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機器有靈魂嗎
發車。
天池主峰是長白山冰雪拉力賽的最後一個賽段。
這個賽段娜娜給的任務是再追一輛車,追到第二名。
視野很差,風吹雪,比暴雪要難開得多。因為在車速很快的情況下,風吹雪不僅傷害前擋風玻璃,還會影響輪胎抓地力。
尤其是過急彎,四驅賽車如果四個輪子的抓地力不一樣,那非常有可能看似路況正常,但就是會側滑。
“過彎慢點。”鐘溯第三個彎這麽說了。
夏千沉是真的不想減速過彎,但他不想也沒辦法,不止他一輛車這樣,大家都憋屈。
“我真是……”夏千沉這車速,“這風什麽時候能消停點,剛才絕對有只松鼠被刮過來了。”
“剛才那個棕黃色的球狀物應該是錐栗。”鐘溯說,“不重要,前50米右5,路窄樹多,慢點過。”
賽車手最讨厭聽見的指揮:慢點過、收油門,和不行倒一把吧。
“呃……”鐘溯嘆氣,“不行倒一把吧。”
彎實在是太窄,又不能漂移,夏千沉跑五年賽車,距離上次在彎道裏倒車已經過去兩年了。
終于熬過了大風路段,随之而來的是天池霧氣橫流,由于昨夜氣溫驟降至零下二十九度,凝結在天池上方的蒸汽被風送入山野。
這如同仙境的一切在賽車手看來,如同哮喘病人置身于漫天的柳絮。
“鐘溯。”夏千沉叫他,“霧太大了,盲開了,出事了去地下別怪我啊。”
“好說,前60米一個右4,緊接左5。”鐘溯報路,“這個左5很窄,你退擋摸着過。”
所謂摸着過,就是自己去試,能見度極低的情況下,可能必須得車輪有一半懸着了,才能知道,這個彎的極限在這裏。
夏千沉很信任他,或許是前一晚在鐘溯被窩裏過了非常溫暖的一夜,也可能是這樣的原始森林,小倉房裏的小鍋爐,和外面的狂風肆虐,顯得那個小倉房格外溫馨。
如同風雪中的小木屋,燃着壁爐,相依為命。
事實上,昨晚沒有相依為命,今天在賽道上是真正的相依為命。
“媽的。”夏千沉罵了一句,“你感覺到沒。”
副駕駛的鐘溯差點心跳漏了一拍,“感受到了。”
這個左5彎,如果放在平時,夏千沉甚至可以不用太思考,靠肌肉記憶過去。但視野極差的情況下,真的是人坐在車裏,探着過。
鐘溯的确有一瞬間被吓到,因為剛才夏千沉的右前輪再向前一寸,或是夏千沉手剎拉慢半拍,現在他們已經在坡上翻滾了。
依靠手剎的制動和緊急反打方向救車,夏千沉成功過了這個兇險無比的低能見度懸崖彎。
天池主峰賽段只有三十多公裏。但非常多回頭彎,海拔落差千米,不僅需要絕對的駕駛技術,更需要賽車手和領航員有能扛的體質。所以鐘溯說他絕對不能感冒。
“你還好嗎?”鐘溯問,“別怕,前左回頭彎,你試着高速過,前面沒有懸崖,我們試試高速過彎的可行性。”
夏千沉也正有此意,嗯了一聲。
然而他這一「嗯」,讓鐘溯誤以為他局促不安。
“千沉,這個彎可以高速過,最差的結果只是沖出去。”
“靠。”夏千沉進到5擋,“你不會以為我在怕吧。”
說完,只聽一聲美妙的引擎轟鳴,深油門帶來的動力讓這輛賽車終于結束前半段憋屈的,說是蠕動也不過分的速度。
夏千沉沒有高速過這個左回頭彎。
夏千沉選擇起漂。
冰雪路面,雪地胎,四驅。這三個元素注定了天池主峰賽段無法漂移。
偏偏這個賽段的回頭彎很多,不想辦法漂起來,那就落後。但實力不夠強行起漂,那就出事故。
賽事方的吊車就在這幾個回頭彎等着,因為一旦滾下坡,只能靠吊車營救。
夏千沉知道,這三個要素要漂一個回頭彎必須非常謹慎。雪地胎後輪撓不起地,那就燒胎,燒起來漂過去。
只要油門控制得好,方向敢打,四驅一樣可以引發鐘擺起漂。
賽車完全不隔音,因為要減少重量,隔音這種沒用的東西不會去做。所以車裏的兩個人即使戴着頭套頭盔,依然能聽見輪胎和冰面摩擦的聲音。
如果有個「大自然敬畏值排行榜」,那麽上榜前十的人裏,絕對有拉力賽車手的位置。
沖出賽道的時候最可怕的是什麽,是撞樹?撞牆?撞山?
