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盲症(修)

“八字不合,命裏犯沖,”

開學第一周不上晚自習,放學後,楚聽冬去等公交。

一中本來就以小破舊聞名,所在的秀景街也是條老街,擠滿了低矮的舊式居民樓,頭頂密密麻麻的電線如網般越過逐漸深沉的夜幕。

晚上,學校外都是各種小吃攤,烤冷面關東煮豆沙冰粉……滿地被踩得淩亂的竹簽破塑料袋,還有食物殘渣。

旁邊護城河的水很淺,微微發臭。

楚聽冬垂眸搜着導航,眉頭微皺,将口罩重新戴上。

整個城市并不大,十幾分鐘後,他就找到了那個老舊的筒子樓。

這邊即将拆遷,但原來的住戶還沒有徹底搬走,樓道裏堆滿了雜物,好幾輛自行車擠着摞在一起。

他上了樓,走到銅黃色的防盜栅欄門外,突然腳步一頓。

“都是你,非得讓兒子去比什麽賽,受那麽多罪,你看着就不心疼嗎?”吳玉蘭嗓音顫抖,像已經哭了很久,“現在好了,你滿意了?才十幾歲腿就廢掉,變成個殘疾人!你讓他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別說得那麽難聽,哪有那麽嚴重?”楚亨麟不滿地說。

盛夏連夜晚都是燥熱的,但老舊的樓道裏卻很陰冷,受過傷的腳踝隐隐作痛。

楚聽冬的神情隐沒在漆黑的樓道裏。

他沉默地在門外等了幾分鐘,直到争吵聲逐漸平息,才拿鑰匙開門,語氣平靜,說:“不用吵了,轉學手續已經辦好了,我去複讀就可以。”

沒人想到他會突然過來,吳玉蘭跟楚亨麟都愣在了原地。

楚聽冬只是來取行李箱,住宿申請辦下來之前,東西暫時放到了老房子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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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卧室拎了箱子就準備離開。

楚亨麟對他決定轉學的事情一直很不滿,這次借着處理要拆遷的老房子,開車回了趟寧城,本來以為楚聽冬會聽勸,沒想到竟然這麽執拗。

他面色沉郁,盯着楚聽冬走出去。

吳玉蘭顧不上跟前夫争執,匆忙換鞋,跟着楚聽冬一起下樓,想幫他提箱子。

“沒事。”楚聽冬躲開她的手。

“之前跟你鐘叔叔商量過了,覺得你還是住在家裏比較方便,”吳玉蘭又忍不住勸他,“家裏就一個男孩兒,跟你一樣讀高三,住在一起也不礙事。”

楚聽冬沒答應,“我先在宿舍住一段時間。”

突然搬過去,他覺得有點尴尬,也不方便,畢竟都是陌生人。

不光是繼父跟那個沒見過面的弟弟,在他受傷退役之前,甚至對吳玉蘭都說不上很熟悉。

父母早就勞燕分飛,他十幾年來跟吳玉蘭不過見了幾次面而已。

吳玉蘭還想勸。

“媽,”這個字在舌尖滾了滾才叫出來,楚聽冬沒辦法,找了個借口,“我腿不方便。”

“嗯……那住宿舍也好。”吳玉蘭臉色有點白,想起自己剛才在樓上說的話,也不知道楚聽冬聽到了多少,她抿了下唇,小心翼翼地懇求,“小野,待會兒先去吃頓飯,再回宿舍好嗎?”

她拉着楚聽冬的胳膊,對他笑了笑,眼尾細紋在樓道燈下顯得很溫柔。

楚聽冬微頓,應了一聲,“好。”

還沒上小學的時候改過一次名字,吳玉蘭還是習慣叫他以前的小名。

天黑了,吃完飯以後,他先送吳玉蘭回家,然後才回宿舍,發現那個小區離學校并不遠,公交都不到兩站。

路上手機一震,白天去拿書時學委加過他聯系方式,剛剛把他拉進了班群。

群裏一瞬間湧出十幾條消息。

楚聽冬掃了一眼,都與他無關,就沒再多看,開了個群消息免打擾。

——

鐘尋在樓下藥店買了盒創可貼。

小區不遠處就是夜市,他還沒吃晚飯,先去買了份關東煮,低頭才吃一口,眼角那道傷口就被牽動得發疼,吃不下去了。

他有點心煩,想去買瓶水,走到對面小超市門口,卻發現玻璃門已經上鎖。

夠倒黴的。

鐘尋心裏嘀咕,轉身想走,結果一回頭,看到張眼熟的棺材臉。

楚聽冬拿着手機,眉頭微蹙,他去宿舍放好行李,搜了一家最近的店,想來買點東西,沒想到這麽早就關了門。

“你要買什麽?”鐘尋問。

他穿着白T恤和一條短褲,端了份熱氣騰騰的關東煮站在臺階底下。

頭發已經染回原來的顏色,烏黑碎發掃過垂下的眼睫,好像天生就有種無辜的漂亮,很顯小,一側的鉑金耳釘淬着光,白天沒發現,都跟那頭黃毛融為一體了。

可能是關東煮太燙太辣,嘴唇還透着濕紅。

楚聽冬差點沒認出來。

鐘尋微微皺眉,反正順路……不等對方回答,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跟我走。”

