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共飲
穿過庭院,走到華璋殿正門處,徐琬靜靜立在廊庑下,等人通禀。
趙昀翼盥洗畢,手持長劍,剛下到二樓,便遇上星離。
“何事?”
“殿下,徐女官在外求見。”星離拱手道。
铮地一聲,趙昀翼将長劍掼于劍鞘中,快步往下走去。
天光灰白,還沒完全亮。
微微曦光中,徐琬一身丁香色女官宮裝,立在廊庑下。
腰間柔軟系帶束得她纖腰袅袅婷婷,身姿窈窕纖長,端嚴森寂的宮苑中,她是唯一一抹柔色。
趙昀翼一眼便望見她,腳步放緩,一步一步走上前。
“殿下要出去嗎?可需要徐琬随侍?”徐琬擡眸,恭敬問道。
他身着箭袖勁裝,勁直的身形越顯挺拔,比之平日裝束,更有種難以描摹的力量感。
趙昀翼上下打量她一眼,徑直往外走去,步幅不大,像是在等她,徐琬心領神會跟上,卻聽他道:“冰輝閣是你的住處,裏面的東西皆是為你準備的,若喜歡,便随意取用,若是不喜,便吩咐下面的人重新置辦。”
“給我的?”先前猜也不敢亂猜,陡然确定,徐琬有些恍惚。
“這些年,得了不少東西,女子之物,我用不着。”鼻端凝着她身上飄散而來的淺香,趙昀翼頓住腳步,睥着她,“你是我唯一的女官,給你也算得物盡其用。”
那些多是貢品,她不過一介女官,他說給便給了。
徐琬聽他說得輕巧,心口凝沉的疑慮盡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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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本就是七皇子的東西,賞她,她便接着,盡心盡力替他辦差回報便是。
“殿下,徐女官!”謝清玄的呼喚,驟然打斷徐琬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謝恩之辭。
謝清玄手握劍鞘,一臉笑意小跑過來。
沒來得及跟徐琬說上第二句話,便聽趙昀翼對徐琬淡淡吩咐:“我同清玄去練劍,你去讓人準備盥洗之物。”
言罷,拉着幾乎憋出內傷的謝清玄,快步往禦花園而去。
徐琬立在原地,看着他們的身影快速隐于朱牆後,愣了愣,方才七皇子明明是要她跟着随侍的,怎麽忽而改了主意?
殿下仍防着她與謝清玄?
愣了片刻,徐琬莞爾搖頭,回身吩咐內侍備水去了。
“殿下,我聽說徐姑娘住進了冰輝閣,會不會不太合适?”謝清玄抹了抹腦門上的汗,沖趙昀翼道。
“沒什麽不合适的。”趙昀翼坐在亭中石凳上,拿軟布細細擦拭着劍鋒,語調漫不經心。
他素來如此,謝清玄倒是打消了些許疑慮。
卻仍是站起身來,坐到趙昀翼身側最近的石凳上,憂心忡忡道:“可這關系到徐女官的清譽,徐女官入宮前,外面便傳言說她名為女官實為侍妾,她住得離華璋殿那般近,我是擔心……”
說到這裏,謝清玄忽而有些說不下去。
趙昀翼卻側眸望着他,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要不,讓她搬去你的住處附近?”
“好啊!”謝清玄登時一臉喜色,坐直身子笑應,“我一定會照看好徐女官的!”
“就住冰輝閣。”趙昀翼清泠的嗓音倏而一沉,擦劍鋒的手勢頓了頓,漆眸凝着寶劍銳利的鋒芒,緩緩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旁人如何揣測,與我何幹?”
“是與殿下無關,可那與我有關啊!”謝清玄急了,咬了咬牙,想再争取一番,直直盯着趙昀翼道,“實話告訴殿下,我喜歡徐女官,想要娶她為妻,待回到京城,便讓媒人來金陵提親,所以,所以我不能任由她被人這般揣測。”
“你若真為她好,便該早早同她保持距離。”趙昀翼站起身來,本就疏冷的嗓音越發凍人脊骨,漆眸銳利如劍,盯着謝清玄一字一句道,“她身為六品女官,斷不會與人為妾,而你的正妻必是門當戶對的公侯之女,清玄,你越是喜歡她,侯府越是容不得她,反而害她。”
“可是……”謝清玄唇瓣翕動,卻是陷入語塞,說不出話來。
走出涼亭,清爽微風卷着滿園草木雅香拂來,趙昀翼心神一震,他這是怎麽了?
武寧侯府的門第固然高,可若他讓父皇賜婚,侯夫人照樣得答應讓謝清玄以正妻之禮娶徐琬。
清玄待徐琬與旁人不同,似有幾分真心在,比旁的凡夫俗子不知好了多少,卻仍不能叫他滿意。
皂靴踏過深碧青苔,沿着石徑往前走,穿過重重湖石瓊花,趙昀翼的眸光卻是淡淡,絲毫不曾停駐。
松散的眸光有些茫然,他心裏,究竟想給徐琬找個怎樣的歸宿,來彌補父皇犯下的錯?
