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雲風接着他的話說下去:“關建華被害後,我們就派兩名警員日夜輪班觀察曹燕,她的人身安全都在掌控之中。”

他感嘆許教授是他這些年來遇見的第一個刑偵經驗幾乎為零,卻依然能在陌生場合毫不怯場的人。他跟普通人不一樣,沒有膽怯,恐懼甚至過于激動的情緒外露,工作時冷靜的話語永遠只在進行錯與對的博弈。

“命案發生後我們做了兩條線索的跟蹤,一條是探究關建華的社會關系,就是剛剛讨論的。還有一條,是案發現場擴大監控範圍後的調查。”

“調查的範圍擴大到三公裏內的所有監控錄像,開往花南路這處私宅區的路共有六條。”顧雲風調出三維地圖,标紅六處路口。

“這六個路口是命案現場的必經之地,這地方比較偏僻,走訪後發現三公裏內沒有廢棄車輛以及可疑人員,目标鎖定在六個路口中出現過兩次以上的車輛。”

“昨天上午物證科的同事拿來了一份文件。他們調查了監控錄像中拍到的可疑車輛,最終鎖定在一輛紅色帕薩特上,兇手就是開着這輛車,将關建華的屍體從第一現場運送到花南路。”

“小張,你來介紹一下情況。”張澤是技偵的內勤,戴一眼鏡,全程跟進關建華遇害一案的相關物證搜集分析。

“顧隊說的紅色帕薩特,就是這輛。”他從錄像種調出一幀畫面,“車牌被刻意遮擋,外表很普通。全市相同的車輛……估計得有上萬輛。”

“案發當天晚上,兇手開着它從西南方向的都市路經過,途經萬達廣場以及湖山花園小區,然後進入花南路。離開時基本原路返回,但到都市路後開往了更遠的郊區,曹灣鎮方向,監控沒有捕捉到行蹤。”

“我們後來在全市範圍內尋找這輛運送過關建華屍體的帕薩特,最後在一家共享汽車公司找到了登記在案的車牌號為浦C97682車輛。這家共享汽車的經營模式依然是設立停車位随時使用,沒有給車輛标上統一的标志或顏色,用戶每次使用時都需要登入自己的個人信息,否則無法啓動。所以我們拉取了6月18日到6月21日之間所有用戶的駕駛信息。”

“發現在6月18日到6月19日之間,只有一個人使用過它,而且是整整使用了兩天。”

“是誰?”

“登記的姓名是曹燕,女性,四十七歲。”

——————

紅色帕薩特登記的使用人員是曹燕,但監控中的兇手無論走路姿勢還是體型儀态,都更像一個男人。如果兇手真的不是曹燕而是個男人,那他肯定和曹燕認識。

顧雲風去了更衣室,換下祭拜姐姐時穿的黑色襯衫,在衣櫃裏翻來翻去,終于選了件灰色V領T恤,再戴上棒球帽。上次他送陳钰和袁滿回去,居然被娛記拍下說什麽深夜幽會,吓得他再也不敢穿上次那件衣服了。

他把脫下的襯衣放進洗衣機裏,露出整齊的腹肌,衣服上面有香火的味道和陵園裏腐朽的氣息。他正要穿T恤,突然更衣室的門使勁被推開,。

許乘月站在門口一副“終于找到你了”的表情。

“許教授……您下次推門可不可以先敲下門啊?”他撿起掉到地上的衣服,抖了三下哭笑不得。他慶幸還好自己只是換了個上衣,要是換褲子的時候被看到就尴尬了。

不過許教授是男人,也沒啥尴尬的。

“找我有什麽事嗎?”他重新套上T恤,打開更衣室的窗戶,這幾天不怎麽熱,晚上下過一場雨,白天溫度就很适宜。

“顧隊,剛才開會的時候,為什麽把那個名字擦掉了?”目光相撞,沒有誰咄咄逼人,空氣中卻彌漫出緊張的味道。

“什麽名字?”一頭霧水。但很快他意識到,白板上姐姐的名字是許乘月寫上去的。

“十八年前的誘拐案中,最後一個受害者。”許乘月輕輕關上門:“在過去的新聞資料中,化名為春秋的女孩。”

顧雲風一愣,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差點被一把椅子絆倒。短短幾秒裏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但長期的精神體力訓練讓他馬上冷靜下來。

“你想說受害者家屬有作案動機?那案子有很多受害者,跟第幾個沒有關系。”他若無其事地說:“她們都有很多親屬,每一個都對關建華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将曹燕挫骨揚灰。你不如把每個受害者的名字都寫上去,那才公平。”

“都寫上去位置不夠。”許乘月雙眉下壓,揉了揉肩膀:“當然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通過死亡記錄查到了最後一個受害者的真實姓名。”他坦然地走到顧雲風身後,靠近他耳邊說:“你有個姐姐叫顧椿秋,對嗎?”

