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七月份的蟬鳴如萬箭齊發, 聲勢浩大無孔不入。許乘月早早地離開了刑偵隊, 看樣子他家的門是修好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輕松, 但站在門口卻覺得特別冷清。袁滿可能有個親生父親這種猜測, 他忽然不知道該跟誰訴說。
顧雲風轉了個彎停在了二樓趙局辦公室的門口。見辦公室的燈還亮着, 他輕輕敲了門。
趙川正處理着郵件,見來的人的顧雲風頭也沒擡,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案子破了嗎?”
“還沒……”
“多久了?”他放下鼠标橫眉怒目:“一個星期了?有進展嗎?是不是等着再死個人給你提供線索啊?”
“我會盡快調查。”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曹燕被害的第一案發現場,許教授給了一個初步的判斷。”
“在哪裏?”
聽他說了個地名後,趙川臉上的怒氣才消退了一些,他在地圖上搜索了老半天,才指着一個小區問:“這地方, 不是和你家挺近?”
“嗯, 是我家, 只是我現在不住那邊, 我爸在那。”
“你爸啊……他最近怎麽樣啊?”趙川欲言又止, 揚手指着一旁的沙發讓他坐下。
“還那樣,不省心。”他如實回答着:“去年才辦了內退,退休後沒什麽事做,平常就買菜做飯遛彎喝酒。”
“他現在戒煙了嗎。”
“戒了, 改酗酒了。”
“……”趙川不語,他知道顧雲風過去遇到過些事情, 但具體什麽事情沒細究,只聽說他有個不省心的爹,把母親氣到一病不起。
“沒再拿着菜刀剁自己手吧。”
“他不敢了。”顧雲風冷笑一下,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手,眼睑溫柔起來。他的掌心有一條極深的疤痕,十年前他抱着好玩的心态去找過一次算命先生,那大叔握着他這剛好折斷掌紋的手掌大驚失色,說他的事業線生命線感情線通通會在三十歲之前遇到一個巨大轉折,而這轉折是好是壞天注定,要麽靠他自己在未來把握,要麽給大師點錢財幫他提前劫難。
他嘛,當然是選擇轉身就走未來再把握呗。
“那明天你去現場走訪下,叫上許乘月,看能查到什麽。”趙川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這些天來他其實無數次地設想過這種可能,會不會在姐姐忌日的那天,發現曹燕減刑出獄重獲自由,顧濤一時沖動精密布局送她下了地獄?
可如果父親有問題,自己一定會知道的。從他掌心生出這道刀痕開始,從往事随風一切和解開始,他和父親就成了無堅不摧的家人。記憶中那些血肉模糊鑽心剜骨的瞬間,是一根永遠跳動的針,刺痛他們看向明天。
他已經把這件事藏進心底藏進身體裏,他攤開自己的雙手,盯着那道第一眼看去會觸目驚心的掌心疤,這是在他那段家庭破碎生離死別中,痛苦少年唯一的生活見證。
顧椿秋生前是一個溫暖明媚的女孩,在他模糊不清的記憶中,清楚的記得姐姐出事那天高考成績剛出來,後來她去世了,母親幫她填寫了高考志願,幾個月後還收到了那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那封通知書一直放在家裏櫃子的抽屜中,直到前幾天,他們做了那一連串的夢,才把通知書拿到墓碑前,一把火燒給了顧椿秋。
在最開始的五年裏,所有大人仿佛都在相互折磨,母親怨恨父親,這種怨恨越來越深越來越濃烈,直到後來他們辦了離婚手續。他清楚的記得辦完手續那天,母親抱着他哭的很傷心,而父親就遠遠地站着,然後牽過他的手,低頭走遠。
他轉過頭遠遠地看着母親,那是他最後一次在醫院以外的地方見到她了。此後就是醫院裏不見天日的化療與手術,他和父親繼續去醫院照顧她,直到她和姐姐一樣離開了這個世界。
顧濤從椿秋出事的時候就開始戒煙了。他的戒煙行動持續了五年,斷斷續續一直沒真正成功。直到前妻因病去世,在替她守靈的那天晚上,顧濤忍不住又點燃了一支煙,看着小小的一間屋子漸漸被煙霧充滿,他突然發瘋似的把剛抽完一半的煙頭扔到地上,拼命地踩滅。
然後毫不顧忌地當着顧雲風的面從抽屜裏翻出一把刀,狠狠地朝自己手腕砍去。
那整個夜晚都是顧濤無聲的哽咽,他看着十三歲的兒子沖上去,一只手緊緊捏住他拿刀的手腕,另一只手迎着刀刃而上,傷口撕裂鮮血湧出。
只是個少年的他咬緊牙關,眉眼淡漠地問他:“你這樣折磨自己有什麽用呢?”
