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實境專訪遠比思瑤原以為的複雜多了。不說在臺灣時,Alice借着一堆題庫模拟上節目後可能會遇到的狀況,有些問題她和曉婷甚至連想都沒想過,只聽得目瞪口呆,但Alice卻只聳聳肩說:「妳們知道的,節目會請來五十位現場觀衆,他們會問什麽問題我們沒辦法控制,而且又是直播。我只能把我以前上節目的經驗分享,這些有可能是觀衆會想知道的,雖然他們不一定會問啦,但妳們就盡量啰。」

好不容易将這些問題準備到一定程度,以為來美國後會輕松點,沒想到竟然還要定裝、拍宣傳照。定裝嘛,思瑤可以理解。這麽大型的節目,又有這麽多的收視人口,電視臺自然有專業服裝設計師打理一切。但拍宣傳照?有這必要嗎?

「真的很不好意思啊!」Alice雙手合十,厚厚的流程圖夾在兩只手中在前領路,一個勁兒道歉。「本來今天只排定裝的。但我們最近真的收到太多電話,網站一直狂當掉,都是要來問妳們的事。所以上面臨時決定加拍宣傳照,趁着專訪前再做最後一波平面曝光。妳們放心,拍攝宣傳照的費用、今天的加班費,我們都會重新計算,不會讓妳們吃虧。」

不是錢的問題吶。思瑤暗想,悄悄看了曉婷一眼,只見她笑容燦燦與Alice談得正開心,不禁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最大的問題是,她昨晚才跟曉婷長談,卻沒成功說服她一起去看醫生,那之後的氣氛就有些不大好。今早兩人看來似乎如常,但彼此都知道某些部分還沒達成和解。這樣的氣氛下,讨論定裝還可以,拍攝宣傳照卻太勉強了。

但曉婷似乎沒有打算拒絕,于是Alice興奮地接過:「對了,上次節目播出後我收到很多想邀妳們做訪問的電話,有電視節目、雜志社……詳細名單在這裏。因為妳們目前沒有經紀人,所以先由我這邊暫理。之前妳們還在臺灣,他們可以等。不過妳們既然已經來了……」她誇張地搖了搖頭,擠眉弄眼:「妳們不知道我早上接了多少奪命連環叩,真是太可怕了!本來我還想妳們剛到LA,先緩一緩再談這些不急。現在呢—」Alice拉長了音調,抑揚頓挫地,十分好聽:「Jasmine、曉婷,就當幫幫我的忙,把妳們的想法告訴我。當然,如果妳們有需要請經紀人,我知道有幾個還不錯,蠻有經驗的。到時再介紹妳們認識。」

「等等、等等。」思瑤忍不住打斷了,沒有接過名單的意思。「額外采訪什麽的,我覺得已經超出我們原先的計劃。本來我們就只打算上妳的節目,談好十個工作天而已。剩下的是我和曉婷的私人時間,這部分,」她頓了一頓,看了曉婷一眼,想征詢她的同意。見她微笑望來,于是轉頭道:「能請妳幫我們回絕掉嗎?」

Alice揚起好看的眉毛,嘴巴張了張,無聲地「哇!」了一聲。幾秒鐘後才低下頭,快速地在流程圖上做注記。「沒問題!我本來就覺得這樣對妳們太趕!」以她作為電視主持人的立場,她當然希望思瑤和曉婷的故事專屬于自己的電視臺,才不會因曝光太多而過度消費。以身為朋友的立場,她私心為那些白花花的訪問費飛掉覺得可惜。不過換個角度想一想,一個是醫院院長,一個是雜志社記者,好像也不太需要這些外快就是了。

一旁的曉婷在思瑤站出來拒絕後,訝異之餘參雜幾分驚喜。并不是說思瑤是不懂拒絕的人,而是她處理事情的方式往往太理性,會按照她自以為的優先順序排列。有時候曉婷也覺得思瑤矛盾,譬如她會口口聲聲說以家庭為優先、兩個小寶寶優先,可是一旦有事情發生,她卻會沖第一個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不顧當初許下的承諾:一定會記得家裏有江曉婷和兩個孩子在等待。

