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依你
說什麽讓她哄他, 分明是他反客為主。
丁香色宮裝衣領滑落頸項,堆疊在上臂,明月珠的光輝透過錦帳照進來, 襯得她手臂纖柔似柳,瑟縮閃躲的細肩小巧纖弱, 偏偏合身的心衣撐得鼓鼓囊囊。
徐琬長睫顫動, 心口浸在春水裏, 沒個依托處,身上幽靡的花香綻染帳中每一處,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蘇合香、低醇的酒香。
半阖的水眸如絲般凝着他, 徐琬很是懷疑,他果真沒收用過教習宮婢嗎?
或許,聰明之人,做什麽都能無師自通?
神思稍稍游移,便被他解心衣系帶的動作拉回來。
徐琬面頰早已紅得不能看,卻忍着羞去推他。
可她手上沒有一絲力氣,眼前的鴉青色身影似是銅澆鐵鑄的,哪裏推得動?
情急間,卻發現他折騰了幾次, 都沒能解開。
原來,這世上真有他不擅長的事, 鬼使神差地,徐琬柔柔伏在他肩頭, 輕笑出聲。
可下一瞬, 笑意登時僵住。
只聽“咝”地一道清晰的撕裂聲,趙昀翼愣住,徐琬連斥他打他也顧不上, 匆匆環住身子,将堆疊在上臂處的衣領往上拉。
她的心衣系帶沒能解開,被他沒輕沒重扯斷了,斷了!
見她委屈地落淚,趙昀翼越發懊惱,若從前敬事房送來的畫冊,他沒有原封不動送回去,是不是就不會在她面前出醜?
有心替她縫上,可他的寝屋裏哪有一針一線?
趙昀翼的心被她哭得亂成一團,随手從裏衣私下一塊細長布條,一面柔聲哄她,一面替她把心衣和斷開的系帶綁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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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勉強固定住,趙昀翼已是滿頭大汗,比打了一場仗還艱辛。
整理好儀容,回到東偏殿時,雲苗趕忙迎上來,往外望了望道:“主子怎麽去了這般久?殿下未傳膳,您是不是還沒用膳?多漂亮的眼睛都哭腫了,可是殿下心情不好,責罵了主子?”
雲滴沖雲苗使了個眼色,把給徐琬留的晚膳呈上來道:“讓主子吃飽了再說。”
用罷晚膳,徐琬已平複下來,心下仍是又羞又惱,面上卻已鎮定自若。
一擡眸,撞進對面兩雙好奇的眸子,徐琬低低解釋道:“我替殿下整理床榻時,殿下突然進來,把我吓一跳,簪子落在榻邊,惹了殿下不喜,殿下罰我跪了許久。”
徐琬越說,越覺着這解釋再合适不過了,只戲還得演足。
說話間,她傾身揉了揉膝蓋處,悄然在腿側捏了一把,眸中立時蓄起水光:“從前在家中,爹娘從不舍得罰我,這是我第一次跪這麽久,膝蓋會不會壞掉?會不會以後走不了路?”
“不會的,只半個時辰,我們還跪過更久呢!”雲苗忙安慰道。
雲滴則起身取了藥膏來,遞給她:“也是從前剛入宮時,帶我的姑姑送的,不貴重,卻很好用,主子拿去擦擦,過兩日便不痛了。”
翌日一早,徐琬被請去書房,開始着手興辦女學之事。
外祖父是山學的夫子,姨母又在大戶人家合辦的私塾做女夫人,有些事,她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
只是先從京城試辦,京城的情況她還得多了解一些,才能不枉費這難得的機會。
一連數日,連午膳都是在書房用的,又往宮外跑了幾次,向趙昀翼吩咐過的兩位幕僚請教過後,終于拟出一套像樣的方案來。
選址、銀兩、夫子、生源等方面,皆有考慮,趙昀翼略略看了一遍,便知小姑娘着實花了心思。
她一臉歡喜,他自然為她高興,可看着她越發瘦小的小臉,趙昀翼又忍不住心疼。
書房中,趙昀翼将她抱坐膝頭,環住她,一面翻看下面遞來的卷宗,一面輕道:“累不累?要不要準你休沐幾日,去宮外別莊騎馬?”
氣候越發冷,說不準那日便要下雪,并不是騎馬的好時候,徐琬最是怕冷。
騎馬散心再有誘惑力,她也只是想了一瞬,便打消念頭。
小臉輕輕搖了搖,纖細的指捏住他的刀削玉琢般的下颚,将他的臉轉過來,眉眼含笑嗔道:“宮中梅花已開,不日便是賞花宴,聽說西柔國還送了位極貌美的公主前來,你呀,休想把我支開!”
