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登仙階,問仙門
明月裏是一座高樓, 下有千級長階,據說滿月之時,站在長階下往上望, 能看見樓閣正好處于月輪之中,故而得名明月裏。
明月裏是商羽宮的産業,常有門下弟子前來此處, 奏樂狂歌,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于耳。
千級長階上有陣法加持,為煉心之用, 平日少有開啓,大都在每三年散修試時用作試煉。
商寧站在樓閣之下,她周遭都是前來參與第三重試煉的散修,人聲嘈雜, 大多數人面上都帶着激動之色, 唯有商寧微微抿着唇角。
她擡頭向上望去, 面上神情在周圍人中顯得異常冷靜。
這是散修試的最後一關,只要走上明月裏, 便能入五大仙門。
商寧仰起頭,心下卻尋不到幾分喜悅。
若是沒有那日雨夜的事, 她本應該高興的。
高樓之上,滄溟宗弟子出言勉勵衆散修, 商寧沒有聽, 她同旁人一樣仰着頭,卻是在出神。直到眼前靈光閃動,長階陣法開啓,四周散修都争先恐後登樓, 她才回過神來。
人潮之中,商寧并不起眼,她垂下頭,最後緩緩踏上第一級長階。
商寧走得并不快,對她來說,這條開啓了陣法的長階,似乎和尋常沒什麽兩樣。
随着長階越來越高,商寧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便顯出她的從容。
登仙階考驗修士心境,可商寧一路行來,卻未曾陷入什麽幻境。
陣法的光輝徒勞地在她腳下閃過。
商寧沒有想太多,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漸漸地,所有人都被她甩在身後。
長階盡頭,滄溟宗弟子望着下方,對身旁來自瓊花玉露樓的醫修驚訝道:“你快看那小姑娘,走得好快!她難道沒有心魔麽?”
醫修女子答道:“大約是心思純澈,所以才能不被陣法動搖心念。”
滄溟宗弟子點頭:“看來此番,我又要多一位師妹了。”
女子忍不住挑了挑眉:“你怎知她一定便入你滄溟宗?”
“散修試開了這麽多年,前十之人有幾個不入我滄溟宗?”滄溟宗弟子得意道。
女子知道他的話不假,即便其中有人原本意在其他門派,只要滄溟宗開口相邀,少有人能拒絕,畢竟,滄溟宗可是白玉京五大仙門之首。
只是瞧着滄溟宗弟子得意模樣,她忍不住冷哼一聲,閉口不言。
登仙階上,商寧的腳步還是那樣不緊不慢,直到踏上第九百級長階,驟然間天地變換,她又回到了那個雨夜。
她看見得意又猖狂的馮尹,倒在血泊中的陳山河,從暗夜裏走來的蕭西棠。
有人在她背後說,拿起你的刀——
商寧停住了腳步,呆呆地看着這一切。
無論面前是什麽樣的鬼蜮,你只需要拿起自己的刀,向前斬去。
商寧看見了,雨夜之中,自己拿起破霄,揮刀斬下。
刀光沖天而起,眼前一切都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女子在她身後,輕笑一聲。
商寧瞬間清醒過來,她擡頭,望見樓閣巍巍,五大仙門弟子立于其上,見她看來,都露出善意的微笑。
你還要向前嗎?
我該不該向前?
第九百九十九級長階上,商寧停住了腳步,她站在那裏,高處的風吹起她的裙角,獵獵作響。她生得很是尋常,可站在登仙階上,面上是旁人難有的從容,只要對上那雙眼,便沒有人能忘了她。
近在咫尺的滄溟宗弟子對她微笑道:“師妹,快上來吧。”
她只需要再向前一步。
商寧卻看着他,開口道:“道友,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道友這稱呼本不錯,但滄溟宗弟子已經主動喚商寧師妹,她還這樣稱呼,多少有些駁了他的面子。
滄溟宗弟子臉上的笑意淡了淡:“你說便是。”
“我想問,入了滄溟宗,是不是從此就與別的修士不同。”商寧輕聲道。
不等滄溟宗弟子開口,醫修女子便傲然道:“自然如此,我五大仙門弟子,相比旁的修士自是雲泥之別。”
否則為何天下修士,都心心念念着想入五大仙門。
商寧看着她身上瓊花玉露樓的弟子服,沉默下來。
片刻後,她笑了笑,站在第九百九十九級長階上,對眼前一衆五大仙門弟子道:“我明白了。”
“五大仙門,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商寧一拍乾坤袋,玉簡飛出,浮在半空之中。
她沒有絲毫留念,不等他們說什麽,轉身向下走去。
滄溟宗弟子目瞪口呆:“她這是做什麽?!”