漸漸地曉婷理解到,原來思瑤的優先順序确實是「家庭」沒錯,但也因為是「家庭」,所以她知道家人一定會包容,結果她把真正的優先讓給了別人。正因如此,曉婷才需要時不時提醒她:放下公事、放下那些責任感,要記得「我」才是最重要的。

換句話說,曉婷原本以為這次又該由自己出面,拒絕掉這些源源不絕的訪問。但思瑤卻強悍地出頭,而且理由率直地很可愛:我們的确要在美國待很久,但對不起,這是我們兩個私人的時間,不能被瓜分。

我們!

曉婷喜歡這個詞彙,将兩個人綁在一塊兒,再沒有別人了。看着思瑤義正嚴詞說着那些話,她忍不住揚起微笑。所以說,她怎麽發得起脾氣呢?思瑤一個不經意的舉動,就會讓她覺得很窩心,縱使她仍覺得昨晚的讨論終歸無解,且她還不知道該用怎麽樣的江曉婷來面對她。

三人邊走邊談,很快來到拍攝現場。有些人在架機器,有些人在調燈光,還有幾個正在搬動道具布幕,見Alice進來,紛紛向她打招呼。

「攝影師、服裝師來了嗎?」Alice看了現場一眼,兩人似乎還沒到。

「來了喔。」被她抓住的女孩拿着打板随口答,指向旁邊的小房間。「Shane也到了,都在裏面讨論呢!」

「Shane到、了?」Alice陡地拉高聲音,語氣透出不可置信。但那女孩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一副「有必要大驚小怪嗎?」的模樣,走過她身邊。一直到那女孩離開,Alice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反應過度,她尴尬地回頭朝兩人笑笑,簡短地為自己的異常找臺階下:「喔,Shane是這次特別請來為妳們打理發型的設計師。她的手藝很棒,很多好萊塢明星都指定要找她做頭發。我跟她是老朋友了,知道她生活作息……一向不怎麽正常,今天約這麽早,我還以為她會遲到,所以有點吃驚而已。」

思瑤留意到,當Alice說「知道她生活作息一向不怎麽正常」時用的是過去式,那表示Alice完全明白Shane現在的作息早就不一樣。為什麽會出現這麽驚訝的反應?那是不是意味着Shane以前的作息真的很不正常,導致Alice印象深刻,到現在都沒辦法擺脫這樣的印象?

思瑤想着想着,自顧自笑了。這是怎麽了?是因為最近一直想到Dan,所以也學他分析心理情境,還真以為自己是心理醫師了呢。「Jasmine Fang. Nice to meet you.」她禮貌地伸出手,同Shane打招呼。

「Hi! Shane McCutcheon. How are you」

Shane很瘦,黑色的頭發看似有些淩亂,卻朝四方散出淩厲的角度。一件長版T恤開出深深的V領,露出她那棱骨有致的頸子。她的聲音略顯低沉,但充滿了讓人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她還有一雙深邃的黑色瞳子,即使隐藏在無框眼鏡下,仍擋不住當她看着你時的專注,那樣全心全意。

思瑤幾乎被她的眼神給懾住了,幾欲動彈不得。Shane的兩只手分別倚在她坐的理發椅的兩側把手上。兩人的距離很近,幾乎靠上鼻尖。足足有兩分鐘,Shane就這麽耐心看着思瑤美好的輪廓,然後才直起身,推了推眼鏡,迷人的笑容綻放在她好看的臉上。「好了。」Shane輕松說:「我知道該怎麽剪妳的頭發。」

接着思瑤就看見Shane以同樣的俯角靠近曉婷,兩人之間僅隔了一道呼息。仿佛只要曉婷一個低頭,就可以看見那深深的V領下将是什麽。又是一個兩分鐘過去,仍是Shane胸有成竹擡頭,自言自語:「我覺得這樣會很棒!」

Shane替思瑤挑染了頭發,一點點酒紅參雜暖系的栗子色,卻還是以黑色做為原初的基底,再挽以複古樣式的發髻。在她眼底,Jasmine Fang帶着典雅的東方女性美,黑色,是不可或缺的。

