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七
阿梨最後都忘記她是怎麽才把薛延弄進屋子的,只是最後兩人都濕的透透。她把薛延的外衫扯下來放一邊,再将人靠在炕沿上,抹了把汗去點燈。
燭火微亮,阿梨端着燈盞緩步走到炕邊,這才發現薛延臉色不對,醉酒之人大多臉色酡紅,他卻白得像張紙,額邊冷汗涔涔。
阿梨慌了神,忙把手中東西放在一旁桌案上,蹲下拍拍他的臉,輕聲喚,“薛延,薛延?”
對面人不肯理她,阿梨咬唇,手往上移想要扒他的眼皮兒,下一瞬便被攥住手腕。薛延的聲兒都是虛的,但兇勁兒還在,道,“你想要戳瞎我?”
阿梨茫然一瞬,反應過來後不知該說什麽好,但又想着,他還有力氣說話便就好。她起身擡着薛延上身,把他換成個更舒服的姿勢,問,“你是有哪裏覺得難受?”
薛延擡手擋住眼睛,低聲說,“喝醉了的人有幾個好受的……”
阿梨垂手站在一邊,對他這幅模樣實在是覺得無話可說。他身強體壯正得意的時候沖你兇,現在狼狽的只能倒在一邊了,還是能閉着眼與你兇,這人似是生下來就不肯好好說句話的。
薛延沒精力理阿梨如何作想,他胃裏似是藏了幾百根綿針,翻江倒海刺的人生不如死,他本能蜷身縮起來,用拳抵住腹部,但最後還是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薛延是硬氣的,就算再怎麽疼,也就是哼上一聲,半個字不肯與人說。
阿梨察覺到他不對勁,俯身撥開他濕發,問,“胃脘痛?”
薛延停頓瞬,往後滾了圈躲開她,低悶道,“不痛。”
阿梨覺得無奈,嘆息道,“現就有我能照顧你些,你再和我硬着有什麽用,認句疼又不毀你英明。”
這話似是戳他軟肋,薛延好半晌都沒說話。
阿梨心中有了數,也不再為難他了。她上前替薛延脫了鞋襪,又蓋一層被子,溫聲道,“空腹飲酒傷身的,現在還是吃些東西的好,要不明早更要頭痛難受。你先睡會,我去廚房給你煮些粥來,也能暖胃。”
薛延仍舊沒回應,阿梨以為他是睡着了,便就起身去換衣裳。深夜裏寂靜的很,只有窸窸窣窣聲音,阿梨把鞋子穿好,端着燭臺往外走,行至門口時忽聽身後人開了尊口。
聲音低低啞啞的,道“能不能煮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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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已經翻身回來,臉沖着阿梨方向,不知是不是因為醉酒,面龐比往日要柔和許多,在燭光映襯下,一雙瞳仁黑的發亮,又重複了遍,“我想吃雞蛋了。”
莫名的,阿梨竟覺得這樣薛延有些逗人的可愛之處,似是街邊讨要吃食的小貓小狗。
她颔首,輕柔應道,“知曉了,你便就安心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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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蛋羹,薛延三兩口便就喝完,也不知他是長了幾排牙,阿梨緊攔着都沒能讓他慢一點。好在薛延酒品并不太糟,吃足了便就乖順許多,阿梨柔聲哄幾句,他就聽話睡了,期間給他擦手擦腳,都沒半點抗拒。
伺候爛醉之人不是什麽輕巧事,足折騰到天蒙蒙亮,阿梨才得着空挨枕頭睡上一會,但沒一個時辰,外頭雞叫,她又轉醒。馮氏已經收拾好起來,在廚房燒飯,她對昨晚之事沒絲毫察覺,見着阿梨進來,仍笑着問了句,“睡得怎樣,覺得好些了嗎?”
