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姓蕭

轟隆隆一陣雷聲過後, 豆大的雨點拍打着驿站庭院的芭蕉樹。

天色暗沉沉,雨幕将天地連成一體,一片混沌。

廂房中, 徐琬有氣無力靠在寬大的椅背上,纖柔的身形像是枝頭半蔫的玉簪花。

身側方幾上擺着三菜一湯, 放了不知多久, 一絲熱氣也無, 碗箸靜靜擺在原處,她一口未動,甚至未看一眼。

嘎吱, 門扇被打開,又合上。

來人身上有她熟悉的香氣,徐琬并未回頭,卻已清楚對方是誰,她望着窗外屋檐流下的潺潺夜雨,淡淡道:“我要回去。”

“想通了?”周眠星款步走過來,拉過方幾側的椅子坐下,掃了一眼上面擺着的膳食,輕笑, “還是不肯吃東西,看來仍是沒想通, 你這孩子,何苦呢?母後在的地方, 便是你的家, 你要回去,也不是不行,總得讓母後看到你的誠意。”

“讓你給他下毒, 你不肯,讓你偷虎符,你也不肯。”周眠星身子往後一靠,黛眉擰起,面色不虞凝着她,“琬兒該不會是喜歡上他趙昀翼了吧?”

“嗬,他母妃沈持瑩是我的手下敗将,你卻喜歡上沈持瑩生的野種,你可真是母後的好女兒!”

這些話,她說了兩日,徐琬早已聽得膩了。

說什麽都無所謂,徐琬只無法忍受她這般辱罵趙昀翼。

“他不是!”徐琬猛然回眸,怒視着周眠星。

眼前婦人容色雖佳,卻不是能令人驚豔的絕色,溫婉純良的氣韻下,揣着的卻是比天還高的野心。

“我徐琬只有一位娘親,你不是我母妃,我也不是什麽公主。”徐琬凝着眼前同她并不肖似的眉眼,虛弱地撐着方幾邊緣道,“成王敗寇,十幾年前便敗了,放下仇怨,讓百姓安居樂業不好嗎?”

“不好。”周眠星搖搖頭,傾身靠近她,語氣忽而緩和下來,眸色不無動容道:“你以為母後是為了誰?為了你父皇嗎?不,我為的是阿城。”

“阿城?”徐琬愣住,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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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她想明白,便聽周眠星緩緩道:“不錯,城兒姓蕭,他是你的親弟弟!若讓趙家的人知道阿城的存在,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他嗎?母後也是未雨綢缪,逼不得已。”

阿城,是她的弟弟?

周眠星也是這麽告訴阿城的嗎?所以再見面時,阿城才會護着她?

“着江山本就該是阿城的,母後只是拿回屬于我們的東西,有什麽錯?你是他的姐姐,便該不顧一切去幫他。”周眠星伸出手,攤開掌心,放在方幾上,對徐琬道,“你暫且下不了手,母後也不逼你,只那枚玉璧關系重大,還是給母後吧。”

玉璧,徐琬下意識便要擡手去摸頸間的位置,忽而頓住,她不能讓周眠星知道玉璧在她身上。

“當初你們把玉璧給了我,便是我的,如今說要就要回去?你們何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徐琬哂笑,眼眸卻泛着紅。

她很想告訴自己,周眠星說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在騙她的,她只是徐家的女兒。

可周眠星身上的香氣,以及她身上的玉璧,無一不在提醒她,周眠星說的都是真的。

徐琬深吸一口氣,淚珠無聲滾落臉頰,帶着滾燙的熱度。

真的又如何?當年他們抛下她一走了之,如今卻要她供他們驅使,嗬,這樣的親生父母,她不認!

“是蕭煥,不,你父皇執意給你的,不是我。”周眠星語氣裏帶着咬牙切齒的恨。

聽得徐琬心中莫名。

世人皆知,末帝蕭煥和皇後周氏琴瑟和諧,乃是一雙璧人。

提起蕭煥,她為何時這種語氣?

“既是他給我的,便讓他親自來找我要。”徐琬撐着方幾邊緣,默默感受着自己的體力。

若要從這裏逃出去,也不知她有沒有足夠的體力跑回城中去?

過了兩日,七皇子也沒找來,是已經知曉她的身份,沒打算找她,還是根本就找不到她?

徐琬不敢去想,也無力去想,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待在這裏,回行宮也好,回徐家也罷,總之,她不要跟這些待在一處。

“你竟然又忤逆母後,徐家就是這般教養你的麽?”

周眠星氣結,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指着方幾上涼透了的膳食道,“母後有的是時間跟你耗,這些東西,你愛吃不吃,餓死在這裏,可沒人會知道!哼,分明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卻不光模樣像他,連脾氣也跟他一樣執拗,一樣的不可理喻!”

哐當一聲,門扇合上。

廂房內重新恢複寂靜,徐琬眸光掃過燭臺上無聲搖曳的燭火,又緩緩收回,落在面前冰冷的膳食上。

兩日沒用膳,徐琬握着筷箸的手微微顫抖,幾乎連菜也夾不起來。

淚珠大顆大顆墜落瓷碗中,和着又冷又硬的精米飯咽下去,她要努力恢複體力,才能離開這裏。

夜深了,雨勢似乎小了些。

徐琬悄然将門扇打開一條縫隙,探出頭去,左右望了望,心下松了口氣。

許是周眠星知道,她不會武藝,又餓得沒力氣,根本逃不出去,所以沒安排人看管她。

心下稍定,徐琬回身去,手持燭臺,靠近房中幔帳,火龍登時往上竄去。

“着火了,着火了!”徐琬跑到庭院中時,聽到裏面亂成一團,“快救火!”