Shane也替曉婷重新修剪過頭發,有些參差不齊,散發出一股不羁的味道。曉婷原就染了酒紅色的頭發,Shane沒打算改變它,只又加了點暗紫,更添幾分魅。

酒紅色是兩個人的顏色,同時又以些微不同的色彩代表兩個人。當她們看着鏡中的自己穿着一身純白曳地的長裙,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Shane 真的很厲害,短短兩分鐘便看透她們的內在,打造出最适合兩人的發型。

完美的造型、最棒的服裝,當兩人各自拍照時呈現的是最美麗的姿态,連攝影師都忍不住一陣贊嘆:「沒想到Jasmine和曉婷這麽上鏡,一點也沒有初上鏡頭的羞澀感。看來今天的拍攝會比想像中快結束!太好了。」

一直到兩人開始合拍後,原本笑得很開心的攝影師眉頭卻越來越緊,不斷調整兩個人的姿勢,卻怎麽調都不對。「為什麽會這樣呢?」看着熒幕上兩人巧笑倩兮凝視着對方,他搖了搖頭,重新拿起相機又拍了幾張。

Alice原在棚外處理公事,當她發現宣傳照拍得比預期時間長,忍不住走進棚內一探究竟。她随手拉了一個現場工作人員,悄悄問發生了什麽事。那人卻只無奈地聳了聳肩,偷偷抱怨大家都覺得拍出來的效果很好,就只攝影師一個人不滿意,一再要求重拍合照的部分。「剛剛拍個人照的時候,不是很順利的嗎?」Alice暗想,終于忍不住湊到鏡頭前看了一眼。只一眼,她突然領悟過來問題出在哪了。

她連忙擡頭尋找Jasmine和曉婷的身影,就見她們各自坐在長椅的一端,正由化妝師為她們重新補妝。Alice嘆了一口氣,不禁有些歉然。自己怎麽那麽遲鈍,早上匆匆忙忙只顧着交代今天的行程,卻沒留意兩人的氣氛似乎不大對。現場工作人員中,就只有她與這兩人曾有長時間的相處,她見過曉婷她們眼底只有彼此的模樣,也能感受到那無法用言語或是肉眼察覺的緊密聯系。所以直覺告訴她,這兩人似乎在鬧別扭吶。至于攝影師雖然說不上來到底哪裏不對勁,但是憑着多年的拍攝經驗已經發現其中的差異了。

「好了好了!」Alice突然一個揮手,将聚集在鏡頭前的工作人員趕開。深怕大家聽不見似的,大聲嚷嚷着:「今天拍了一整天,她們昨天晚上才到LA,這樣拍太累了。你們是要累死她們嗎?明天再補吧。我去跟廣告那邊說一聲,沒什麽大不了的。」

攝影師聽了一愣,正要開口抗議,就看見Alice丢來一個兇狠的眼神,想想後只好把話吞回去,指揮大家收東西。

「Alice,我們沒關系。」就見思瑤從長椅上站起來,溫柔地說:「一次拍完也比較不會耽誤你們的進度。妳不是說,想做最後一波宣傳嗎?應該很趕才對。是我們不好,沒拍出滿意的照片。」

「是啊,我們不累。妳不用擔心。」連曉婷也站起來,走到Alice身邊。

見了兩人貼心的模樣,Alice很是窩心。但眼前看來,兩人的确無法進入狀況,這樣勉強拍下去只是委屈了她們。「不用啦,也沒這麽趕。而且我們不是早就約好了要跟Helena她們吃飯的嗎?再不趕快出發,我一定被Helena念慘了,說我虐待妳們!」她露出害怕的表情,「妳們都不知道,Helena兇起來有多可怕!會打人的!」

