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字成灰
星鬥稀,古鐘鳴。蓮花峰上道派所有弟子身着绛衣,頭帶黃冠,圍繞登仙臺盤腿打坐,口中念念有詞。
登仙臺,似蓮花,紫雲居中而坐,已換上紫色天仙洞衣,雙袖及衣身均繡八卦星圖,面容平靜安詳,仿如一尊高高在上的道教大仙造像。
當姬無影匆匆趕到蓮花峰時,看到高高的登仙臺已被袅袅雲煙籠罩環繞,紫雲的身體若隐若現,已看不透徹。
姬無影不顧李天胤的阻攔,縱身躍上登仙臺,一把扯住紫雲的道袍,跪在他身前,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俞伯伯,不要。”
紫雲的皮膚蒼白如雪,眉心處的印記變成了一個拇指大小的太極圖,他的眉毛、頭發,以野火燎原之勢褪色,不過眨眼間,一頭墨發已斑白染霜。
紫雲聽到呼喊,慢慢睜開眼。記憶中無法抹去的容顏,竟然真實地出現在自己将要坐化的最後一刻,不知是欣慰還是感傷,眼角竟然溢出了一滴淚。
“你終是來了。”
紫雲一句近乎呢喃的話語,接着便是放下一切般的嘆息了一聲。
姬無影咬了咬唇,拼命抑制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俞伯伯要坐化了,姬無影的心痛程度不亞于父親去世時。姬無影打小就喜歡他,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事事都順着自己,真正像神仙一般有求必應,相比父親的嚴苛,他就像溫柔的慈母。姬無影覺得父親這輩子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結交了他這樣一位摯友。
後來不知為何,俞伯伯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姬無影問起父親俞伯伯的去向,卻被父親一通訓斥,說以後再也不許提這個人。姬無影偷偷托宮人出去打聽,卻都一無所獲,江湖中根本就沒有姓俞的棋藝高手。
到現在,姬無影終于知道為何找不到他了。原來,他早已入道,道號:紫雲。
“你肯來,便是原諒我了麽?卻也了卻了我最後一個心願。”紫雲繼續緩緩說道。他從姬無影手中抽出廣袖,彎了彎嘴角,自嘲道:“我将坐化,死人的東西不要碰,何況是我,會髒了你的手。”
“俞伯伯,你在說什麽,你在我眼中永遠都是幹淨清朗的。什麽死人,你不會死。我不要你死。”姬無影抹了一把眼淚,複又拽住紫雲的袖口,死不松手。
姬無影的話讓紫雲空洞的眼神有了一絲異彩,整個人都明亮起來,嘴邊的弧度更大了些。
“姬兄,記得我曾說你的名取得不好。留殇,留下的全是悲傷,叫留歡多好。”紫雲自說自笑,完全把姬無影當成了他心中始終無法忘卻的那個人。
“我這一生雖有仙根,卻無法羽化成仙,因為去天庭的雲梯承受不起一顆凡心的重量。我的心在進落英谷時已經變成一顆‘三生石’,永遠地停伫在那裏了。即使被你嫌棄,厭惡,它也無法改變自己的歸宿。這一劫,我過不了。茍活這些年,不過想與你再下一回棋,上次的殘局,我終是想到破解之法了,可你為何在我心字成灰以後才來?”
紫雲一番真情流露,讓姬無影看到了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似乎是俞伯伯對父親産生了感情,父親卻只把他當友人,然後俞伯伯向父親表明過自己的心跡,結果卻遭到父親的唾棄。
姬無影知道父親是一個冷情的人,在父親眼裏,武排第一,兄弟排第二,然後便是一些修身養性的東西占據他的生活,情之一字,對他來說,還不如一場切磋來說愉悅。
冷情的人往往易惹風流債,不知不覺便能讓人癡迷。姬無影特別不喜歡父親對母親的冷落,還有母親去世後,那個不請自來叫什麽雪兒的,兩個女人為他心碎神傷倒也罷了,如今,連俞伯伯都……姬無影摸摸自己的臉,嘆息原來自己的風流桃花是父親遺傳的。
“好了,你我便到此吧。謝謝你來送我最後一程。”紫雲眉心的太極圖突然大放異彩,晃得人睜不開眼。
姬無影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只他大限已至,一時情急,便去抓紫雲的手腕,想渡氣為他續命。哪知,他的手還未靠近紫雲的身體,便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從登仙臺上震了出去。身體下落時,姬無影聽到紫雲微小而缥缈的聲音:“來世再你渡我,可願?”
