
他在城中四處晃蕩,看到城裏有五座豎立起來的新的高塔,分別在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地板上散落着不容易察覺的法陣的餘跡。
伏羲院十八代掌門靈澈君當年為了在封印深淵後拯救自己,利用了一個黑暗組織執法會的逆轉陣法,可以把深淵中的東西和凡間的某樣東西對調。
實際操作如何無人知道,但是掌門靈澈君将那個陣法複刻保存在藏書閣。
在幾十年前,伏羲院的叛徒席卷藏書閣的秘籍,同時放了一把火後,那個陣法也一起失蹤了。當然,方景新迫不及待想要找到那個叛徒,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和他一起消失的東西太多,包括靈澈君發明的封印深淵的辦法。
那一個,唯一一個可以全身而退的辦法。
賀長生走遍白日城,将留在哪裏的陣法殘餘複刻下來,繼續啓程。
他在打探有沒有人知道鶴發童顏的道士,或者修真者的蹤跡。
他問了很多人,偶爾會有人說看過類似的人。賀長生拿出方景新畫的畫像給他們看,那些人全部表示,這個世界不會有長成這樣的人。賀長生又問,有見過眼角有細小交叉疤痕、臉頰有顆痣、鶴發童顏的人嗎?
這一次,得到的線索準确了許多。
賀長生在路上,根據線索進行調查。
他對時間的概念不強。
他回過神,偶爾在春天,偶爾在夏天,偶爾秋葉落下,偶爾遇上暴雪。
偶爾走到了大海,蝴蝶飛過水面,留下燦爛璀璨的痕跡。
海的那邊傳來漣漪,似乎是他的某種同類發出善意的信號。
賀長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過去,那人卻早已不見,只留下一些怪談。
當天空又下起雨,賀長生撐起傘,發現傘已經破爛了。
他拿着壞了的傘,坦然地走在雨中。
“下雨了,不妨一起來避雨吧,這個涼亭還能容納人。”一道聲音喊住賀長生。
賀長生看了說話的人一眼,随後收起傘,進去。
在涼亭中避雨的人穿着一身綠袍,頭上戴着一頂帏帽。
賀長生抖了抖傘,望着不斷加大的雨勢,有一點哀愁。
“公子冒雨趕路,此番是去哪裏?”避雨的人問賀長生。
“不去哪裏,想着回去。”賀長生都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他覺得自己該回伏羲院,彙報一下自己這次出來所得了。
“有能回去的地方真好。”那人豔羨道,“我曾經也有能回去的地方,可惜我親手毀了他。”
“會後悔嗎?”賀長生問。
那人搖頭,輕輕一笑,“我行我覺得正确的道,已經不能回頭了。”
“是嗎?”賀長生不以為意。
風雨飄搖。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那人念叨道。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賀長生對詩。
“錯了。”那人提醒賀長生。
“沒錯。”賀長生不承認。
那人笑出聲。
剎那間,鏡花水月出,一劍劃向旁邊的人。
劍風撩起帏帽,露出那人的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條纏繞在上面的黑色鎖鏈。
封印器。
被賀長生一識破,那人立刻拉開脖子上的封印器。瞬間,狂風大作,賀長生伸出手,擋住風雨的襲擊。待他放下手,原本站在他旁邊的人早已不見蹤影,空中留下一根黑色的羽毛。
賀長生掏出一個袋子,将那一根羽毛裝了起來。
千裏之外,帶着帏帽的人突然出現。
原本停留在地上的鳥被他吓了一跳,立刻拍了拍翅膀,飛走了。
“真機警。”他笑着說着,然後拿下帏帽。
帏帽下的人鶴發童顏,眼角有疤,臉頰上有一顆痣,眼睛是清澈的棕色。
他的影子,并不是人形,而是龐大的巨獸。
他帶着可怕的影子,在街邊遇到了一直等他的人。
“石東臨。”少年喊他,推着輪椅過來。
“東方溯光。”石東臨向他打招呼。
少年冷漠地推着輪椅,來到他的身邊。
這裏是原本的空城,滄浪泉城。
他們兩個路過一家空了算命攤位。
石東臨因此想起了一些事情,和東方溯光攀談起來,他告訴他:“我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生的無命格的人,我剛出生的時候,算命的人說我命不久矣。因為每逢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地府就會交班,這時候,偶爾會有一些魂魄不小心跑到人間降生。這類降生的人不屬于世間,會一直被牛頭馬面呼喚,早早死去,重歸地府。我原本該在七歲就死掉,然後我遇到了某個人,他保住了我的性命,帶我去了某個地方。因為他覺得我一天生明目,二無命格,是天生之子,一定可以幫他完成某個任務。”
東方溯光懶得和他搭話。
“不過那時候他忘記說一件事情。”石東臨看着自己的影子,發出了刺耳的笑聲,“無命格的人,乃是深淵兇獸最好的藏身之處啊哈哈哈哈。”
東方溯光先走一步,“吵死了。”
“只要你不懼怕被深淵兇獸吞噬,最後讓出自己的身體,你就可以在完全湮滅之前,擁有深淵兇獸的能力。”
“你被異化得太嚴重了。”東方溯光覺得比起剛見面,石東臨越來越像藏在他體內的那一只兇獸了。
“無所謂!”石東臨舉起雙手,興奮地圍着東方溯光轉圈圈,“為了自己選擇的道路,痛苦吧,犧牲吧,什麽都不剩下吧!”
東方溯光罵他:“有病。”
“哈哈哈哈。”石東臨蹦蹦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