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有人在登仙階上回頭。
商寧方才,分明只差一步,就能踏上明月裏。
她竟然就這樣幹脆地放棄了!
她知不知道自己放棄的是什麽?多少人絞盡腦汁想入五大仙門而不得,她竟然在一步之遙的地方選擇了放棄!
高樓上的五大仙門弟子面面相觑,心下只覺得荒唐,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
商寧卻腳步輕快地向下走去,在做出這個決定時,壓在她心上的大石就這樣被移開了。
她不喜歡五大仙門,所以她不做五大仙門弟子,這本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登仙階上的散修不約而同看向商寧,他們不明白,這世上怎麽會有人願意放棄入五大仙門的機會?
那可是五大仙門!
驚訝,豔羨,妒忌,甚至有人為她放棄的舉動幸災樂禍,各色目光彙聚在商寧身上,所有人都覺得,她将來一定會後悔。
只有商寧清楚,她不會。
她不會為自己做下的決定後悔。
商寧看見了連溪,對上她擔心的目光,商寧笑了笑,卻沒有停住腳步,徑直向前。
走下長階,商寧才發現,不遠處,微生雪正等在那裏。
“阿寧。”他喚了一句。
商寧心頭驟然湧上一股委屈,她吸了吸鼻子,對走向自己的微生雪道:“阿雪,我可能,暫時沒辦法離開永寧侯府了。”
是夜,月明星稀。
蕭西棠來的時候,洪婆婆正坐在院中石桌旁。
桌上放着兩碗湯面,她握着蒲扇,慢慢地扇着自己對面那碗冒着熱氣的湯面。
“婆婆。”蕭西棠走到她身邊,低聲喚了一句。
洪婆婆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先坐下吧,我再去煮一碗面。”
明明桌上就有兩碗面。
“婆婆,我用過飯了。”蕭西棠攔下了她的動作。
洪婆婆聽他這樣說,便點了點頭,坐下身,再次扇起蒲扇。
月光無聲,四下一片寂靜。
良久,蕭西棠才開口打破這片沉默:“婆婆,我今日來,是想向你借一樣東西。”
洪婆婆看向他。
“我想請婆婆,将淩霜傲雪的鑰匙,借與我。”蕭西棠對上洪婆婆的眼,一字一句道。
淩霜傲雪,是當年夙虞的居所。
洪婆婆長長嘆出一口氣:“西棠,你究竟想做什麽?”
蕭西棠默然不語,他不能說,他也不想騙洪婆婆。
洪婆婆搖搖頭:“我總是不明白你們在想什麽。”
她大概是真的老了。
從袖中取出一枚刻錄着繁複陣紋的鑰匙,洪婆婆揮手,鑰匙便浮空飛向蕭西棠:“罷了,老婆子在這裏住,總該付些房資。”
“婆婆……”蕭西棠接住鑰匙,心內五味雜陳,卻又無話可說。
洪婆婆擺手,面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肅:“走吧,讓老婆子在這裏,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等阿虞。”
蕭西棠握着鑰匙,向洪婆婆躬身,沒有多說什麽,轉身離開。
洪婆婆擡頭,望着低垂的天幕,風中枝葉窸窣作響,她再次嘆了口氣,低低地咳嗽起來。
一個肖似阿虞的女子,阿虞曾住過的淩霜傲雪,西棠,你在算計什麽,又要把她,送到誰面前?