十幾年後的現在,顧雲風推開刑偵隊的門,他知道對顧濤而言,再也不會有比那更艱難的時刻了,如今看到重獲自由的曹燕,他也不過是一句‘變成骨頭都認得出。’
百花街,南島嘉園。
許乘月在客廳裏等了一個小時,鏈接到他家的樓道電子門禁終于響起音樂。一個身穿運動t恤腳踩人字拖的小夥子探頭探腦地往他家裏張望。他手裏拎了一個無比笨重的箱子,氣喘籲籲地放在門口,大剌剌地站在門框上喊他。
“許師兄?”
“謝嶼安?”聽到聲音後他從客廳走過來,點亮玄關處的吊燈。
謝嶼安笑得一臉陽光,拖着人字拖踩上他家掃地機剛吸完灰的地毯上。吓得掃地機器人圍着他不停轉來轉去。
“這個家夥好像不太歡迎我呢。”他蹲下身,換好拖鞋,把掃地機關上,拎着它放到牆角裏面。謝嶼安是低他三屆的同門師弟,個子不高,剛過一米七,長了張娃娃臉,看起來就像個未成年的高中生。兩人在陸永的介紹下,去同一家公司實習過,不同的是謝嶼安實習結束就留在了那家公司,碩士畢業後就沒繼續讀博。
“陸老師說你家的門鎖壞了,讓我來修一修。”他坐在客廳裏灌下滿滿一缸水:“外面真是太熱了,電梯又在十樓壞掉了,我拎着那箱子走了九層啊。”
電梯壞了?這還是今年頭一次電梯出故障。小區物業越來越敷衍了,交的物業費到底養了些什麽人。他搖了搖頭,順手報了個電梯故障。
“師兄,我看了下你家的門,何止是門鎖壞了,整個門都快報廢了。”謝嶼安大驚失色地問:“怎麽搞的?進強盜了?”
“是啊,還是合法強盜。”他笑了下,打開電腦聯網登入家庭住宅的生物驗證系統重新開通權限,輸入自己的右手食指指紋和左眼虹膜。
“昨天我突然在家暈倒了,報警之後警察為了救我,就把門拆了。”
“啧啧,我說誰能有這麽大能耐。”謝嶼安撇了下嘴,打開手裏的箱子,把一整套安裝器材拿出來。
“你怎麽突然暈倒了呢?有去醫院看看嗎?”
“還沒,最近有點忙。等過段時間,我再去應醫生那檢查下吧。”
“應醫生?是說應西子嗎?”謝嶼安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眼裏突然閃出星光。
“不,是她爸。”看着師弟聽到這話後黯淡的眼神,他走到次卧把放在裏面剛送來的新門拖出來:“以前的門用不了了,我買了扇新的,和之前智能鎖的型號是匹配的。”
在他意外墜樓事件發生後的當月,謝嶼安在一次探視他時恰好碰見了在場的應西子,四目相望顧盼生姿。用謝嶼安的話來說這就是一見鐘情啊,聊了幾句發現兩人也算是校友,他就興高采烈地加了微信想象出一段浪漫的因緣際會,沒想到女方至今也沒通過他的好友驗證。
“你要是喜歡她,就多來我們學校走動,她在校醫院工作,你還能常看看陸老師。”他看着謝嶼安彎下腰,找了把高度剛好的凳子坐下,對着門鎖一陣叮叮咣當。
“我們現在很忙啊,晚上十點叫正常下班,超過十二點才算加班。今天我還是打着給公司客戶提供服務的招牌才提前外出。”
“壓榨員工。”
“師兄你不是也在智因科技實習過嗎。”謝嶼安神情輕松地拿出電鑽:“現在比你那時候還過分,特別是去年,智因開始大力發展生物醫學部門,說要做和人類無限接近的ai機器人。”
“欸師兄,你說我們搞搜索引擎起家的互聯網公司,發展這種行業不沾邊的業務是想幹什麽。”他轉身望着許乘月,小聲嘀咕着:“今年還拆分出來想上市,我們公司也不需要圈錢啊。”
“這得問你們老板,我怎麽知道。”他站在一旁看着智能識別鎖芯嚴絲合縫地嵌入堅實的門裏,連上埋好的線路。
“師兄你出去試試看,不行的話我再調整下。”說完許乘月被關在了門外,他站在黑暗的過道裏,伸出右手食指,登入內網權限通過,然後虹膜驗證,自動解鎖。