兩人聽了忍不住一笑。會不會打人是不知道,但上回在公園,Helena英勇的表現倒是令人印象深刻。

「Shane妳去哪?不是要一起去吃飯嗎?」Alice突然朝拿着車鑰匙打算離開的Shane喊。

「我早說我今天不行,妳又忘了。」下班後的Shane已經把眼鏡收起來,率性地揮了揮手,沒有停留的意思。「下次吧。我一定到。」

見她還真的走了,Alice忍不住一急:「Shit!妳要去哪裏?」

「上、課!」這次連回頭也沒有,聲音直接穿過大門,透了進來。

上課……?仿佛被這兩個字所吸引,Alice一瞬失去追問Shane的力量,只望着她的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神。這不像Shane,可她不知道這樣的改變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以前的Shane沒有固定的戀愛對象,多半是一夜情的關系,身為好友的她不曾批判她游戲人生的态度。Alice總秉持着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感情觀,就如她是雙性戀,也沒有人有權利可以置喙。曾經有一度Shane似乎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想要定下來,卻在最後一刻給了對方一個難堪的回憶,在本該洋溢幸福的婚禮上決然離開。那一次的脫序連Alice都看不下去,如果沒有能力給人幸福,為什麽當初還許下要讓人幸福的承諾呢?最後是她們的好友Jenny陪着Shane度過大家的責難。

Jenny和Shane一直很要好,是那種妳出了事我會為妳兩肋插刀的好朋友。有一天,Jenny宣布兩個人在一起了,縱然跌破大家的眼鏡,但本質上大夥兒仍是祝福的。只漸漸地,Shane那永遠定不下來的性格再次侵蝕了兩人的情感。不同于Shane過去的情人,Jenny選擇的方式是—買下Shane看對眼的女孩子的一夜,當衆宣布:「妳想要,我允許妳亂搞。」

但我,同時羞辱妳。

那時的Jenny情緒很不穩定,她纖細的情感好似失去控制,率直地指責每個人的缺失,得罪了每一個好友,卻毫不自知。

最後Jenny自殺了,只留下遺憾。Shane就是在那之後「改變」了。她不再泡夜店、不再一夜情、不再有任何的戀愛對象,過着好似清教徒的生活,甚至還開始上心靈課程。可要是心靈課程有用的話,兩年過去了,Shane為什麽還是繼續上着?她用最大的自律懲罰自己當初的游戲人間、懲罰曾帶給Jenny的傷害。有時Alice會安慰自己:算了,至少不會再有其他的人為Shane心碎。但她同時也感受到Shane越來越遠,少了她那與生具來的本質,Shane還是Shane嗎?

她不知道哪一條路對Shane最好。她只知道或許Jenny當初做對了。當衆人批評Jenny羞辱Shane的方式太難看時,是不是Jenny早已看透Shane的本質,以這樣的方式深深愛着她?

……Jenny。Alice默默在心中咀嚼她的名字,小心翼翼将它放回內心深處。這不是該追憶的時候,至少不是在曉婷她們面前。

Helena訂了一家法國餐廳。三人入座不久,Tina便來了,晃亮的耳環,薄薄的唇抿着一抹笑,顯得神采奕奕。

「嗯?Bette呢?」Helena放下水杯,關心問。

「畫廊最近要辦一場拍賣會,她走不開,人還在紐約。」Tina一邊說,一邊從提袋拿出一個三十公分見方精致的紙盒。

「哇?這是什麽?」看着她将系着蝴蝶結的紙盒遞到Jasmine和曉婷面前,Alice一臉好奇。

「Bette和我合送的禮物,妳們拆開看看?」

曉婷沒想到會收到一份禮物,在滿懷期待中,輕輕拉開上頭的蝴蝶結,把盒蓋掀起來後,就見一株櫻花樹以着力與美的角度迎向天際。她屏住呼吸,幾乎說不出話。「……好美!」

畫家的用色十分內斂,含蓄中卻栩栩如生。不同于一般滿開櫻花的畫作,這幅畫最特別的是枝幹上沒有半朵櫻花,卻在樹下散落了點點花瓣。畫作的右上方題了兩句日文,似乎是一首短詩,但曉婷只認出幾個漢字:空折枝。

「這是日本一位新銳畫家的作品。本來打算送來參加這次Bette辦的拍賣會,但我們看了妳們之前在臺灣拍的節目,裏面的櫻花樹非常漂亮,我們馬上想到要把它買下來送妳們。」Tina的笑容很溫暖。