說完,他就轉身繞過一條連路燈都沒有的黢黑小巷。

巷口蹲着、或者站着幾個正在抽煙的年輕人,滿腦袋同款黃毛,簇擁老大似的圍上來,熱情洋溢,“尋哥,好久沒約了,晚上去臺球廳浪一把?”

“不去。”鐘尋直接拒絕,娴熟地随手接了根煙,又突然想起什麽,遞了回去,“算了,待會兒還得掐。”

幾分鐘後,才停下腳步。

楚聽冬擡起頭,看到一家破舊低矮的門臉房,隐藏在巷子深處的牆角裏,每一塊脫落的漆都仿佛在叫嚣這是一家黑店。

鐘尋彎腰拉起卷簾門,叫他,“進來啊。”

“呃……”楚聽冬沉默地看着那在黑黢黢的巷子裏完全看不清的招牌,嘴角一抽,俯身跟他進去。

但門後竟然寬敞許多,還挺幹淨,茶幾旁邊擺着幾個破舊卻整潔的長沙發,老式電視機有點閃雪花,在播晚間新聞。

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吸溜湯圓,頂多六歲。

鐘尋拿右手打了個很響亮的響指,她突然機敏地回過頭,像小狗狗,湊過來嗅了嗅他,又睜大眼睛望着他臉上的傷。

“沒抽煙,”鐘尋說,“怎麽就你一個人?”

話音才落,有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端了一碗湯圓從廚房出來,眼尾笑紋很深,“小尋,晚上吃飯了沒有?”

說着,她又好奇地看向鐘尋身後,“這孩子沒見過,我還以為是一錦。”

“吃過了。”鐘尋回頭看了一眼楚聽冬,“這是……同學,來買東西。”

楚聽冬沒說話,點了下頭。

“去吧,”老人笑着說,“你爺爺還沒睡,估計也在那邊。”

楚聽冬跟在鐘尋身後往隔壁走,兩邊似乎是一家,中間的牆打通了,強行開了道門。

隔壁倒像個正常小賣鋪,不過沒看到什麽老爺爺,只有最靠窗的那個沙發比較異常。

鐘尋拉了下燈繩,走過去,在一堆形狀不明的被子中間,掏出個人。

随之而來的是一股沖鼻的酒味。

“三叔,”鐘尋語氣不爽,直接上腳去踹,“醒醒,送上門的生意還不做?”

楚聽冬:“……”更像黑店了。

“煩不煩,”那人頂着亂糟糟的花白雞窩頭,将眼睛睜開一條縫,朝鐘尋擺了下手,轉身又要睡,“都在貨架上……自己去找。”

貨架也還算幹淨,楚聽冬拿了宿舍用的插線板,幾條毛巾,還有一盒煙,轉身去付錢。

收銀臺後是有窗戶的,他才發現這個小賣鋪另一頭是個室內冰場,可能還兼賣冰場的門票,窗玻璃上印了價格,掉色了看不太清楚。

已經晚上将近十點,沒什麽人滑冰了。

“一共四十六,錢放桌上就行了,或者掃碼。”鐘尋去另一邊關掉冰場夜間用的大燈,回來後,瞥了一眼他手裏的東西。

楚聽冬過去掃碼。

“巷口那家跟這邊是連鎖店,附近別的都沒這兒全,”鐘尋拿了瓶水說,“你下次再買東西碰上沒開門,就來這兒,可以從後門進,也可以從前面冰場進,我奶奶有時候耳背,你直接拿了給錢走人。”

加起來不到三十平米的兩個小超市不知道為什麽也能算連鎖店。

“謝謝。”楚聽冬有點無語,偏過頭,垂下眼點了根煙。

小超市也要關門了,鐘尋路過捏了下小姑娘的臉蛋,然後跟楚聽冬一起出去。

楚聽冬還以為鐘尋住在這兒,現在看來好像不是。

但他沒有多問,鐘尋也沒有說話。

月色将巷子照得很亮,鐘尋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他:“白天你在廁所為什麽看我啊?我那樣很醜嗎?”