門開了。
謝嶼安站在屋裏,開心地跳起來轉了個圈。他這位師弟是個精力旺盛陽光活潑的人,一件成功的小事都能讓他高興很久。
“師兄,我發現那件墜樓事故以後,你變了挺多。”明亮的燈光下謝嶼安收拾着自己帶來的箱子,先前沉重的器械不複存在,整個箱子看起來無比輕便。
“這叫前額皮質損傷,有變化很正常。”這是許乘月性情變化後應醫生給出的醫學解釋。他當時做的可是風險極高的開顱手術,恢複成現在這樣已經十分幸運了。
“那你現在怎麽跟陸永關系這麽和諧?”
“???”許乘月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你們有段時間不少關系很緊張嘛。”謝嶼安漫不經心地說着:“你這是選擇性損傷啊,不好的都選擇性遺忘,精準定位,忘掉陸永坑你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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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刑偵隊在推測出來的第一案發現場,浦澱河上南小區河段的兩側拉了警戒線。
清晨的霧還未消散,太陽也沒出來,天色陰沉。河段兩側是高約三十公分的低矮灌木,雜草叢生無人問津。
前天下了一場暴雨,把可能存在的痕跡沖刷的一幹二淨。河岸都是淤泥,上面偶爾印着幾串腳印,但一看就是小孩子的腳,估計是貪玩跑到了這裏。
現場的人員分了三組,一組在案發區域內繼續尋找可能留下的痕跡,一組走訪小區常駐人口調查是否存在目擊證人,還有一部分人去調取方圓兩公裏的監控。
他留在現場和技偵人員一同搜尋物證和痕跡,許乘月說自己還有十分鐘才能到,抱怨早高峰的公路堵得令人絕望,而更恐怖的是,過于遵守交通規則的自動駕駛程序居然連續三次在綠燈還有三秒結束的時候果斷選擇停下等待紅燈。
——它就不嘗試着沖一下嗎?三秒鐘足夠通過這幾個紅綠燈了。
——這不是為了您的安全嗎。
他調侃着回複許教授,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誰???”猛地轉身,卻看見顧濤挎着個菜籃子站在面前,還眯着眼睛去瞅他手機裏的對話,假笑着問到:“喲,跟姑娘聊天麽?笑得這麽開心。”
“……”他關了屏幕,把顧濤拉到警戒線外面。
“你跑這幹嘛?”他指着黃黑色的條紋線說:“你不能進去。”
“我住這跑過來不是很正常麽。”顧濤不以為意地找了個小板凳坐着:“我剛剛在那邊買菜,有個老頭說這邊死人了,殺人案,四肢丢得到處都是,就跑過來看看。”
“……都傳的些什麽鬼?”無奈地瞪了他爹一眼:“沒事少打聽。”
顧濤恍然大悟:“所以真的是死人了,不然你怎麽跑來了。”
十分鐘後,許乘月一路跑着趕過來,站在百米之外時他就看到看顧雲風,穿過人群,走到他面前,彎腰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看到顧濤這個幹瘦又精氣十足的小老頭他先是覺得有點眼熟,對比了下二人的相貌,估計這就是父子倆了。
“顧叔早。”他禮貌性地問候一聲,轉過頭就問:“你爸怎麽會在這?”
“這說來就很巧了……”顧雲風一臉尴尬地解釋着:“他就住在這個小區,剛好是第一現場,巧吧。”
許乘月:“……”
“我已經讓舒潘去調監控了。”他咔咔拍了幾張現場照片,緊接着就收到短消息,文昕讓他迅速去看一眼監控。
于是眼眸一轉對許乘月說:“要不,你也去走訪下群衆?”