“哦?原來我的小姑娘并非一心撲在女學上,也學會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說笑間,趙昀翼放下卷宗,眸光缱绻落在她眉眼:“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幾日入宮給各宮娘娘請安的官家小姐不知凡幾?什麽敬國公府韓小姐,太傅府雲小姐,還有清玄的妹妹謝小姐,甚至連被我潑了面子的兆安侯府也送了兩位陪伴我母妃。”
“殿下可真是豔福不淺。”徐琬聽得直咬牙根,指尖稍稍使力,在他下颚刮了一下,氣呼呼道,“那麽多公侯小姐等着你,你還來找我做什麽?”
小姑娘惱了,眼眶微紅,色如海棠,含羞帶怒的模樣讓他心旌搖蕩。
“我可不要什麽公侯小姐,只要我的小公主。”趙昀翼稍稍垂首,叼住她尚未移開的指尖,輕輕啃磨了一下,方才松開。
徐琬吃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指腹上淺淺的齒痕,眸中水光盈盈,不可置信地怒視他。
“傻瓜,既要做戲,我總要知道戲裏都有哪些人,是不是?”趙昀翼俯低身子,額心貼着她眉心,劍鋒似的長眉輕輕壓着細柳般的黛眉,“不氣了?”
他眉眼秾麗攝人,這般凝着她,似是要将她三魂七魄盡數勾了去,徐琬緊張地連氣息也變得輕緩。
身子往後傾了傾,拉開些許距離道:“做什麽戲?”
趙昀翼笑而不語,指腹搭在唇瓣處,意有所指地睥着她,徐琬自然不願讓他的壞心思得逞!
不說便不說,到了那一日,她自然會知曉。
賞花宴前,徐琬仍是急急出宮了一趟,不為別的,只因蘇竹君來了京城。
徐珊陪她一起來的,互相照應着,也怕她一沖動,做了什麽傻事。
到槐米胡同時,蘇竹君她們也剛被徐琛接回來,禁不住京城寒涼,周身冒着冷氣兒。
菱枝、白羽手腳麻利灌了湯婆子,又擡出炭盆來,屋子裏漸漸暖和起來。
“跟姐姐說說,是怎麽回事?”徐琬親手斟了一盞熱茶,遞到蘇竹君手中。
這個小丫頭素來心大,鮮少見她哭,此刻眼圈卻仍是紅腫的,顯然一路上沒少哭。
蘇竹君別過臉去,抹了一把淚,似是說不出來話,徐珊沉吟片刻,鼓起勇氣道:“我來說吧。”
話沒出口,蘇竹君卻又扭過頭來道:“不必,我自己說。”
“雖說子不言父之過,可我也沒什麽不敢說的,那個爛人狗改不了吃屎,嗜賭成性,把家産敗光了,竟然把我賣給人做妾,那老頭子都六十了!”
“這麽多年,他沒養過我一日,沒護過我一日,別人罵我是個沒爹的野孩子,可我不在乎,我有娘疼,只當爹是個死的。”
“可他還不如真的死了,也好過為了千兩銀子就把我賣了,只要對方出價高,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琬姐姐,你說,我能不能把身上的血流幹了,換掉?只要想到跟他有關系,我就忍不住犯惡心。”
她口齒伶俐,說了好一通,雖掉着眼淚,卻把事情說得明明白白。
“傻氣,你這樣說,小姨該多心疼?”徐琬捏着帕子,替她拭着淚道,“竹君,你寫一封父女斷絕書,我讓人帶去叫他簽名畫押,再送去官府蓋印,從此你便同他再無瓜葛。”
“就這樣?”蘇竹君淚眼汪汪,不敢置信地凝着她。
“對呀,對付這種真小人,能有多難?”徐琬揉了揉她發髻,輕聲哄道,“你們一路風塵仆仆,快去洗洗,好好歇歇,等你休息好了,我就把好消息給你送來了。”
見識過太子那種僞君子,徐琬對這種不把女子當人的男人,完全無法容忍,只要她遇到了,定是要想法子把對方治得死死的。
聽阿娘說,當年的小姨夫也是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小姨才會芳心暗許,可誰知小姨難産誕下竹君,傷了身子再不能有孕,他便換了一副面孔,甚至動手打人。
所以,即便極看重禮法顏面的外祖父勸阻,阿娘也堅決支持小姨和離歸家,并把竹君養在府中。
那人再如何令人作嘔,到底是竹君的生父,徐琬同竹君只說了一半,回宮向趙昀翼要人手時,才把另一半心思說出來。
“斷絕書弄好後,再找個僻靜地方把他狠狠打一頓,最好打得他不能自理,以後再也不能害女子。”
“真的要這樣?”趙昀翼含笑望着她。
徐琬面上怒意更盛:“難道你還想替那個狗東西求情?”
