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章七十五

馬神醫再出來是在一個時辰之後, 屋裏的蠟燭都要滅了, 剩一點點火光搖搖曳曳。薛延一直盤腿坐在門口,保持着一個姿勢沒有動,聽見響聲趕緊站起來, 腿卻麻了, 差點摔下去,好在被弟弟一把扶住。

馬神醫一臉意外, 詫異問, “你不會就在這等了這半天吧?”

薛延“嗯”了聲,定定看着他問, “我妻子怎麽樣了?”

馬神醫拍了拍藥箱子,淡淡道,“就那樣呗。”

原來時候,看他那副神神叨叨樣子, 薛延還覺得有趣,但等着這股神叨是對着自己了, 他簡直想一拳揍過去,強忍着才把心頭那股焦躁給壓下去,他頓了頓,又問道,“她聽得見了嗎?”

馬神醫像是看傻子一樣瞧着他, “你當我是變戲法的?随便紮紮針就聽得見了,我豈不要成了國寶,要被供起來的。”

薛延閉着眼深深舒出一口氣, 從他身邊繞過去,徑直走向屋子裏,阮言初和小結巴也探着身子想往裏頭看,被馬神醫一手一個給揪回來。

他瞧着已有古稀之年了,頭發花白病歪歪的,但勁兒卻還足得很,拎着兩個少年一路下樓臉不紅氣不喘,慢慢道,“着什麽急,你再數三個數,他馬上就會沖出來。你倆先跟我去開藥方,那方子複雜得很,要跑了整個開封去抓藥的,一味也不可以少。”

話音剛落,薛延果真就紅着眼睛從門口沖了出來,急急道,“她怎麽沒醒?”

馬神醫頭也不回道,“睡着了呗。”

薛延問,“為什麽睡着了?”

馬神醫說,“困了呗。”

這一問一答順暢如流,但薛延握着欄杆的手上青筋突起,那顆懸着的心一點也沒放下來,他甚至有些後悔,怎麽就相信了這麽個來歷不明的老頭子,他說他是馬伯襄,他竟就真的信了,萬一真是個瘋癫的,害了阿梨可怎麽辦。

以往時候,對待阿梨的任何事他總是慎之又慎,只這次,被喜訊迷暈了眼。

馬神醫坐到大堂裏,歪頭看了薛延一眼,嘟囔道,“這個年輕人可真是燥氣得很。”說完,他又招招手道,“你下來,我和你說說話。”

薛延嘴角繃成一條線,遲疑一會,才慢慢走下去。

馬神醫知道薛延信不過他,也理解,但卻懶得解釋,只拿着筆刷刷地寫了副方子,而後塞到他手裏道,“去抓藥,吃上十天,若是還聽不見,我這顆腦袋,”他指了指自己腦門,“給你未出世的孩子做球踢。”

薛延心尖一跳,幹澀問,“只要十天就好?”

馬神醫笑着看他,搖搖頭道,“本來以為你是個挺精明的人,怎麽一碰到那小姑娘事就像個傻的了,你看看你這樣子,一會信我一會不信,反反複複,真是夠煩的。”

馬神醫看着薛延的臉色,覺得自己要是再多說一句不着用的話,薛延能立刻暴起就将他給丢出去,也不敢賣關子了,只沾了點茶水,在桌上畫了一條曲折的線,與他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想聽見一點點聲音,那很容易,但是若想恢複到正常人那樣的聽力,卻是極難極難。

我能讓你娘子在十天內聽到聲音,這含義也只是能聽見雷鳴驟雨,但入她耳中,不過蚊蚋而已。如想要再慢慢好起來,就需要漫長的休養,許是半年,一年,或者十幾年也不無可能。而我必須要告訴你的是,若想要恢複得完完全全,就算是華佗再世,也絕不可能。七成,這已經是我所能做的最高的承諾了。

而能不能實現,則要看她自己,畢竟藥性剛烈,服藥後頭暈嘔吐之事是常有,但不會危及身體,也不會傷及腹中孩兒,你可放心。”

過了好久,薛延終于輕輕點頭,道了聲好。

阿梨這一覺睡了好久,再醒來時候,已經快要天亮了,黎明之前,是天色最暗的時候,整個屋子黑洞洞沒有一點月光。她覺得渴,手撐着床坐起來,想要下去找水喝,腳尖剛碰到鞋面兒,胳膊便就被一只大掌扶住。

阿梨知道那定是薛延,她也不慌,只歪頭笑道,“你也渴了?”

薛延一夜沒睡,但并不想告訴她,只點了點頭,而後将她扶上去坐好,轉身去倒水,回來的時候,順手點了根蠟燭。阿梨被冷不丁的光刺的眯了下眼,用手背擋了擋,這才緩過來。

茶水已經冷了,薛延用手心捂了捂,但實在是徒勞無功,只好遞給阿梨,又叮囑道,“少喝些,明早我給你燒熱的來。”

阿梨溫溫地笑了下,垂頭小口地去抿,薛延一條腿搭在床沿上,另一只赤腳踩着地面,溫柔看她。

外頭夜色遙遙,冷風将窗紙吹得一鼓一鼓的,整個屋子裏都散着股冷冷的味道。阿梨剩了半杯給薛延,而後搓搓手,又鑽回被子裏,只露出雙黑亮亮的眼睛來,盯着他瞧。

薛延把杯子放回去,燈卻沒吹,也倚回床頭,雙手枕在腦後,歪頭看了阿梨一會,伸手揉揉她頭發,笑問,“不困了?”