“走訪群衆?”
“就是走訪我爸,剛好他在這。”顧濤作為七拐八彎的案件相關人員之一,遇到這種巧合也确實該配合調查。說着他沖顧濤勾了勾手指,他爹就不情不願地走過來。
“我這會兒去看下監控,許教授給你介紹下,這是我爹,顧濤,有什麽要問的盡管問,他不配合調查你就叫我,我來使用點手段。”
“問?問什麽?”顧濤手裏還提着一籃子菜,滿臉莫名其妙:“我還要回去做飯。”
“六月二十四日淩晨有人在這裏遇害,欸老爸你配合一下許警官啊,問什麽都據實回答。”
“我買的這菜……”
“現在還早,耽誤不了你做飯。”随後他塞給許乘月筆記本和圓珠筆就匆匆離開了,留下毫不熟悉的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顧雲風想讓我問什麽?他機械地打開本子,翻到空白的一頁,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應該問他有沒有目擊到什麽?還是問他是否在案發時間有不在場證明?
早晨陰霾的天空終于被陽光穿透,灰色的薄霧漸漸散去,萬裏無雲,晴日當空。顧濤見狀把手裏的拎菜的籃子找了個地方放着,未等許乘月開口就問了起來。
“小夥子,你是顧雲風的新同事?”
“是。”
“哎喲,你怎麽就想不開跑去刑偵隊啊。”他痛心疾首地搖頭,“你多大了?哪年的?哪裏人?家住哪?剛畢業嗎?有女朋友嗎?”
許乘月:“……”
“去刑偵隊多久了?”
“一個多星期……”
“那還好,這個工作危險,又辛苦,你看顧雲風,未老先衰,還沒談個女朋友。小夥子好好想想,你看你長這麽帥,文質彬彬溫文儒雅,做什麽不好啊。”
未老先衰?平心而論顧雲風雖然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紀成熟穩重但絕對不是未老先衰啊。
“談朋友了嗎?”
“沒,沒有。”他戰戰兢兢地回答着。
“要抓緊時間啊,別等到年齡大了,發現周圍只剩下男人了。”
許乘月:“???”
顧濤嘆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你要問我什麽問題?”
繞了半天終于回到正題上,他一度感覺自己才是那個被走訪的群衆,年齡家庭婚否興趣愛好都要被問得清清楚楚。
“六月二十三日晚上八點到次日早上六點,您在哪裏,做什麽?”
“我那天喝多了,很早就睡了。”
“有誰可以為您作證嗎?”
“顧雲風啊。”他脫口而出,一本正經地說:“不過他可能也喝多了,說的話不算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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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澱河以東的方向種了一排柳樹,樹枝上挂了一串串葉子,跟簾子似的遮擋了不少視線。根據南浦市幾個主要碼頭的反饋,當天淩晨時段并沒有船只經過這個水淺面窄的河段。
“這片河段方圓兩公裏的監控不是很多,主要都集中在周邊小區附近。”文昕指着河邊小區圍欄上方的攝像頭。
“上南小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有兩個監控,可以完整地拍下23-24號小區內所有人員進出情況,小區圍欄較高且裝有高壓電網,翻牆出去的可能性很低。”
“河段向東方向兩公裏處有一個臨河建立的酒店,酒店附近裝有攝像頭,剛好可以拍攝到浦澱河河面情況。”
“那河段上游方向呢?”
“一公裏處有一個攝像頭用于拍攝違章車輛,靠近馬路,又剛好是個有紅綠燈的路口,但這個監控攝像頭受角度影響,不能完整地拍到河面。”
“監控錄像都看了嗎?”
“還沒看……”她支支吾吾地說:“顧隊,這些錄像加起來有一百多個小時呢”。
“那你跟我再跑一趟,一起過遍錄像,先從最上游的開始。”他伸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外套搭在肩上,“老秦呢?”