明明只是一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可從別人口中說出時,卻像聽見驚濤駭浪,看見巨輪沉沒。

隐藏多年的秘密,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一切溫和的表面被撕開,露出自我保護的獠牙。

他下意識地抓住許乘月的胳膊,腎上腺素驟升,毛細血管突起,左手握住對方手腕,右手抓住下肱二頭肌,直接一個過肩摔将許乘月摔到旁邊的沙發上。

伴随骨骼清脆的彈響聲,顧雲風突然回過神來,他松開對方的手腕,上面深紅色的痕印讓他血液幾乎倒流回心髒。

自己剛剛在幹什麽呢?

“靠!顧雲風你……你這是襲警!”許乘月掙紮了一下意外發現自己不是躺在地上,怪不得沒覺得太痛。他沉下臉坐起來,擡頭看向扶着沙發慢慢蹲下去的顧雲風。

“你至于嗎?”他皺着眉頭問。

至于嗎?

顧雲風把臉埋進胳膊裏,低聲說了句抱歉。

這是他保守多年的秘密,整個金平分局,還有他一路相處的同學朋友,沒有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以為這段過去只會存在于他和父親的世界裏,最終帶進泥土成為至死無人知曉的故事。

顧椿秋只是幾十名受害者中的一人,她會和其他受害者一樣,被這個世界慢慢遺忘,變成案卷裏不起眼的一個化名,一段沒有感情的文字。

可對于他和父親而言,姐姐的案子給他們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讓他們失去信任,失去家庭,一度對生活失去所有期望。

“對不起。”他把許乘月拉起來,情緒正常了一點,尴尬地想要緩和氣氛:“還好我理智尚存,沒把你摔地上。”

他的手很溫暖,但掌心有道疤,摸起來挺粗糙。

“以後可別站我背後了。”顧雲風擠出個笑容說。

許乘月坐在沙發上,一只胳膊搭着扶手,勉強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歉意。突如其來的騰空讓他心髒差點跳到失控,他一臉困惑地揉了揉自己手腕,毫不顧忌地繼續問顧雲風:“你不讓別人在你面前抽煙,也是因為這件事吧?”

顧雲風無奈地點頭。這才發現許教授真是絲毫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挨打後還能繼續戳人痛處。當年姐姐會落單遇害就是因為他爹顧濤跑去買了包煙,他是個自制力一般的煙鬼,甚至在姐姐出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各路威脅恐吓下也沒戒掉。

從此他就産生了生理性厭惡。

“你這受的刺激不小……”許乘月若有所思:“去看過醫生嗎?”

醫生?顧雲風取下帽子搖了搖頭。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直視對方說:“我知道你的顧慮,但她和現在的案件沒有關系,那已經是蓋棺定論的過去了。”

過去早已宣判,惡棍得到懲戒。他沒必要再耿耿于懷。

“顧椿秋沒有,但是你有。”許乘月說:“不排除當年受害者及家屬的報複性謀殺,這是我們達成的共識。”

“你和你的家人都有作案動機,現在曹燕出獄了,我甚至可以懷疑……”他頓了頓:“你可能公報私仇,人為幹擾案件走向。”

“不是,我怎麽幹擾啊?”

“假如兇手的下一個目标是曹燕呢?你可能消極辦案,故意假借他人之手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後果。”

“假如兇手是你的家人呢?你會不會故意銷毀證據幫助完成犯罪?”

那一瞬間他會火冒三丈,但一句辯解也說不出來。在這個突然變複雜的案件中,他和裏面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直接關系,可他們的人生卻不可避免地交織在一起,交織成他一直沒能逃離的夢魇。

而在他夢見姐姐的時候,在他得知袁滿身世的那一刻,是那麽迫不及待地,想要親手給這個夢魇,畫上一個徹底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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