阿梨幫着往竈裏添柴火,點頭笑着。
馮氏見她氣色并沒好多少,又擔憂問多了幾句,卻也沒太多心,只囑咐着她今日好好休息,也別要薛延上書院去了,又要兩人中午再煮晚姜湯喝,便就吃了飯急匆匆出門去給人家做活。
阿梨把剩下粥飯放到鍋裏溫着,再把籬笆打開,放雞鴨出來到院裏走動。日頭已經露全了頭,暖融融光讓整個小院多了不少生氣,滿地雞鴨吱吱呀呀叫着,阿梨給攪了食喂,再擦擦竈臺,便就找不出別的活兒做了。
她沒有回籠覺的習慣,現在就算再躺回去也睡不着,便就取了針線笸籮出來,坐小凳子上縫帕子,等着以後做多了拿去鋪子賣,也能補貼些家用。
一朵纏枝蓮剛繡了四片花瓣,門口便就傳來了隔壁趙大娘聲音,阿梨擡頭看了眼,忙放下手裏活計,趕過去拉開門道,“嬸子今日怎有空過來?”
趙大娘與馮氏算是交好,也是個和善親近的人,拍拍阿梨手笑道,“怎,沒事嬸子就不得過來了?”她随着阿梨走進去,晃晃手裏東西道,“前些時候做了豆瓣醬,今早上一看腌好了,味兒香着很,便就盛了些,給你們送來嘗嘗鮮。”
阿梨“呀”一聲,接過來掀了蓋子聞聞,道,“果真好香。”她抱着罐子笑,“謝謝嬸子惦記。”
趙大娘擺擺手,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看着阿梨将瓦罐放進櫥櫃裏,問道,“你家阿嬷去哪裏了?”
阿梨回頭說,“阿嬷去給村東陳家的姑娘做衣裳去了,走了好一會了。”
趙大娘在心裏琢磨了下,問,“是那個要擡去縣裏付主簿家做妾室的陳姑娘?”
阿梨擦擦手回頭,與她面對着坐好,道,“我也不甚清楚,許是吧。”
趙大娘撇唇道,“那付主簿今年五十七了,都能做她祖父,還要嫁過去,莫不是想錢想瘋了。”
阿梨彎唇笑笑,沒答話。她本就不善言辭,談論這種家長裏短之事,更是不知該說什麽是好,便就安靜聽着趙大娘一人叨念着。
“咱隴縣是個小縣城,本就偏僻窮困,也不知那主簿是有什麽好手段,做那清水之官,還能撈得盆滿缽滿,秋收前娶了第十房妾室,新蓋了三進院子,現下不過小半年,又要娶十一房了。”趙大娘眉鎖着,“攤上這麽個官爺,也是百姓的黴事,且他膝下八子,個個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尤其是那個付六……”
說及此,她猛然頓一下,擡頭看着阿梨問,“薛延昨日可有什麽異樣?”
阿梨心裏縮一下,她含着下唇,沒答這話,只問,“可是出了什麽事了?”
“也不知真假,我也是聽人家傳言的,說是昨個上午見着薛延和付六在萬利坊門口打了一架,聽說動刀動棒,似是見了血。”趙大娘捶了捶膝蓋,道,“既然他沒什麽別的反常,許就是以訛傳訛了。”
阿梨面上強笑,撚了針随手在帕子上穿插幾下掩住心中慌亂,狀似随意問,“嬸子,這付六是怎樣人,以往常與薛延混在一起?”
“他倆,再加一個侯才良,帶一群蝦兵蟹将,說難聽點,簡直就是隴縣裏談之色變的人物。”趙大娘似是對此多有不滿,抿唇道,“薛延倒還好些,沒見他做過什麽太出格的事,那付六,訛人財物,搶人姑娘,什麽遭天譴的勾當沒幹過,但仗着他有個做官的爹,欺負的又都是平頭百姓,這些事便也就壓下去了,他仍舊有滋有味活着,不知收斂。”
阿梨沉默聽着,捏着針尾的指尖已然發白。
“還有那侯才良,念過兩日書,裝的像是個好人似的,看着人模人樣,大了付六五歲,卻是那父子倆的好膀臂,現在縣裏府衙做個下手,權利卻大得很。付六惡事做盡,但若是遇見什麽大事,倒是都聽這侯才良的,但這人也确實有幾分好手段,官腔打的極好,做的事也夠惡心,那書怕是讀進狗肚子裏了,這才産出他那麽堆臭狗屎。”
趙大娘說得痛快,待講完了才瞧見阿梨變樣臉色,拍了下腿道,“你瞧我,光顧着罵,是吓着你了?”