“秦叔說孩子生病了……”
“那把許教授叫過來吧,他和我們一起看。”他的手機上收到了一堆消息,說是走訪群衆沒得到什麽有效信息,小區居民都反應一切正常沒看到過可疑人員。一小時前技偵室恢複了曹燕的手機通訊錄和最近一周的通訊記錄,也沒有發現什麽可疑號碼。
兇手一定是通過什麽方式聯系了曹燕并将她約出來,他不留痕跡地使用過曹燕租借的共享汽車,還能通過隐秘的方式和她取得聯系,最終讓曹燕沒有任何防備地溺死在這條河裏。怎麽看他們二人之間都不是毫無糾葛的陌生人。
顧雲風坐在小區物業管理處的監控中心裏,物業提供了出入口關鍵的攝像頭,從23日早上十點至第二天早上十點的視頻。
他面色平靜地打開八個小屏幕,看到許乘月終于走過場一般走訪了他老爹。
不過讓不善言辭的許教授去面對他爹這種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走訪誰。
“這裏現在就我們幾個人。”他對趕來監控中心的許乘月說:“剩下的人一部分還在走訪群衆,一部分去調另外兩處監控了。我們分工盯一下?實在來不及就先拿着視頻回隊裏。”
這麽多視頻,看是一定要看完的,可多久能看完,他也确定不了。
“多長時間的監控?”
“二十四個小時,總共八個攝像頭。”
“那我一個人應該就夠了。”許乘月站在顧雲風身後,兩臂交叉靠着他的椅子,盯着面前八塊小屏幕:“最好再加上前一天的視頻做比對,總共十六個屏幕,全部調成三十二倍數,二十四小時的視頻,四十五分鐘,我可以全部記下來。”
他望着顧雲風轉過身錯愕的臉,輕描淡寫地講着:“包括所有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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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青鳥飛過,風吹垂柳。天空被一只不知從何而來的風筝一分為二,一半晴空,一半是多雲。
顧雲風和文昕退到監控室的角落裏,目瞪口呆地看着許乘月,他面對飛速向前的視頻時淡定地像在看電影,還快進看的。
四十五分鐘過後,視頻準時地變成黑屏,許乘月坐在椅子上,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拿過自己的水杯泡了一杯茶。
“怎麽樣?”
“從這兩天的視頻對比看,沒有可疑人員進出過小區內部。”他喝口水說:“進出小區的都是小區居民,從這些視頻上也可以看到小區附近街道和河面的情況,沒什麽異常。”
看着二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他無奈地指了指屏幕:“人員流動不大,所以能記住細節。”
“那二十三號下午四點左右,監控錄像中都出現了什麽?”顧雲風難以置信地重新放了會兒視頻,感覺自己見到了活神仙。
“好吧我說錯了,還是有可疑人員的。”許乘月連忙糾正自己剛說的話:“在二十三號下午三點五十分,有一個目前非小區居民的男子從小區東門進入,他拎了一袋水果,灰色襯衣,身高目測一米八,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間,長得還行,但工作時間沒去上班,鬼鬼祟祟。”
“誰鬼鬼祟祟了啊。”顧雲風很想翻個白眼但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這個人,需要我現在去找他……嗎?”文昕聽這兩人奇怪的對話莫名其妙,她指着電子顯示屏上的小屏幕:“我調到二十三號下午三點五十分?”
“噗——不用了。”他伸出手揉了揉文昕的頭發:“那個人是來探親的。”
顧雲風拷貝了一份視頻錄像送回隊裏,根據走訪群衆的情況和周圍監控來看,這片河段附近并沒有出現過嫌犯的身影,就連曹燕本人也沒活着來過這附近。
她就這樣溺死在這條河的這個地方,仿佛從天而降,沒人能解釋她如何出現。
“會不會漏掉了什麽可能性?或者這裏根本不是第一現場?”
