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昭骊山下,小藥莊中

……

昭骊山下,小藥莊中。

常易急急走入房中時,商老頭正拿着石碾,慢條斯理地研磨藥材。

“爺爺,阿寧之前說她要下山辦事,如今都過了好幾日,她怎麽還沒回來?!”常易面上滿是焦急,已全然沒了平日冷靜。

阿寧很少去城中,這回獨身前去,數日未有音訊,莫不是遇上了什麽危險?

從商寧離開第二日起,常易便開始擔心,耐心等了幾日,商寧卻始終不曾傳回任何音訊,他實在等不下去。

這十多年來,常易就像老母雞一樣照顧着他撿回來的師弟師妹,如今竟然有只小雞崽走丢了,他怎麽能不着急。

“冒冒失失做什麽。”商老頭的語氣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說來,常易跟随在他身邊十多年,也未曾見他什麽時候露出過焦急之色。

“身為醫者,你為病人出診時也這麽急躁?”

常易被他訓得低下頭,低聲道:“爺爺,我記住了,以後行事斷不會如此。”

他抿了抿唇,打好腹稿才擡起頭繼續說道:“但爺爺,阿寧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依她性情,一定是遇上了什麽麻煩才遲遲未歸,我得帶師弟師妹們去城裏尋她!”

“不用。”商老頭看也沒有看他,只冷聲否決道。

“那怎麽行……”常易急了,若是去晚了,阿寧出事了可怎麽是好。

商老頭打斷他的話:“她沒事。只是走了。”

走了?

走去哪裏?

阿寧被自己撿回小藥莊時,記憶全無,這麽多年她都待在小藥莊,這裏就是她的家,她還能去哪裏?

常易的眼神有一瞬茫然,他回過神來,連忙問道:“阿寧去了哪裏?她才十六歲,離開小藥莊後,被人欺負怎麽辦?!”

“你還真把自己當她爹娘?”商老頭看着他,眼神冷峻。“便是爹娘,也護不了她一輩子。”

他的話直中要害,常易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有她要做的事,你也有你該做的事。”商老頭收回目光,篤定道。

常易無言以對,他讷讷站在原處,沉默良久才開口:“原來阿寧這次進城,是要離開了……她怎麽不告訴我們,也好送送她才是……她……自己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己嗎……”

常易以為,商寧這回離開小藥莊時便決定前往白玉京,是因不願見離別,故而沒有告知衆人。

“她比你想象的聰明。”商老頭再次低下了頭。

常易點點頭,勉強地笑笑:“阿寧一向很聰明……”

所以她一定能照顧好自己,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爺爺,太陽快下山了,院裏晾曬的藥材還沒收起來,晚了怕要受潮。我去同師弟師妹們,将藥材收起來。”常易匆匆說完,抹了一把臉,轉身向外走去。

只是在踏出房門那一刻,他還是忍不住回頭,低聲問道:“爺爺,阿寧有沒有說,她去了哪裏?”

“白玉京。”

“白玉京……那是很好的地方啊……”常易喃喃道,“只是,阿寧什麽時候會回來?”

白玉京再好,也不是他們的家。

這次輪到商老頭沉默了,良久,他才開口道:“不知。”

頓了頓,又說:“總會回來的。”

“那就好。”常易點着頭,“那就好。”

直到常易的背影消失,商老頭才再次擡起頭,他松開藥碾,夕陽的餘晖灑進房中,他的腰似乎在一瞬間佝偻許多。

“白玉京啊……”

那個他離開了很多年的地方,現在,他唯一的弟子,卻又要回到那裏。

就像當日商寧踏入道途一般,她前去白玉京,又是一件脫離了商老頭掌控的事。

幾十年前,他逃脫五大仙門追殺,于荊州隐姓埋名,本打算就此了卻殘生,沒想到阿寧意外繼承自己衣缽。

商老頭希望她做個尋常醫者,一輩子平安喜樂,不要牽扯進那些舊日恩怨。可現下,她竟然又被迫前往白玉京。

阿寧入他門下已是錯誤,前往白玉京,會不會又是另一個錯誤?

南陽官驿前,商寧呆呆地看着巨大的樓船從天而降,眼中滿是不可思議。她怔在原地,一時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她知道修士能飛天遁地,卻從不知道原來樓船也能在雲間行走。

永寧侯府的侍女護衛忙碌着将南陽官驿中的行李搬上船,雖說只在南陽留不過半月,蕭西棠的坐卧起居卻不能将就。平日所用均是從白玉京永寧侯府中帶來,現下離開,連蕭西棠的車辇,都是要帶上樓船的。

相比忙碌的衆人,商寧便顯得無所事事,十足是個閑人。

“愣在這兒做什麽?”胡叔對黑甲護衛吩咐兩句,擡眼看見商寧動也不動地盯着樓船,走上前笑問。

“這是什麽啊?”見了勉強能稱作熟悉的人,商寧終于忍不住問道,她實在太好奇了。

胡叔看着她:“這是浮空舟,你從前沒有見過?”