其實沒有。

雖然從頭一次見面開始,鐘尋就像條被踩了尾巴的小狗,但那張臉哪怕都是淤青也還是挺好看的,不鬧脾氣的時候有一股天然的冷豔。

他甚至有點犯職業病,覺得教練要是在的話,鐘尋無論是臉還是身材,都很适合練花滑。

當時只是無意中聽到鐘尋那個電話,有點敏感,不過鐘仲林突然說晚上有事,不能陪他們吃飯,他也沒見到那個所謂弟弟。

而且,他總覺得鐘尋看着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來。

但他犯不着跟陌生人解釋這麽多,只是認真地說:“抱歉。”

“你覺得醜嗎?”鐘尋執拗地追問。

鐘仲林是故意扇他的臉,留的傷都在明面上,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但想起楚聽冬皺眉時的那個眼神,他還是莫名憋得慌。

他擡頭瞥了楚聽冬一眼,想起那份還沒寫的檢讨,又看他不太順眼,暗示說:“你眼神不太好啊。”

“我沒有覺得你醜,”楚聽冬頓了下,他嗓音冷冽,“你怎麽樣,也跟我沒關系。”

——

鐘尋走到一淩網咖門口,擡手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突然後悔剛才就那麽走了,他就應該跟楚聽冬打一架。

媽的,什麽叫你怎麽樣也跟我沒關系?

雖然是事實,但聽完更不爽了。

“尋兒?”宋一錦正跟人吃雞,百忙之中回頭瞅他一眼。

這網咖是宋一錦他哥宋一淩開的,他有事兒沒事兒就過來待一晚上,他不怎麽打游戲,只是純睡覺。

“嗯。”鐘尋随意應了一聲,恹恹地從冰櫃裏取了罐可樂,然後往二樓沙發一窩。

宋一淩前段時間交了個男朋友,還把人帶回家,氣得他爸心髒疼,住了好幾天醫院。

出院那天拎着棍子殺到網咖,把宋一淩打跑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所以這兒就成了宋一錦的地盤。

躺下又覺得不太困了,鐘尋蜷到被子裏,臨睡想看一眼前手機,發現班群消息99+了,那群人向來能扯淡。

他翻到最上面再往下看,中間有個「——」加入了群。

頭像是只暹羅貓。

他随手點開那個頭像,指尖一滑,發現楚聽冬并沒有屏蔽朋友圈,不加好友也能看到十條,他本來不想看,又忍不住點了進去。

網咖角落一片漆黑,他躲在被子裏,拿一罐冰可樂敷着還沒徹底消腫的臉。

楚聽冬最後一條朋友圈停留在一年多以前,是一個露天冰場,星子稀疏,月亮卻又圓又大,夜晚空空蕩蕩的沒什麽人,地上擺着十來雙冰刀鞋。

翻了個身,鐘尋蜷縮起來側躺着,指尖抵着屏幕滑動。

再往下翻,是個滑雪場。

雪山連綿,陽光燦爛,鏡頭裏沒有楚聽冬的身影,像是他給朋友拍的照,他看到遠處有幾個全副武裝的男孩和女孩,都穿着厚重的棉服、戴了手套還有滑雪鏡,搭着肩膀朝鏡頭這邊招手。

鐘尋握着那罐冰可樂,指尖被凍得冰涼微紅,吸了一口氣,莫名覺得涼嗖嗖的。

他指尖突然一頓,這次翻到了一組照片,不知道是哪次賽場,像是在國外,臺上觀衆人潮如海。

他看到楚聽冬沒現在高,但依然是清瘦修長的少年,穿了一身考斯騰,在冰上滑旋。

那是身黑色的考斯騰,樣式并不華麗,在純白的冰面上,卻恰好襯得人肩寬腿長。

楚聽冬五官本就立體,最後一張逆光而立,露出了冷漠鋒利的黑眼睛,讓人心尖有點泛涼,身形動作卻利落漂亮,就連垂落的指尖都恰到好處,在異國他鄉中那麽顯眼。

鐘尋都沒意識到,自己什麽時候丢掉了冰可樂,還裹緊了被子。

他看完這一片冰天雪地,大部分都是冰場訓練或者比賽,要麽就是滑雪,眼睛都被刺得有點酸澀,瀕臨雪盲症,正要放下手機,卻終于看到了不一樣的。

像是在聚餐,席上放着一口鴛鴦銅火鍋,熱氣撲面,滾辣鮮紅的油湯裹着入口即化的薄嫩羊肉片。

鐘尋垂眸審視,楚聽冬的拍照技術其實并不好,非常直男,毫不講究鏡頭角度。

但火鍋這種東西,加個濾鏡,換成誰都能拍得誘人。

猝不及防,肚子輕輕地咕了一聲。

“呃……”鐘尋冷着臉按滅屏幕,埋頭往手機上一栽,柔軟微卷的發絲垂下來擋住了眼睛。

這朋友圈看得他饑寒交迫。

果然,他還是跟姓楚的八字不合,命裏犯沖。

作者有話說:

小鐘:好感-100(垮起個小狗批臉.jpg);

小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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