“不會的,曹燕一定是在這片河段溺亡的,即使有誤差也不可能超過一公裏。”許乘月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在東西方向兩公裏的河邊都搜索過了,也調取了監控錄像走訪了此處居民,事發當天夜裏沒有人來過這片區域。”顧雲風走到河邊,彎腰拉起警戒線,沿着河岸走了幾圈。
他站在低矮的草叢間,彎下腰望着平靜的河面:“或者,曹燕确實在這裏溺亡,但兇手并沒有來到這片河段附近。”
“水路?船只?橡皮艇?”許乘月問。如果兇手劃船來到這裏,将勒暈的受害人抛入水中,确實可以達到這種效果。
“水路不可能,一是目标太大很容易被發現,二是向東兩公裏處有一個攝像頭,按照這個自西向東的線路,兇手到達此處後只能繼續往東走,監控的覆蓋範圍內是水運船只的必經之地,但這個攝像頭在當天夜晚并沒有拍攝到任何可疑船只。”
他是怎麽利用監控盲區做到的呢?他蹲在草叢中,河面被三十公分的雜草和低垂的柳葉擋住了視線。兩只胳膊交叉搭在膝蓋上緩緩站起來,突然看見搖晃的柳葉下有只隐隐若現的白色塑料袋,在水中輕輕旋轉着。
“上南區交給我的證物中,有一件很奇怪的東西。”對岸下垂的柳枝随風飄搖,他找出登記在案的物證記錄。
“兩團在死者衣服中發現的脫脂棉。”
“這兩團棉花可能是她溺亡後,河水中混雜的物品恰好飄了過來。”他托着下巴沉思着,總覺得這是不該出現的東西。
“不對。脫脂棉花在水中浸泡後不會上浮,所有間隙都吸收水後,它的密度是比較大的。”許乘月走到河邊,撈起了那個飄到岸邊的塑料袋,準備一會兒扔進垃圾桶裏:“曹燕是和那棉花一同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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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棉花一同沉下去……”顧雲風的腦海裏一直旋繞着這句話。
昏迷中的曹燕和棉花一同沉入水中,然後溺死在這片河段。兇手沒有來過這附近,死者也只出現在河裏。
如果死者是和幾公斤重的棉花一同落入水中,這些遇水的脫脂棉花完全可以将一個漂浮在水上的木箱,紙箱沉入水底。
那一瞬間一個精心設計的計劃突然浮現在眼前。
“乘月,你看有沒有這種可能。”他抓住許乘月的手腕,指着他手裏那個廢棄的白色塑料袋。
“假如我在這個袋子裏裝滿棉花,然後留了一個缺口,再把這個袋子放進水裏。随着時間的流逝,棉花通過缺口開始吸水,那最後,這個袋子是不是就會沉入水中。”
“确實會這樣。”他點頭。
“那如果兇手把死者勒暈後放在這樣一個裝置上,可能是一個紙箱,一個木箱,她會一直在河裏漂,随着時間的流逝,脫脂棉吸入水分密度變大,箱子沉入水裏,暈過去的曹燕也一同沉入水裏溺亡。”
“她只是剛好在這個地方溺亡而已,所以在河邊,在小區裏,都找不到任何痕跡。”
“設計好棉花的質量和裝載它的空間,完全可以做到。”許乘月從腳下撿起一塊石頭,側彎下腰,沿着河面扔出去濺起一團團水花:“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大費周章?”
這不是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法,假如當天晚上剛好有船只經過呢?假如曹燕運氣好,沒漂多遠就漂到了河邊自己醒來?
那兇手所有的設計就徹底報廢。
“因為他不想親手殺死這個女人。”顧雲風笑了笑,“這是兇手唯一能想到的,即不親手殺死曹燕,又能隐藏第一現場的方法。”
顧雲風撥通了舒潘的電話,讓他去走訪金平區,東安區和上南區的快遞點,調查一周內是否有人購買過數量較多的脫脂棉。
“還有,把人都撤了吧,派人在河岸沿途尋找下是否有較大的木箱或紙盒。”雖然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還是願意一試。
他停下腳步,站在原地。轉身看見許乘月還慢悠悠地緊随其後,陽光下他用纖細白皙的手遮住臉,雙眼望着平靜卻深不見底的河面。
兇手跟曹燕之間的關系是特殊的。特殊到兇手對她抱着如此巨大的恨意,最終也沒能下決心去親手結束她的性命。
而是讓昏迷的曹燕漂在深不見底的河流中,聽天由命。
他喊了許乘月一聲,手機上發給他一個地址:“許教授,下午你如果沒課,和我去這個地方。”
“星雨兒童福利院?”許乘月看了眼他發來的導航。
“對。曹燕是在去了福利院之後才确認袁滿是自己女兒的。”夏日的陽光刺目,照的他睜不開眼,他眯起眼睛笑得輕松又坦蕩:“我有了一個推論,需要去福利院驗證一次。”
假如袁滿的親生父親尚在人間,假如他認出了這個和自己長得非常相似的女兒。他會不會和曹燕做出完全相反的選擇?