「這太破費了。」思瑤感到很不好意思。這次來美國,她們準備了一些臺灣的童玩凖備送給Tina的小寶貝Angie,什麽陀螺啊、扯鈴啊,還有毽子。但這些怎麽比得上一幅預備參展拍賣的畫。

「那沒有什麽。而且我們真的很喜歡妳們,節目也拍得很棒。」Tina又從袋中取出一封信,信封沒有封合,她抽出裏頭的信紙。「對了,這幅作品叫做Sakura。不過,Bette跟畫家聊到打算送給臺灣朋友時,聽說他很開心,說其實本來不叫Sakura,只是考量到對美國人來說直譯比較簡單,才做了改變。他說他本來取的名字是中文,應該叫做空—折枝。」Tina看着信紙,念得有些遲疑。「我想應該是這樣發音吧?」

「空折枝?」Alice跟着念了一遍,怪聲怪調。對她來說她只聽到三個音節,就像是「铛铛铛」這樣,根本聽不出差別。

「畫家說他的靈感來自于讀到一首中國的詩,覺得意境很美,滿開的櫻花太過了,所以想用不一樣的方式來诠釋。妳們看,」Tina指向畫的右上角。「這是他根據原詩自己改寫的俳句。他很有趣,還怕Bette記不住中國詩,特地抄下來要我們轉交給妳們留着。」

思瑤接下Tina遞來的信紙,在衆人起哄中,她慢慢念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該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但Helena覺得好像進入了飄渺的國度,吟唱古老而神秘的語言。「這首詩是什麽意思?」

「這……?」思瑤有些為難轉頭看向曉婷。她從小在美國長大,雖然上過中文課,也都看懂每個字,要解釋詩詞的意境還是有一定的難度。

接收到思瑤求救的訊號,曉婷笑了笑,很自然接過:「這是一首唐詩。前兩句是說我們都太重視物質生活,常常忘了最重要的不是那些東西,而是消失了就不會再回來的時間。後兩句是說,就像是開在樹上的花,花有花期,當它滿開的時候就該摘下來,而不是等到花都落了才想到該去采花了。跟前兩句是相互呼應的,都在勸人要珍惜時光,不要做後悔的事。」

「哇—!中文真有意思,Jasmine念這麽短,妳卻解釋這麽多。中文太神奇了。以後有空我一定要去學。」

「妳?」Helena斜睨了Alice一眼,搖了搖頭,自顧自喚來侍者點餐。

「幹嘛?」Alice用手肘推了推Helena,語氣充滿戲谑:「這麽瞧不起我?」

幼稚!懶得跟妳争。Helena連看也不看Alice一眼,只專注和侍者讨論餐點如何搭配,一如既往的優雅。

看着幾人笑笑鬧鬧,曉婷有片刻恍神……

當它滿開的時候就該摘下來,而不是等到花都落了才想到該去采花了。

人要珍惜時光,不要做後悔的事。

她想起思瑤車上的櫻花瓣吊飾,想到已經落了的花,自己卻硬将它留在最美好的時刻,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她掩飾地拿起餐前酒,喝了一口。淡黃色的液體透着思瑤仔細聆聽衆人對話的側臉,矜持笑着。思瑤,妳到底知不知道為什麽我這麽怕跟鐘偉哲一樣呢?我很珍惜和妳在一起的時間,我希望我的不後悔不會換來妳的後悔。

