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之前他或許會直接告知父皇他想要的答案, 但如今他明白,愛慕一個人是何種心情,父皇若曾真心愛過母妃, 就不會對他說的這些話無動于衷,其實原不原諒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母妃心裏不論多麽恨父皇, 都無法割舍這份情感。
他就是要父皇更加愧疚!
皇帝坐在龍椅上,沉默許久才道:“你可知朕為何疏遠太子?”
李彥逐不知父皇為何這麽問,思索片刻道:“其實兒臣這幾日既歡喜又惶恐, 歡喜父皇願意讓兒臣時常入宮陪伴, 能讓兒臣盡孝道, 又因自兒臣從召國回來後, 父皇似是不願看見兒臣,兒臣十分惶恐。至于太子,皇兄為父皇分擔朝政, 又對父皇極為孝順,很得朝臣贊賞,若是因為兒臣讓父皇疏遠了皇兄, 還望父皇今後多親近皇兄。”
“太子他孝順?”皇帝冷笑一聲, “想必雲林寺後山的巫蠱之事你也聽說了,你說說他們二人究竟是誰要詛咒朕?”
原來是因為此事, 皇帝生性多疑, 他設下此局就是想讓他們三人彼此生疑。
“兒臣不知。”
皇帝道:“此事到今日朕還心有疑惑,究竟是誰陷害誰, 又是誰要詛咒朕早死!”
将五皇子貶為庶人, 是李彥逐沒有想到的, 看來他高估了皇帝對五皇子的父子之情。
巫蠱之禍的可疑之處就在于, 分明是五皇子前來禀告的,挖開作法之地後,出現的草人偶裏,卻有着太子的生辰。
究竟是五皇子做了局,太子事先知道了,于是将計就計,将自己的生辰草人偶也放了進去,還是原本就是太子想要詛咒皇帝早死,讓五皇子知道了,事情暴露,太子這才将自己生辰草人偶也放了進去誣陷給五皇子?
其實這很好判斷,只要看草人偶的新舊就好,所以,李彥逐故意讓了悟禪師放了一個稍新一些的草人偶當作太子的。
只可惜當時皇帝正在氣頭上,又是個深夜,皇帝根本沒多想,在看到那三個草人偶時,怒意占據了理智,貶了五皇子為廢人。
由此可知,在此之前,皇帝肯定已經對五皇子諸多不滿,才會在當下做出那樣的判斷。
太子之所以自小被立為太子,定是被皇帝看中的,而五皇子不論從行事作為,還是處理朝政上都比不上太子,靠着皇後母家的支持,這麽多年一直同太子争奪皇位。
其實,若皇帝想改立五皇子為太子,早在現皇後登上後位不久就改立了,又何苦這麽多年過去了,五皇子絲毫沒有撼動過李彥屹東宮主人的位置。
皇帝不是沒想過換太子的,那場召國之戰本意就是為了得勝回朝後,用赫赫戰功讓李彥逐名正言順入主東宮,只不過那場戰事……成了皇帝心裏無法逾越的噩夢。
之所以不去管兩個兄弟之間的争奪,也是皇帝考驗太子的一種方式,只可惜,他沒看到太子的智慧,只看到兩兄弟不斷展露的卑劣品質。
太子刺殺六兒,他雖已經讓人查清,但為了大興國皇族的臉面,還是選擇隐忍不發,但随着他的身子一天不日一天,兩兄弟争奪皇位越來越肆無忌憚,直到巫蠱事發,讓他徹底寒了心。
兩個人不論是誰陷害誰,還是真的有人希望自己駕崩,都讓他無法忍受!
不過還好,老天有眼,他的六兒,他曾經器重的六兒治愈了怪疾,又剿滅了山匪,而那場召國之戰,他也該釋懷了。
李彥逐并不知皇帝的這些心思,所以也猜測不出皇帝這麽問他是何意,不敢亂說話,跪下道:“父皇息怒,父皇洪福齊天。”
皇帝道:“起來吧,這幾年,你吃了太多苦。時至今日,你對那場召國之戰可還心存怨恨?”
李彥逐道:“兒臣不敢。”
皇帝笑笑,“不敢不代表沒有,從你遭遇刺殺生死未蔔那日開始,朕才明白,不該再逃避了,巫蠱之事後你怪疾的治愈,或許就是上天在告訴朕,是時候面對了。”
李彥逐沒想到皇帝會如此說,他緩緩擡頭,看見自己父皇愧疚的神情時,只覺心中奔湧着暖流,那些跟随他作戰死去的将士們,終于可以瞑目了。
“父皇,兒臣代死去的将士們叩謝皇恩!”