同樣的星空下,微生雪站在紅袖招庭院之中,星光落滿他一身,他擡頭,在這方寸之間,星鬥竟随着他的意志在移動。
竟以星空為棋局,不愧是道尊大人!雲歸月看着這一幕,心生感慨。
或許是察覺了她的到來,微生雪低下頭,滿天星鬥恢複如常:“阿月。”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雲歸月笑了笑,走上前:“大人盡管問便是。”
“阿寧想離開永寧侯府,我怎麽能幫她?”
雲歸月知道,阿寧便是道尊那位朋友。
永寧侯蕭西棠,那可是個棘手的人物……
“既然大人想幫她,弟子定當為您辦好這件事。”雲歸月微笑着道。
自家孩子難得提出一點要求,她怎麽能拒絕,何況這件事,也算不得多難。
次日,聞道書院,浣花溪上。
青年站在溪畔,手中握着玉簫,蕭聲清越,響遏行雲,引得天邊飛鳥應和。
他迎風而立,玉帶當風,如谪仙降世,叫人懷疑是否下一刻便要乘風而去。
“明鏡,你于音律上的造詣,果然越發深厚了。”舟上垂釣的老人開口,眉目溫和。“執雲仙數名弟子中,當屬你最有天分。”
“魚老謬贊。”澹臺明鏡向老人躬身一禮,笑意溫和。
他一身氣度非凡,舉止叫人只覺賞心悅目,用君子如玉這四個字來形容他,再合适不過。
山中無歲月,魚老看着自己靜止的釣竿,看來今日,又是無所得。
“散修試前日已經結束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澹臺明鏡有些驚訝,魚老何時關心起散修試這樣的小事?
他點了點頭:“不錯,昨日已然結束,想來能過登仙階的弟子,此時都已經入了五大仙門。”
再多,澹臺明鏡便也不清楚了。
魚老沉吟片刻,開口道:“明鏡,我想托你做件事。”
“魚老只管吩咐便是。”
魚老點了點頭,拂手揮去一道氣息:“你去幫我尋一尋,如今白玉京中,可還有此人。若是在,便将她帶來聞道書院。”
“我知你有一幅白玉京的尋仙圖,便勞煩你替我跑一趟。”
只是一日,無論有沒有登上明月裏,那個窺探到他陣紋的小家夥,應該還沒有離開白玉京。若是已經離開,只能說,他們沒有師徒的緣分。
澹臺明鏡接過那道氣息收在袖中,笑道:“今年散修試中,竟有于符、陣之道頗有天賦的弟子,讓魚老動了再收徒的心思?”
魚老握着釣竿,老神在在:“修為雖低,神識卻足夠強大,至于收徒,老夫還要細瞧瞧。”
澹臺明鏡回到自己居所時,常年侍奉他左右的侍童便奉上一張請柬:“先生,這是永寧侯府方才差人送來的帖子。”
澹臺明鏡接過請柬,只見其上書有,三月二十七,永寧侯蕭西棠于淩霜傲雪設宴,為義妹明珠郡主慶。
明珠郡主……
蕭西棠從南陽帶回一位義妹,親自為她請封郡主一事,澹臺明鏡也隐約聽說過。他與蕭西棠算是老友,聽聞消息之時也暗自納罕他的作為,這全然不像他認識的蕭西棠會做出的事。
只是無論蕭西棠如何做,終究輪不到自己來置喙,想來他心中自有忖度。
但前日曾在澹臺明鏡身邊追随多年的侍女,受邀至永寧侯府為那位郡主指點書文,卻下毒暗害曲錦瑟,事敗後自絕經脈而亡。
澹臺明鏡實在不願相信她是那樣的人,但蕭西棠沒有必要在這樣的事上說謊。
思及此,澹臺明鏡嘆了口氣,将請柬放在書案上。
書房內挂有一幅白玉京地圖,其上隐隐可見靈光流轉。他拂袖,整個白玉京便從地圖上脫胎而出,變做五尺成方大小在他眼前。
澹臺明鏡從袖中取出魚老交給他的那道氣息,擡手彙聚周遭靈氣,神識催動,那道氣息便飛馳着湧入一處宅邸。
是……永寧侯府。
澹臺明鏡無奈地笑了笑,看來無論自己願不願意,都要去見一見蕭西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