姬無影的心猛地一縮,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也不管自己沒有用輕功,會不會高墜摔死,張開四肢,任憑身體如紛飛柳絮自由飄落。
這種墜落的感覺,讓姬無影想到了前世在紫竹林與李天胤最後糾纏的那暮,死亡再度降臨,這一次結局将如何。
這一次,李天胤沒有讓姬無影失望。當姬無影的身體被人如同珍寶般緊緊摟在懷裏的時候,伴随着李天胤充滿緊張的責罵,姬無影再也抑制不住悲傷,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無聲地流淚。
道派紫雲掌門羽化後,并未引起門派過多的傷感,因為道派衡量掌門是否得道,一直是以羽化登仙為标準,所以弟子們都覺得掌門師父已經腳踏祥雲,直奔南天門報道去了。只有姬無影知道,紫雲是跟普通人一樣,魂歸陰間,或許還會不甘心地在奈何橋上徘徊不去,癡等自己的心上人。
紫雲逝後,除去姬無影,還有一個人反應巨大,那便是李天胤的師父,劍派掌門蕭松柏。紫雲與他商議和平解決兩派紛争之時,就暗示過他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蕭松柏當時以為他在玩笑,卻不知,他說走便走了。
蕭松柏手裏捏着紫雲給他的一張帛書,上面有着幾代劍派掌門的親筆字和印章。原來,在七煞宮血洗華山後,華山劍派已換了十二代掌門,從第四代掌門開始,他們已經厭倦了無休止的門派仇殺,感覺拜入華山劍派習武不是強身健體,弘揚正氣,而是為了仇殺七煞宮的人。但師訓難為,第四代掌門兩難之下,找到了道派掌門,詢問其有無解脫之法。當時,道派掌門便出了一計:若你不想再造殺戮,便在這帛書上寫下心願,由我道派先行保管,待我羽化後,此帛書我會交予下屆掌門。以此相傳,若此帛書上有八位劍派掌門書寫同意,你們兩派便了結夙仇吧。
這張帛書傳到蕭松柏手裏,剛好到第八位,蕭松柏不由暗嘆:原來師父、師祖們都有此想法,卻都不想,也不敢去背欺師滅祖的黑鍋。
蕭松柏看着帛書,苦想了幾天幾夜,終于決定提前出世雲游,讓大徒弟李天胤暫代華山掌門一職。這件鬧心的事,便由他去處理吧,反正他已多次提過化解兩門恩怨這事。
蕭松柏打定主意後,便将李天胤叫來交代了一番。
李天胤沒想到師父居然會讓自己去處理這件事,感覺天助我也,沒有過多推辭,便接下了代掌門一職。
有了實權的李天胤,出入華山更方便了。只要督促弟子練完功,他便抽身往集鎮的客棧跑,那裏,有一個情緒異常低落的姬無影。
姬無影對紫雲的死一直報以自責的态度,覺得若自己沒有為了私欲去打擾紫雲清修,若自己沒有告訴他,父親的死訊,他一定不會死的,不會。
李天胤推門進入,便見姬無影呆呆坐在桌前,長發掩面,口中喃喃:“我的錯……對不起……”
李天胤搖頭嘆了口氣,走過去,為他輕輕束起頭發,安慰道:“無影,你別這樣,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既然師尊生無可戀,死亦是種解脫。他不會怪你的,相信我。”
姬無影根本聽不進去,空洞的眼神一直看着面前的茶杯。
李天胤沒辦法了,看着姬無影魂游天外,又消瘦了幾分的臉,無比心疼。心想:現在有什麽事能轉移他的注意力就好了。
李天胤看姬無影嘴皮發幹生殼,估計他又是一天沒吃沒喝了,只好下樓,去讓掌櫃準備點飯菜。
李天胤下樓梯,剛好有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上樓梯,大家相互打了個照面,便擦肩而過了。
那老的,駐着龍頭拐杖,老态龍鐘,看似瘸子,底盤卻很穩。
那個年輕的,完全無視初夏的氣溫,一襲雪白的貂裘裹身,渾身無一雜色,長相平凡,但氣質難求。他的左臉上有一個頗為醒目的刺字,從字的頂端又紋刻了一條彎曲的藤蔓一直延伸到眼尾處。
要說華山下的集鎮,平時路過此地的武林人士也不少,但能讓人記住的卻寥寥無幾,而這兩個人,只需一眼,便能讓人記憶猶新。李天胤掃了他們一眼,不動聲色的下了樓。
點好了飯菜,李天胤回到房裏,姬無影依然頹靡不堪。
李天胤與他面對面坐下,敲了敲桌子,将剛才遇到的那兩人說給他聽。不出李天胤的意外,姬無影渙散的目光一剎聚攏,低了一天的頭,終于擡了起來。
姬無影啞着嗓子問道:“你說的那老頭,是不是七十來歲,駝背,杵着一根龍頭拐杖?”
李天胤點頭。
姬無影的神色一下凝重起來:“那老頭是追影那個組織的一員,號稱‘酒魔’。跟他一起的年輕人,穿着一身白色貂裘麽?估計是‘雪魔’。”
李天胤摸了摸下巴,疑惑道:“你如何知曉的這般清楚?他們組織不是很隐秘,難以追查麽?”
姬無影深吸了一口氣,道:“就在上回你來七煞宮看兒子之時,我不是不在麽,那會兒我正在劍門別苑與追影會面,還見到了‘魅魔’,是個女人。”每每提起追影,姬無影就覺得胸口悶悶的,有種說不出的惆悵感。
李天胤一聽追影,警覺瞬間提高十倍,抓住姬無影的手,急問:“你幹嘛要單獨與他見面,他有沒有對你怎樣?他為何要告訴你這些?”
姬無影輕輕搖頭,示意他別激動。“是我叫他來的,因為只有從他口中,才能得到真實的關于他組織的幕後真相。他們的組織叫‘魔合’,有四大護法,皆有超凡的能力,幕後主謀是朝廷位高權重的人,這與我們之前的推測很接近了。對了,你說‘雪魔’臉上有一道藤蔓紋飾,是不是這樣的?”
姬無影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畫了起來。待他畫完,李天胤一看便點頭:“正是這個。”
姬無影蹙眉沉默,忽然站起來,便要朝門口走。
李天胤呼道:“你去哪?”
姬無影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沉聲道:“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