阿梨搖搖頭,“沒有。”
趙大娘嘆氣道,“你若是有空,便好好去勸勸薛延,讓他莫要再與那些人混在一起了,得不着什麽好的。”她起身拍拍衣角褶皺,“也待了好晌了,家裏孫兒還等着我,我便就先走了。”
阿梨把帕子放回笸籮,也站起來道,“嬸子,我送送你。”
趙大娘揮手,“幾步路而已,送個甚麽,你回去做活去罷。”
送走趙大娘,阿梨又坐回矮凳上,但看着那幅帕子許久,一針都沒有心情落下去。她心裏罕見煩亂,如充斥一團亂麻,憋得胸悶,過了好半晌,阿梨終是放下針線,起身到屋裏去。
而掀開門簾,卻見着薛延正慢慢吞吞坐起來,眼睛只睜開窄窄一條縫,張望着不知在找什麽。
阿梨不知他醒了多久,剛才和趙大娘的對話他又聽見多少。
她舌尖微動,只到底是沒能說出別的話,改口問道,“醒了?阿嬷去給人家做衣裳了,剛才隔壁趙大娘過來,給咱們送了小半斤的豆瓣醬。”
阿梨回頭望了望天色,道,“已經巳時了,不若起來罷,就算是頭痛,也好歹吃餐飯再睡。”
薛延擰眉,含糊不清不知答了句什麽,呆坐一會,扯了被子又躺下去。
阿梨呆愣立在一旁,彎身看看他面色,像是真睡了,剛才那一坐只是晃了神。她又站了會,心中思緒萬千,但終是沒有再吵他,只又掖了掖被子,轉身出去了。
她關門聲音很輕,咔噠一聲,薛延半夢半醒,翻了個身。
在他的意識裏,昨夜過得糊裏糊塗,腦中畫面支離破碎,勉強拼湊起來,大約就是他在外面吃酒吃到人家打烊,飄飄忽忽走回來,肚腹裏難受得想随便找棵樹大吐一場。正快要堅持不住時候,卻見着了只披了一件襖子跑出來的阿梨,當時薛延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到家了?”
再然後,他便就沒什麽印象了,腦中一片雲霧狀團起來的畫面,僅剩的記憶就是阿梨溫柔的觸碰,還有她袖口那段似有若無的香。那味道甜而淡,催人入眠,安人心脾。
剛才他本是醒了的,頭痛欲裂,本想下去倒杯水喝,但又聞見她身上香氣,便就安心睡了。
這一覺不知過了多久。
再睜眼,太陽已經幽幽爬到最頂空,薛延雙眼放空一瞬,似是不敢信自己竟在被裏賴到現在。他抓兩把頭發徹底清醒過來,又伸手去撈了衣裳褲子穿好,跳到地上第一句就是喚阿梨名字,但喊了兩聲,沒有應答。薛延納悶推開門,卻正和欲要進屋的侯才良撞了個滿懷。
他定住,擡眼望去,小小院子裏擠滿了人,都是以往和他鬼混的那些地痞流氓。
而阿梨擔憂站在廚房門口,手抓着門沿,望着他的眼裏滿是不安。
侯才良是個清瘦樣子,為裝出副正經模樣,還拿了把桃花折扇。他扇兩下,又攏起來,拿着扇柄沖着薛延肩膀點了點,笑道,“四兒,一日不見,怎麽看起來憔悴許多啊。”他頓了頓,又道,“可是昨日和付六兒打了架,傷筋動骨了?那事我已聽說,是六子做的不對,這不,我就過來與你倆主持公道了。”
侯才良往後退一步,展臂沖着門口道,“酒宴都定好了,咱們桌上再講別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