最可怕的是,什麽都撞不到。
長白山天池主峰賽段就是這樣,如果在這裏沖出賽道,那麽大概率就是什麽都撞不到,直接進行一個一分鐘起步的翻滾。
而拉力賽裏的「賽道」也只是賽事方給你指的一條上山路罷了。
“漂亮。”
“過獎。”
完美漂移回頭彎,在橫向濃霧氣流的幹擾下,在冰雪路面,真不算過獎。
夏千沉這樣的車手,膽識與車技并駕齊驅,不愧被業內評價為「為賽道而生」。
俗,但沒有什麽比這更合适的了。
——
從二道白河鎮發65輛車上長白山。
SS1和SS2超短沙石路後,剩餘車輛59,SS3、SS4西坡後,剩餘車輛24,SS5天池主峰後,剩餘車輛……10。
有14輛車在天池賽段退賽,有些是車損嚴重,有些是領航員和車手達成一致,決定不在惡劣天氣涉險。
長白山冰雪拉力賽,是本年度賽季的第一站,前十名獲得站點積分,很多人決定放棄,多半是覺得積分在後面還可以追。
所以很微妙的,恰好這跑完全程的十輛車,全部獲得積分。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咬咬牙堅持下來,就贏了。
這也是夏千沉喜歡拉力賽的原因之一,它是世界上少有的,真實有概率存在「堅持到終點就是勝利」這個說法的事情。
因為很多賽段,那些很強的對手,那些拿過什麽什麽獎項的賽車手,就是少了點毅力。在拉力賽裏,「堅持到終點」,真的有可能就是實質的「勝利」,而不是精神勝利。
沖過終點線,夏千沉偏頭,零下二十幾度兩個滿頭大汗的人相視一笑。
“還行吧。”夏千沉說。
“何止啊。”鐘溯回答。
頒獎儀式在二道白河鎮,但對他們來說,眼前的風景就是獎勵。
夏千沉摘掉頭盔頭套,和鐘溯繞到車前對了一下拳頭。
深冬的長白山非常美,很默契的,兩個人都沒有拍照。就這麽站在雪和泥混着的地面,望着遠處的天池,遠處的山脊。
霧凇奇觀在這裏只是常态,山巅的空氣非常冷,兩個人的吐息頻率差不多,同時呼氣時呼出一口白霧。
這麽傻站了一會兒,夏千沉說:“好冷啊。”
“走吧。”鐘溯拍拍他後背,“回去了。”
夏千沉轉過身,拍拍賽車引擎蓋上的泥塵,眼神溫柔地看着它。
“發車的時候你說……大工給這輛車換的配件,都是我以前開報廢的車裏留下來的?”
鐘溯跟過來,嗯了聲,“新配件不敢貿然上,道路情況太複雜,而且……”領航員沒有賽車手套,鐘溯彎下腰,掌心蓋在溫度還沒降下來的引擎蓋上,“你相信機器有靈魂嗎?”
這是個非常中二的問題,向非常中二的青年提出來。
夏千沉倏地一笑,“你這個問題,如果問十八歲的我,我會非常堅定地回答你,機器一定有靈魂。”
“那麽二十二歲的你呢?”鐘溯問。
青年挂着好看的笑容,“我會更加堅定地告訴你,機器有靈魂。”
賽季第一站圓滿結束,07號車,是本屆長白山冰雪拉力賽的站點冠軍。
返程二道白河鎮的路上,夏千沉駕駛賽事方的勘路車,鐘溯坐他副駕駛。
其他車手這時候都靠在車裏睡成一片了,單單嚴重暈車的夏千沉親自開車。鐘溯在副駕駛沒事做,就折騰起中控的藍牙,連上自己的手機,搜到夏千沉的BGM,開始播放。
一聽前奏夏千沉就知道是哪首歌,苦笑,“現在放有什麽用,又不在賽道上。”
“補一下。”鐘溯說。
車隊緩慢地下山,前面有安全車帶路,他們在車隊中間,只要跟車就行。
隆冬裏太陽西沉,夜色在驅趕他們離開長白山。
兩個人在車裏東扯西聊。
“所以夏主任很不喜歡你開賽車。”鐘溯說,“是覺得太危險了嗎?”
“對啊。”夏千沉說,“她是外科醫生嘛。”
鐘溯點點頭,“嗯,很能理解。”
鐘溯把那你爸爸怎麽看呢這句話咽了回去。
人都有一些不願意說出口,也不想別人去問的事情。鐘溯沒有避開得很刻意,而是笑笑,接着說:“對了,夏主任買那輛Taycan的時候,你沒阻止她嗎?”
“可別提了。”夏千沉的思維立刻被勾過去,“當時我媽要買車,我幫她選了半個月,從性能動力外觀,到性價比安全程度和油耗量,給她推薦了不下十款,她最後居然買了臺純電動的,甚至不是油電混合!”
“你懂嗎?”夏千沉問。
“你明白吧?”夏千沉追問。
“你能理解吧?”夏千沉繼續問。
鐘溯重重地點頭,含笑說:“能,但是環保呀,節能減排呀。”
畢竟是醫生,對這樣的職業鐘溯保有非常高的敬意。
“但是……”夏千沉左手扶方向盤,路比較好走了,前車加速,所以他右手也進一擋跟車,“但她都選擇保時捷了,居然在保時捷裏挑了Taycan?”
對于賽車手而言,保時捷裏買Taycan,無異于走進麥當勞點了份蘋果片。
“Taycan……”鐘溯努力地在大腦裏搜索,這輛車有什麽可以誇獎的地方,“對不起。”
夏千沉扶着換擋杆的手一擡,“不必,不是你的問題。”
回到二道白河鎮時,天已經黑透。
還是來時的酒店,停好車下車後,鐘溯走到他身邊,“擁抱一下吧,我們第一個站點冠軍。”
夏千沉在路燈下,眼睫鋪成一個漂亮的扇形陰影,落在他雪白的下眼睑。
夏千沉走過去,擁抱了他的領航員。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