是Tina打斷了曉婷遠馳的思緒。「抱歉,我剛沒留意妳說什麽?」曉婷放下酒杯,換上無瑕的笑容。

「Tina說想将我們的故事拍成電影。」思瑤擔心地看了曉婷一眼,悄悄在桌底下握了握她的手。除了拍攝需要,今天兩個人幾乎沒說到話,但不表示她不關心曉婷的情緒。

「我也知道公事歸公事,現在是我們私人聚餐,不适合拿出來談。但我也知道妳們行程忙碌,拒絕掉所有訪談。我想,現在不提出來,可能以後更沒辦法談了。」

「妳怎麽知道我們拒絕掉所有訪問?」感受到曉婷回握的溫度,思瑤放下心來。接着她又瞥見在旁忍住笑的Alice,更是好奇了。「我錯過什麽嗎?」

「因為我們公司就是被Alice拒絕掉的公司之一。」Helena已經點完餐,瞪了Alice一眼。「PA一早就打進來跟我嚷嚷,比我還心急。」

在旁的Tina也很無奈。自己的助理跟Helena的助理是好朋友,導致她根本來不及向Helena完整報告來龍去脈,消息已經洩露出去。人事糾紛不适合現在拿出來談,但她總是記下了,找時間一定要找兩個助理聊聊。

「我們以為都是一般的訪談,不知道還有電影。」思瑤越想越頭疼,當初很單純答應錄節目,沒想到還有接二連三的邀約。

「Helena妳不要這麽委屈。」Alice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出版社那邊也一樣吶,本來想幫她們出書,早上也被拒絕了。」

「等—等等!還有出書?」曉婷打斷兩人對話,很是訝異。

「Well,其實是我自己想幫妳們寫書啦。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出版社,他們很有興趣,所以想邀妳們談一談。至于Tina呢……」她頓了一頓,該不該老實交代是自己不斷慫恿Tina來拍電影的。

最後是Tina替她解了圍:「其實節目播出之前,我就有想把妳們的故事拍成電影的想法。只是我得先跟Helena商量過後,才能跟妳們提案。」

其餘的訪問思瑤都能一口回絕掉,但Helena幫過自己大忙,她們也早将這幾人視為好朋友,不禁有些猶豫。

Tina看得出思瑤很為難,而她并不想強迫她們。只是那時在臺灣,她親眼看見這一對情侶如何被那個叫做鐘偉哲的男人脅迫,而當她更了解背後的故事,她突然能懂為什麽Alice想借由電影發掘「真實」的那一面。那無關仇恨哪、嫉妒哪,而是情感上純粹的真實。「Jasmine、曉婷,我們的交情是我們的交情,如果妳們沒意願,沒有關系,真的。大家都不希望這些邀約影響我們間的友情。」

「這樣吧,我們回去考慮一下。」曉婷接過話:「如果有企劃書讓我們先看看會更好,但這次來美國我們早有自己的行程規劃,所以要回到臺灣後才能給妳們答覆。這樣好嗎?」

「就這麽說定了,謝謝!」Tina和Alice、Helena相視一笑。畢竟願意考慮總是一個好的開始,對吧?

這是一頓很愉快的用餐。唯一可惜的是Bette不在,還有Alice心心念念少了一個Shane。席間,曉婷和Tina一前一後來到化妝室,最後在補妝臺前聊了起來。

「Tina,妳跟Bette在一起很久了嗎?我覺得妳們感情好好,看了很羨慕。」即使今天Bette不在,她仍記得上次在Woo Bar,兩人一個小動作、一句話裏的契合。

「超過十年了。」Tina放下唇筆,轉過身面對曉婷笑了笑。「妳和Jasmine感情也很好哪,我們也很羨慕。」

在臺灣時,曉婷的好友也會說:「好羨慕妳跟思瑤的感情,妳們要一直走下去喔!」但這些祝福都是來自異性戀。她總有種好朋友是因為心疼,所以才願意支持江曉婷的決定的想法。這是第一次有來自同志伴侶的親口祝福,她很感動。「我覺得跟女人談戀愛很不一樣。女人很細心、很體貼,會顧慮到妳的想法,甚至開誠布公談彼此的脆弱。」她突然收口,因為她發現在她描述的同時,浮出的都是思瑤的好。這好像跟「是不是和女人談戀愛」沒有關系,而是跟「和方思瑤談戀愛」有關。「不過在思瑤之前,我也只跟一個男人談過戀愛,可能也做不得準。」

「一個就夠了。」Tina溫和地說。「我也是啊,Bette之前,我都跟男人交往,很了解妳的感覺。和Bette在一起後,有陣子我還回頭跟男人在一起,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