“你是不是有心事?”阿梨努努唇,擡手摸了下他的下巴,“一夜功夫,胡茬都冒出來了。”

薛延順勢攥住她腕子,放到唇邊親了親,問,“不好看?”

阿梨低低地笑,颔首道,“特別醜,真的。”

薛延眯眼,哼笑兩聲,而後俯身用下巴去蹭她的臉,阿梨又疼又癢,笑着往一邊躲,鬧了好一會才停下。被子被掀開一角,阿梨的半個身子都露出來,她最怕冷,被凍的打了個哆嗦,腳趾都蜷起來,薛延扯了被子蓋住她腿腳,而後保持着半伏在她身上的姿勢,盯着她瞧。

雖已水乳交融,同床共枕那樣久,但被他這麽直直看着,阿梨還是覺得害羞,耳朵都要紅起來。

薛延彎唇笑,親了親她下唇,又往下移,隔着布料親了親她的肚子。

那裏還是平坦着的,腰肢纖細,但卻已經有了個小生命在裏頭了,太奇妙。

阿梨眼睫顫啊顫,悄悄勾了勾薛延的小指,等他看過來,咬着唇笑了。

薛延說,“我那會兒都不敢碰你,太金貴了,我都舍不得碰,生怕會碎掉。”

阿梨沒說話,只勾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挺起腰,給了他一個吻。

薛延看着她的臉,好似比初見的時候更好看了點,恬淡柔婉的樣子,不驚豔,卻讓人舒服得移不開眼。那雙眼睛最好看,汪汪的盈着水兒,好似會說話。

薛延沉默好久,最後還是将馬神醫說的那些話告訴了她。

他本以為,阿梨會覺得有些失望,或者害怕。但她沒有。

阿梨坐起來,高興地捂住唇,語音了是難掩的興奮,“真的嗎?”她說,“我本沒抱什麽希望的,只是阿言執意要我聽,我便就試一試了,若是真的有用的話,那就太好了!”

“可是……”薛延低低道,“他說,只能恢複七成的,而且會很痛苦。”

“七成還不夠嗎?”阿梨笑着道,“薛延,你怎麽這麽貪心。一年前我們還什麽都沒有呢,但現在,我們有錢了,有希望了,還要有小娃娃了,我也能再聽得見了,已經足夠美好了。怎麽可能所有的完美都給我們呢?能聽見一些就已經夠驚喜了,不能奢求太多了,真的,薛延,我已經太驚喜了。難受一點又有什麽關系,挺一挺便就過去了,我真的很想再聽你叫一遍我的名字,你以前喚我的時候,一點都不溫柔。而且,我還要聽我的娃娃喚我娘親的。”

她托着腮,眼裏含着暖暖的笑,聲音堅定,“薛延,我會一輩子都記得昨天的。”

看着她頰邊的那對梨渦,薛延本來亂糟糟的心也安定下來。他似是真的奢求太多了,關心則亂,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給阿梨,哪怕差一點不好,他都難受。

阿梨看懂他的心思,上前抱了抱他的肩,溫聲道,“薛延,你已經足夠好了,你在我心中是最完美的,我也一定是你心中最好的那個,對不對?和我聽不聽得見沒有關系的,所以又為什麽為這件事感到為難,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又過好久,薛延終于笑出來,用臉頰蹭了蹭她手心,悄聲道,“那若是以後你吃藥難受了,一定要與我說。”

阿梨點頭道,“你是我的相公呀,我哪裏難受了,傷心了,不告訴你,又能告訴誰呢?如果我有不舒服了,不會瞞着你的,可你也不要嫌我煩。”

薛延說,“你是我妻子,就這麽一個,我若是嫌你煩了,又能去喜歡誰,傻不傻啊。”

燭火溫柔,牆上的一對影子被拉的長長,溫馨如畫。

而阿梨真的能聽見聲音,是在八天之後。

連着下了幾日的雨,終于在那日早上放晴,卯時剛過,天還蒙蒙亮着,薛延抱着阿梨睡得踏實,呼吸綿長,而天地已經悄然變色,天下改姓易主。

在周軍圍住京城半月之後,燕朝天子不戰而降。兩軍訂立盟約,周軍應允不傷百姓、不毀古跡城池,一切照舊,而燕國皇帝退位,封為燕王,在京中做一個有名無實的閑官,了了度此一生。

世人皆說新帝昏庸無能,但無論他動機為何,是真的一心為民,還是恐慌将來的戰事,這都是他即位以來所做的最好的事了。

幾個身着青色铠甲的士兵踏馬而來,為首的那個手中執着一封謄黃,那是由禮部謄寫的燕帝退位诏書,伴随着一聲幾要沖破雲霄的“報——!”

阿梨揉着眼睛坐起來,迷茫看向窗外,耳邊似乎還殘存着那一閃而過的聲音。

又呆坐一會,她眼睛忽的亮起,急匆匆推了推身旁人的肩膀,喚道,“薛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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