狗東西?小姑娘真是氣得狠了,竟然也學會罵人。
“自然不是。”趙昀翼扣住她不盈一握的腰,将她抱坐在書案上,微微仰面凝着她,“我是說,要了他的命會更直接有效。”
“他想害竹君,輕易讓他死了,豈不是便宜他?”徐琬想了想,要他的命似乎也不是不能考慮,“唔,你說要是那位六旬老者惱羞成怒打死他,是不是更大快人心?”
“好,都依你。”趙昀翼含笑捏了捏她臉頰。
小姑娘穿的是跟其他女官一樣的丁香色襖裙,繡纏枝銀爐花的襕邊上滾着一圈雪白毛邊,穿在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柔婉。
繡花豎領束得她脖頸纖長,巴掌大的小臉薄施粉黛,唇色如櫻,婉麗眉眼噙着小小得意,顧盼生姿。
一颦一笑映在趙昀翼眸底,只覺心口被無數把細絲牽絆着,朝她的方向拉扯。
秾麗漆眸眸色漸深,看得徐琬莫名心慌,下意識往後傾去,卻被趙昀翼長臂一伸,勾住她脖頸撈回來。
辦女學還有一堆事沒理清,徐琬可不想由着他鬧,面頰微紅,正要斥他,卻聽書房外有人通禀,貴妃娘娘來了。
徐琬心下駭然,趕忙推開趙昀翼作亂的手臂,徑直從書案上跳下來。
跳得急,心又慌,險些扭到腳,幸而被趙昀翼扶住細腰。
“別怕,母妃不會來書房。”趙昀翼将她抱坐到座椅中,薄唇輕輕貼了貼她眉心,“小姑娘臉頰這般紅,還是留在書房吧,否則被母妃看到,定要怪我欺負你。”
聽他這般說,徐琬醺然雙頰越發燙了,連耳根也泛起緋色,卻是無計可施,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別過臉去不看他。
待他轉身往外走,徐琬又忍不住扭過頭來望向他的背影。
他身量高,又習過武,勁松修竹般的身姿透着道不明的力量感,像是這世間最可依靠的存在。
正殿中,趙昀翼剛一進去,便見宸貴妃身邊的嬷嬷捧着一只湯盅。
“這是什麽?”趙昀翼心下怪異不已,母妃甚少來晴霄宮,更別說給他送吃食。
更何況,現下不早不晚的,并非用膳的時辰。
“都下去吧。”宸貴妃意味深長掃了他一眼,沖宮人們吩咐。
待嬷嬷領着衆人出去,殿中只餘母子二人,宸貴妃才打開湯盅蓋子道:“這是補湯,母妃悄悄差人尋來的方子,煨了三個時辰,你快趁熱喝了。”
“補湯?方子?”趙昀翼心下怪異感更盛。
他既未受傷,也沒患病,母妃究竟在想什麽?
“母妃有話,不妨直言。”
這事兒,還真不好直言,可除了她這個做母妃的,誰還會替他操心這個?
沉吟片刻,宸貴妃心中再次感嘆,若當初誕下的是位公主,她便不會走到今日這般尴尬境地。
“你身子有恙,不便傳太醫,母妃明白,可你該早些告訴母妃啊。”宸貴妃不無痛心道,“拖得久了,若總是不成,他日娶了琬兒,豈不是害了小姑娘?”
“母妃。”趙昀翼漆眸一寒,咬牙切齒道,“兒臣沒病。”
“有病就治,雖然難以啓齒,卻也不能諱疾忌醫啊!”宸貴妃有些急了。
趙昀翼捏了捏眉心,劍鋒似的眉越發冷肅:“何人告訴母妃的?”
究竟是哪個狗東西在背後編排他?竟然懷疑他不能人道?
若是旁人端着碗補湯來對他胡言亂語,他早已提劍劈過去,可偏偏這個人是他母妃。
“不用旁人告訴,母妃不傻。”宸貴妃斟酌了一下,“陳雲桓發現你那件被撕裂的裏衣,拿來給母妃看,母妃打聽過了,近日你并未與人動武,這宮裏敢撕你裏衣,且有機會撕的,唯有琬兒一人吧?可嬷嬷說,琬兒尚未經人事,所以,你還想瞞着母妃嗎?”
“不是琬兒。”饒是趙昀翼再處變不驚,也是頭一遭遇到這種質疑,心下又好笑又好氣,恨不能即刻把小姑娘捉過來啃一口洩憤。
“是兒臣自己撕的。”趙昀翼閉了閉眼,又睜開,一貫冷肅的面色是認命的木然,“兒臣真沒病。”
他說的艱難,宸貴妃卻不允許他糊弄。
俗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不一次弄清楚,下回她也沒勇氣豁出臉面操心兒子房裏的事。
“好端端的,你為何要撕自己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