「妳回頭跟男人在一起?」曉婷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麽。

「喔,這是很長的故事。」如果連Alice這麽粗枝大葉的人都會發現Jasmine和曉婷在鬧別扭。那麽已經過慣了溫馨家庭生活的Tina,又怎麽不會發現這對小倆口有點不對勁。從她在臺灣時的觀察,Jasmine和曉婷似乎沒有什麽同志朋友,她又見識過兩人的感情隐藏許多外在的不定時炸彈,某種程度這對兩人是一種耗損,而她們沒有前人可以參考。雖然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直覺告訴她,讓曉婷知道自己過去的故事并不是件壞事。至少曉婷能從另一對同志伴侶中看見可以如何拿捏自己的感情,減少跌跌撞撞。

「我和Bette在一起的第七年就打算生個孩子,所以我辭掉工作專心休養,一邊找精子捐贈者。當然,找捐贈者沒有很容易,總之克服了很多困難才找到。但很不幸地,我後來流産了,同時間Bette也因為選擇藝術品的方式太前衛,被博物館的董事會開除。Bette的壓力很大,一方面要安撫我的情緒,一方面丢掉工作,而且她的控制欲很強、對自己要求又很高,當她發現透不過氣來,她卻沒有跟我說,而是選擇外遇來逃避。那件事對我們造成很大的傷害,就算後來重修舊好,但某一部分我們都知道回不到過去了,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覺得很寂寞,跟一個男人在一起。」Tina深深嘆一口氣:「幸好我終于回到『女人國』!」

「那妳們……怎麽走過來的?」

「分開之後,我們都發現該改變自己。我變得比較獨立,不再凡事以她為重心;Bette也知道自己的個性太好強,學習快要變成Control freak之前趕快收回來。當然,也不全是我們兩個自己努力,還有心理醫師Dr. Dan Foxworthy的建議,他擅長的領域除了兒童心理學外,也包含審視家庭夫妻關系。我覺得還蠻有用的,一旦懂得釋放,就會發現這個世界其實很大。」

Dr. Dan Foxworthy?原來思瑤提到的心理醫生真的很有名,連Tina她們都是找他谘商。她腼腆地笑了笑:「美國真的很不一樣。在臺灣,一般人不大會去找心理醫生,怕這樣很不正常。這幾年比較開放,但普遍還是有找心理醫生就代表心理有毛病的想法。」

「真的嗎?」Tina揚高聲音,相當驚訝。「我覺得找心理醫生沒有什麽不好啊。所有的人,每天都是過着新的一天、遇見新的人。一旦有事發生,你會因為沒有經驗,不懂該怎麽處理。妳懂我的意思吧?就像爸爸媽媽都是在當了爸爸媽媽後,才知道為人父母的感覺。但是要怎麽做個好父母?你還是不知道答案。所以說不只孩子在學習,父母也在學習。心理醫生就是在這條路上建議我們怎麽做可能比較好,避免不必要的耗損。」

曉婷不自覺想到秀麗媽媽。不管自己怎麽說,秀麗媽媽就是不肯接受思瑤。是不是這就像Tina說的,秀麗媽媽還在學習對待女兒的方式呢?「我的親生媽媽到現在還是對思瑤有成見。有時候我都覺得很挫敗,不知道怎麽改變她的想法。雖然我一直跟思瑤說不用擔心,但老實說,我真的很擔心思瑤會把這件事放在心裏,變成我們感情間的芥蒂。」或許是因為Tina率先說開了,也或許是Tina身上雷同的、身為媽媽的氣質,曉婷很輕易地把藏在心裏的話說出來。

「Bette的爸爸一直到過世前才松口,希望我好好照顧Bette。妳說呢?」她露出一絲調皮的笑容。「她爸爸是令人尊敬的長者,人很嚴肅,卻很疼她。Bette是長春藤盟校畢業,向來很傑出,所以他一直不肯接受女兒是同性戀。每次見到我,就稱呼我為Ms. Kennard,明明很清楚我們是情侶,還是把我當外人看,見面都很客氣。我還記得我跟他說我們懷了小寶寶,他竟然跟我說:『Congratulat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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