“殿下,阿城随眠鳳樓的人一道消失了,屬下沒跟上。”一道玄色身影忽而跪地禀報,面上銀質面具遮住半張臉,氣息沉郁,連周遭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森然。
“無事,繼續盯着他平日出沒過的地方。”趙昀翼說着,下意識擡手摸了摸心口位置。
那裏平坦一片,龍紋玉璧已然還給徐琬。
麓山密林中,一處山坳裏,繁花盛開似錦。
“阿娘,您要姐姐的玉璧究竟有什麽用?姐姐說那玉璧對她來說很重要,您能不能去找別的東西代替那枚玉璧?”阿城嗓音軟軟的,挽着一位美貌婦人的手臂撒嬌。
婦人保養得宜,容色并非傾國傾城,卻別有一番神韻,身上淡淡的花香天然而成,阿城很喜歡,只覺阿娘身上的香味比任何花的味道都好聞。
“喜歡姐姐嗎?她對你好不好?”周眠星捏着帕子,動作輕柔地替阿城擦拭着額角細汗,嗓音更是溫柔輕緩,“看你跑的,待會兒換身衣裳,別被風吹着,着了涼。”
阿城推開帕子,好看的眼眸睜得大大地望着周眠星:“姐姐很好!她對阿城很溫柔,身上的香氣跟阿娘一樣好聞,阿娘,阿城為何沒有這樣的香氣呢?”
“因為我們阿城是男孩子呀,将來要做大事的。”周眠星溫柔拉住阿城的手,傾身凝着他的眼眸道,“她是你的姐姐,對你好是天經地義的,她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替阿城拿回那些本該屬于你的東西。”
這些話,周眠星說過太多次,阿城從未真的在意過。
可他見過徐琬,同徐琬說過話,被她牽過手,再聽到這些話,心口忽而湧出莫名的心慌與不安。
“阿娘,阿城不想讓姐姐去做危險的事,阿城也不想要那個皇位。”阿城搖搖頭,略帶懇求地望着周眠星,“那枚玉璧也被趙氏七皇子拿了去,姐姐在那人身邊會不會有危險?阿娘能不能把姐姐救出來?”
“你說什麽?”周眠星騰地一下站起身。
阿城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跌坐在地,他疼得眉毛蹙起,揉着後腰,仰面去看阿娘。
卻見阿娘一臉的怒氣,将五官扭曲得幾乎猙獰:“玉璧被趙家的狗賊拿去了?徐琬這個沒用的東西,連塊玉璧都保不住,娘就該早些拿回來的!”
“阿娘?”阿城怔怔望着她,仿佛不認識眼前的人。
回到華璋殿,趙昀翼沒見到徐琬,四下掃了一眼,默默放下佩劍,撈起圓幾上斟好的清茶,遞至唇邊,淺淺嘬了一口。
入口清甜,似是桂花混合蜜糖的滋味,卻不是他平日的口味。
趙昀翼将青白瓷盞移開些許,凝着盞中茶湯,微微失神,是徐琬替他備下的?她平日喜歡喝這個?
驀地,他腦中浮現出祈福那日,去靈谷寺的路上,徐琬手捧梨漿淺笑的側臉。
桂花香蜜化在溫熱的水中,微熱的水汽将綿甜的淺香送至鼻端,趙昀翼擡擡手,又飲了一口。
“殿下?”徐琬立在門口,凝着趙昀翼手中茶盞,一臉詫異,眸光又對上他漆眸,硬着頭皮上前道,“這暗香湯是徐琬飲過的。”
擡手順勢接過他手中茶盞,察覺到裏面的液體比先前少了半盞,徐琬心口一跳,故作從容将茶盞放回圓幾上。
噠地一聲響,很輕,卻重重落在她心上,重得她心尖也跟着一顫。
“殿下若喜歡,待沐浴更衣畢,徐琬為殿下再調一盞。”
言罷,她又懊惱不已,她怎麽傻成這般,非把事實告訴他,将彼此推到這般窘迫的境地!
“我……我不是故意的,方才剛喝了一口,盥室沐洗的水備好,徐琬急着去探水溫,所以……”
徐琬吞吞吐吐說着,卻越說越不自在,雙手交纏,絞成一團。
“唔,改日吧。”趙昀翼瞥了一眼青白釉茶盞,眸光在她交纏的細指上落了落,眉骨微動。
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小姑娘在怕什麽?他像是會為這種小事生氣嗎?
往盥室方向走去,趙昀翼想到自己在外頭的名聲,腳步一滞,側過頭來問道:“你們平日裏,都是如何議論我的?”
玉面修羅。
徐琬腦中蹦豆子似的,一個一個跳出這四個字。
玉面倒是名副其實,修羅嘛,似乎言過其實了。
想到竹君妹妹第一次聽到他的駭人舊事時,吓得臉色煞白,逃跑的模樣,徐琬不禁彎起唇角,笑了。
嗤。
輕笑聲溢出唇角,散在敞亮的廊道上。
她竟然笑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