拼勁全力去保護女兒,做一個黑暗中的無名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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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着車帶上舒潘和許乘月,剛關上車門突然接到了袁滿的電話。
“顧警官,你在哪呢!”一按下接聽鍵袁滿搖鈴般的清脆聲音就傳了過來,聽背景音是在喧嚣熱鬧的商場。
也許是背景太吵鬧,袁滿的聲音比正常情況大了好幾個分貝。顧雲風只好把聽筒離得遠一點,對她說:“工作呢。”
“那你什麽時候下班啊,現在剛好是中午欸,我買了一大堆東西實在是拎不動了。”
“你一個人?”
“對啊,我想逛街就一個人跑出來了。”她輕聲笑着:“沒想到買太多了。”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左手捂住聽筒,內心開始激烈鬥争。現在是工作時間,他又剛好要去個重要地方,理應拒絕掉小女孩的無禮請求才對。
但聽着她輕輕的笑聲,一閉眼仿佛看見她那顆孤獨又細膩膽怯的心髒。
最終還是放下手機對許乘月說:“看來需要你一個人去福利院了。”說着他指了指自己耳朵裏的聽筒:“我們遠程語音聯系。”
“老大,這大明星找你什麽事啊?”挂了電話舒潘眨着眼睛八卦地問。
“陪她逛街。”
“哎喲,這不是挺好的嗎,你怨念什麽。”
“我有怨念嗎?”
“有啊,不信你問許教授,滿臉哀怨。”舒潘拍了拍許教授的肩膀,許乘月只好跟着他點了點頭。
“她一個人在外面亂逛,其實挺不安全的。”顧雲風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想到找我。”
“她喜歡你啊,一有事情,第一時間打你電話。”舒潘摩拳擦掌着對他講:“老大如果我是你,就不當警察了,心甘情願被她包養,從此吃喝玩樂輕松一生。”
“有點出息好嗎……”他打開音樂,開啓導航。
“不過她還未成年,老大你确實不好下手,不然再等幾年?”
“……閉嘴。”他只想給這小子腦殼重重一拳,讓他重新神志清醒。
“趕緊給我下去。”
顧雲風卷起袖子踩下油門,導航顯示到東安區的k11大約有十二公裏,袁滿正一個人在那大買特買。
許乘月到達星雨兒童福利院時已經是下午三點,福利院在南浦市最西邊,和上南區隔了足足三十公裏。來的時候孩子們都在上課,院子裏很安靜,只陸陸續續聽到讀書的聲音。
兒童福利院的院長是一位四十出頭姓吳的中年女性,燙卷的長發,戴着眼鏡氣質非常端莊。
她很熱情地接待了許乘月,說自己三年前才調到這裏的,之前出現過一次福利院管理層的渎職,造成了一場火災。好在當天福利院的孩子們都出去郊游了,沒造成任何人員傷亡。但當時的管理層還是遭遇了大換血,基本全都撤職換了一批人。
“渎職?具體什麽原因?”許乘月問。
“電路老化的問題,其實很早就有人提過了,他們不想花錢,一直沒改造過。後來也不知是有人故意還是無意的,讓檔案室一個電路短路了,直接引起了火災。”
許乘月的襯衣領口處別了一個小型麥克風,左耳塞着耳麥,實時和顧雲風保持着聯絡。
“你問問她,是誰故意造成電路短路的。”正陪着逛街的顧雲風把耳麥往裏塞了下,兩手拎了十幾個袋子,站在一個賣複古留聲機的店子裏。
袁滿戴了個大口罩,選了兩個造型華麗分別被命名為太陽星座與月亮寶盒的小型機器。
“什麽短路?”袁滿聽到他的對話,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他騰出一只手接過兩個并不輕的物件,放下手機對她說:“我家電路出了問題,差點着火,還好我爸在家。”
“那你要回去嗎?”她輕輕拉下口罩的一角,有點膽怯又像在期待什麽。
“他能搞定,我呢,陪你逛街就行。”
看着女孩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