她回頭望了一眼,關她兩日的那間廂房已被火龍吞沒,正往相鄰的廂房蔓延。

“幹什麽的!”有人發現了她。

徐琬趕忙往外跑去,闖出驿站大門,沖進雨幕中時,她分明聽到一聲呵斥:“想跑?給我追!”

随後,還有一道哭腔,嗓音有些熟悉:“那是誰?是姐姐嗎?姐姐為何會在這裏?你答應過不會傷害姐姐的!”

孩子的哭腔很快被淅瀝瀝的雨聲淹沒。

身後傳來追趕聲,徐琬深一腳淺一腳,奮力往前跑去,一刻也不敢停。

連綿不斷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單薄秋裳倏而便濕透了,重重粘在肌膚上。

秋風夜雨清寒,徐琬冷得齒尖打顫,方才用的冷硬的膳食也在胃裏灼燒翻湧着,她幹嘔了幾聲,卻吐不出來。

身後傳來刀兵相接的铿锵聲,徐琬不敢回頭。

雨幕中,她身形孱弱纖瘦,像是随時會倒下去,可她不敢倒下,繡鞋踏在泥水中,她努力辨認着方向,往金陵城跑去。

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徐琬聽着自己的心跳聲,咚咚,這條路太漫長,仿佛跑了一個時辰,也沒看到城牆的影子。

“徐琬!”有人在喚她,聲音有些耳熟。

徐琬腳步放緩,回眸望去,一眼便認出,是趙昀翼。

她不跑了,軟軟倒入雨幕中,凝着趙昀翼橫空飛來的身影,重重合上眼皮。

方才,她竟瞧見趙昀翼一臉惶然後怕的神情,一定是夢吧?他素來是泰山崩頂而不改其色,怎麽會為她擔心成這樣?

朦胧間,徐琬落入一個同樣濕漉漉的懷抱,可那懷抱是溫熱的,隔着濕透了的衣料,她能感受到那人的心跳,她努力去睜眼,想看看是不是趙昀翼。

可她睜不開,陷入更深的混沌裏。

若是夢,她寧願長睡不複醒,這樣便能騙自己,即便身為仇敵,他也不會傷害她,而是不顧一切來找她。

左襟傷口重新撕扯開,趙昀翼唇色發白,卻根本顧不上身上的痛意。

他緊緊擁着徐琬,将她撈在懷中,凝着她蒼白小巧的面容,生平第一次嘗到怕的滋味。

這麽多年,他以為他什麽也不怕,什麽也不會真正在意,即便對她,也是像對有所虧欠的小妹妹一樣。

此時方知,他其實也會怕,會怕她從此與他為敵,怕他再也見不着她。

冰輝閣中,菱枝、白羽手忙腳亂替徐琬沐浴,換上幹淨柔軟的紫雲绫寝衣。

菱枝坐在榻邊,輕輕摸了摸徐琬掌心,當即落淚:“服了藥還是燙,怎麽辦才好?小姐這兩日究竟被何人擄了去?吃了多少苦?”

身側,白羽眼眶也是紅紅的:“若不是殿下找到那條密道……”

誰能想到,這冰輝閣裏還有一條通向宮外的密道呢?一想到對方是在她們眼皮子底下把人擄走的,白羽恨不得以死謝罪。

“小姐從小到大,哪裏吃過這種苦?”白羽抹了抹眼淚,沖菱枝道,“你先去睡會兒,咱倆輪流照看小姐,再不能讓賊人得逞!”

話音剛落,還沒等到菱枝的回話,兩人頸後下方穴位被什麽東西擊中,雙雙倒在榻邊地毯上。

屏風後,一道深青色身影走進來,身量颀長,眸形秾麗,面色皙白,薄唇已恢複些許血色。

揮了揮手,看着紗幔輕柔垂下,遮住裏頭躺着的身影,這才側身沖身後吩咐:“帶她們下去。”

星離得令,默默把菱枝、白羽帶出去,安置妥當,再回來時,瞧見自家殿下正細細替徐琬換額頭上搭着的帕子。

“殿下自己也需要休養,何不明日再來?更何況,您做的這些,徐女官也不知道。”星離有些不忿,他家殿下何曾照顧過任何人?

“不必告訴她。”趙昀翼頭也沒回,将換下的帕子浸在水盆中,擦淨了手,悄然将徐琬的手攥在掌心道,“你下去吧。”

被周皇後帶走兩日,她可是已經清楚自己的身世?待醒來時,她可會怪他,視他為仇敵?

趙昀翼漆眸閃動,視線落在掌心攥着的小手上,眸光裏的溫柔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

她手指纖細,蜷起來,卻是這般小,輕易便能攥住,柔弱無骨的手讓人絲毫不敢用力,唯恐傷了她。

紗幔頂上,懸着一小簇棠棣花,紅白相間,豔麗芬芳,卻不及她分毫。

重新挽起的紗幔,柔霧般垂在榻邊,她身上淺香無聲散在寧谧內室中,幽靡惑人。

趙昀翼微微俯身,将她細弱的柔夷輕輕擡至唇畔,薄薄柔軟的唇瓣淺淺貼了貼她皙白的指背。

若她此刻醒來,控訴趙氏惡行,向他索命,趙昀翼想,他一定心甘情願遞上刀柄,匕首朝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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