七年前的那個秋季,召國來犯,皇帝決定禦駕親征,大軍抵達兩國邊境,天空忽然刮起了大風沙,滿天霧霾,連幾尺之外的人都難以看清,李彥逐和身邊的幾位将軍提議等風沙停了之後再對戰,但還有一些将軍認為此時正是進攻的最好時機,我軍是順風,大軍可以順着風沙,殺敵方措手不及。
皇帝采取了後者的建議,但這場戰争,老天爺似乎格外青睐召國,幾天的大風沙塵,到了兩軍對戰的那一日卻變了風向,本來是順風的大興軍隊變成了逆風,将士們寸步難行,風沙吹入眼中,無法作戰,可召國由逆風變了順風,不費多少氣力,就取得了勝利。
大興死傷慘重,李彥逐和幾個将士為了保護皇帝身受重傷,李彥逐也被召國生擒。
等風沙停了,戰場上已然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五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滅,皇帝被困在一個小山谷中,遲遲等不來援兵,進也不是退也不能,別無他法,皇帝只能送去了和解書,用千匹戰馬黃金萬兩和六皇子為人質,換得停止戰事。
這場敗仗,太過慘烈,皇帝認為是他人生中的污點,是不想面對的失敗,是此生最大的恥辱。
他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就将此事怨怪到李彥逐頭上,怪他沒有堅持自己。
回到上京後,他讓生還的将領們全部卸甲歸田,并命令所有人對這場戰事閉口不談。
李彥逐回京就好像再次昭示着他決策的失敗,提醒着他人生中的污點和恥辱,讓他不願意再面對這個兒子。
可每當那場戰事入夢,他便覺得上萬冤魂都在向自己索命,這近七年以來,他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沒有一刻不懊悔那天的決定。
或許是老天對他的懲罰,讓他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是在巫蠱事發之後,更是感到身體疲倦,就連方才和李彥逐對弈,他都困倦地險些睡過去。
這個大興朝,他該交到誰的手中,心中已有了定論。
“彥逐,那些卸甲歸田的将領都曾跟着你征戰疆場,你去将他們都找回來吧。”皇帝閉上了眼睛,“朕累了,你退下吧。”
“是。”李彥逐退出了禦書房。
走在宮道上,李彥逐的胸中蕩漾着熱流,七年前的那場戰争,他終究無法釋懷,每每想起,都會怨自己當初為何不再堅定一些。
而他重傷之後,被召國生擒,在簡陋冰冷的房間中好不容易活了過來,第一個傳來的消息卻是,那些在戰場上活下來的,曾經跟随他的将領們都卸甲歸田了,他當然知道這并非他們的本意。接着便是,皇帝不讓人再提起有關于這場對戰的任何事,包括自己,也在這五年裏,沒有人敢在父皇面前提起只言片語。
分明這般厭惡提起這場征戰,可今日,父皇為何會有這樣的轉變,他不敢猜。
他不敢猜,父皇緬懷母妃,是因為還愛着母妃,還愛着他們的兒子。
他不敢猜,自己死裏逃生,身體痊愈,讓父皇對他産生了久違的舔犢之情。
他不敢猜,父皇允許他找回那些曾跟随自己的将領,是想要将大興朝交付到他手裏。
擡頭看着這偌大的皇宮,他若不能做它的主宰,就只剩下死路一條。
不論父皇究竟如何想,他借由太子的刺殺,和巫蠱之事的謀劃,都神不知鬼不覺地成功離間了太子和父皇之間的關系。
今日看着父皇對弈時昏昏欲睡的樣子,更讓他擔憂父皇的身體,若父皇有個萬一,太子就是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的人,他必須得盡快使出殺手锏了。
自從成為召國質子,蟄伏這麽多年,收集了那麽多關于太子專擅威權、鸠聚黨羽、目無法紀、草菅人命的證據,可以先拿出來一兩件,以此來試探父皇的想法。
若是父皇依然要傳位給太子,定不會重罰,若想要傳位給他,定然會廢了太子。
其實一個皇子做再多的錯事,只要不做突破皇帝底線的事。
皇帝想要姑息,那便無人能夠撼動他的地位。
走出皇宮,江鋒和衛安正在宮門口等他。
江鋒道:“殿下,派去保護沈姑娘的護衛回來了,沈姑娘已經安全回到了将軍府。”
李彥逐沉思片刻,神情落寞,“沈譽恐怕不會再讓沈姑娘見我了。”
無妨,只要他登上皇位,該補償的,他定會加倍償還,他要把她長長久久留在自己身旁。
護國将軍府西院西廂房,沈亦槿沐浴更衣後,又用了些午膳,時隔半年多終于躺在了自己的卧榻之上,她本想安睡,沒想只小憩了片刻,就被心中各種繁雜之事攪得毫無困倦之意。
上京的夏季已是十分炎熱,她穿了身單薄的鵝黃流仙裙,手拿團扇,走出了房門。
卻險些被眼前的情景驚地退了回去。
她的房門口,站在兩個身穿盔甲的士兵,身形魁梧,面容兇悍。
再向西院四周看去,被飛騎營的士兵團團圍住。
扇着團扇,搖着頭,沈亦槿十分無奈。
這樣關着她,就能滅了她心中的念想嗎?
來到院中,她靠在荷塘邊的亭榭之中,呆呆看着荷塘中游動的魚兒。
“沈姑娘。”突然她的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沈亦槿回頭,看見宋有光一身盔甲,站在自己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