商寧搖搖頭:“我從前一直和爺爺生活在山裏,連城中都沒有來過幾次。”

當然沒有見過浮空舟。

“它是怎麽飛起來的啊?”

“浮空舟可用靈力驅動,修為不濟者亦可用靈石代替,全力驅使之下,日行數千裏不在話下。”胡叔徐徐為她解惑。

“這麽快?!”商寧驚嘆道,“我還以為你們會坐馬車回去白玉京。”

那自己就可以借這個機會瞧瞧沿途的風景,她還從來沒離開過南陽。

胡叔失笑:“那樣未免太耽誤時間。”

身為永寧侯,蕭西棠可沒有那麽多餘暇能浪費。

“為什麽之前在南陽,我都沒有看見這艘浮空舟?”

胡叔挑了挑眉:“浮空舟這樣的靈器,自然是被祭煉過,能收入乾坤袋中。”

“乾坤袋又是什麽?”商寧下意識問道。

胡叔再次看了她一眼:“你可曾聽說過袖裏乾坤?乾坤袋,便是能儲物的空間,品級越高,能裝下的東西就越多。”

原來是這樣,修士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真多。

“如乾坤袋、浮空舟,應當都是身為修士的常識,難道你那位爺爺,引你入仙途後,從未告訴過你這些?”胡叔也覺得奇怪,商寧對于修真界的認知,甚至比尋常凡人還不如。

商寧飛快地眨了眨眼睛,有些緊張地避開胡叔的目光:“爺爺……爺爺他不喜歡提這些。其實比起修煉,他應該更希望我能做個醫者。”

“醫者?我倒是頭一回聽說這樣的想法。”胡叔低頭看着商寧,“天下人都盼着自己能入修行之門,從此求得長生,你這位爺爺卻是反其道而行之。”

“只是你也該知道,醫修修為越高,靈力越強,能施為的術法便越強。因此修為越高的醫修,往往就是越好的醫者。”

“你這話,對也不對。”

胡叔抱着手,來了些興趣:“這作何解?”

商寧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用我爺爺的話來說,當今天下醫修,只習術法,不知望聞問切,乃是本末倒置,叫我不可學他們去。”

胡叔自問這些年跟着蕭西棠,見識也算不少,但還是第一次聽聞這樣的說法。他忍不住挑了挑眉頭:“這又作何解?修士術法能即刻叫重傷之人恢複如初,修為更高者,甚至能使斷肢重生,這一點,未曾修行的凡人醫者有再好的醫術,也做不到。”

“不錯。”商寧點頭贊同,“但若是醫修不通望聞問切,不知病竈,治起病來往往是事倍功半,白白浪費許多靈力,原本能治好的傷,也因為靈力不濟失敗。換句話說,同樣的傷勢,佐以醫術,原本觀海境界修士才能治好的傷勢,或許明識境修士也能治療。”

明識,觀海,知玄,這是修行的前三大境界。

商寧所言并非憑空而來,前日在昭骊山中,她為曲錦瑟治傷的過程,便恰恰驗證了商老頭曾經告訴過她的這番話。

換了別的明識境修士,是絕無可能以這樣粗淺修為治好曲錦瑟的傷還不留任何後患。

胡叔聽了她的話,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這樣說來,也的确有幾分道理。”

“只是當今天下,修士最重修為,恐怕少有人願意浪費修行的時間去鑽研醫術。”

商寧點頭:“所以我爺爺說,他們是醫修,是修士,卻還不能稱為醫家。”

胡叔負手而立,望着浮空舟上忙碌的男男女女,眼神悠遠:“這樣算來這世上,想做醫家的修士太少了。”

“商寧姑娘,竟是其中之一嗎?”

商寧被他問住了,臉上一時間出現了明顯的怔愣之色。

她出神良久才讷讷道:“我也不知。”

她真的不知道。

商寧知道,自己在醫術一道上并無天賦,一張藥方要背許多遍才能記住,分辨藥材也是大師兄手把手教了許多次,爺爺寫的脈案看了一遍又一遍,替人看診時還總有許多疑惑。

她也知道,自己對于醫術興趣并不大,一本醫書總是翻着翻着就忍不住睡了過去。

可是在小藥莊這麽多年,學醫占據了商寧生活的大半,她早已經習慣了。

如大師兄那樣,潛心學醫,待所有病患一視同仁,一心濟世救人,定能稱一句醫家。可是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将來能不能成為醫家。”

“只是我想,能愈人苦痛,已經是一件很叫人高興的事了。”商寧向着胡叔笑起來。

做不做醫家,其實尚在其次。

胡叔心內五味雜陳,明明相貌不同,眼前少女卻叫他覺得,她比曲錦瑟,更像阿虞。

怎麽會呢?眼前少女乃是醫修,阿寧卻是用刀,她刀下,斬過無數不義之人與作惡妖族的頭顱。

長長嘆出一口氣,胡叔笑道:“商寧姑娘,希望你能一直保有如此心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