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奏Ⅲ

世界破碎的瞬間,數不盡的光順着裂縫向外蔓延。四周好像變成了一片漆黑不見底的深海,大片大片星辰碎片鋪灑在海中,密密麻麻鋪向極遠處。

海水追逐着他,從四面八方而來。

在一股仿佛溺水窒息般的壓力中,白意用力掙紮着浮上海面,光線照在他的眼皮上。

他緩緩睜開眼睛,蘇醒過來。

刺目的光通過窗簾的縫隙照在他的臉上,身下是床鋪所特有的柔軟觸感。

對面牆壁上的挂鐘發出叮的一聲響,兩根指針連成了一條線。

——早上六點整。

白意躺在床上,眼神毫無焦距,繼續發呆。仿佛突然斷線,陷入卡頓的機器,随時都有可能重新陷入沉睡。

直到五分鐘後,他朦胧的眼神這才聚焦,整個人就像是充滿了電量重新上線,突然直挺挺直起上半身,“活”了過來。

下一秒,他伸直雙臂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亂糟糟的頭發随着他的動作顫了顫,那剛剛聚焦的雙眼又半垂下去。一副續航能力不足,就要再度休眠的姿态。

「同樣的夢已經持續七天了……」

心中念頭閃過,他發出拖長音的感嘆。

“好——無——聊——”

做夢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體驗,但每晚入睡都會進入不同的夢境之中,意識保持着絕對的清醒,夢醒之後還能清清楚楚記得每一個細節……這樣特殊的體驗,可就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經歷的了。

對白意來說,這卻是他一直以來的日常。

從他有記憶開始,便是如此。

每晚入睡後,他總會不可自控地墜入各式各樣的夢境中,面對各種奇怪的開局。

大多數時候,他夢到的都是一片深海,海水深沉得如同粘稠的墨,四周是不斷墜落的星辰碎片,那種真實到讓人窒息的壓力總會帶給他一種溺水般的錯覺,直到他拼盡全力從噩夢中掙紮着醒來。

其他一些時候,他會夢到各種各樣的場景,自身也在其中扮演某個角色。有時只是幫人送個信,有時可能面臨性命之危,需要在極短的時間裏做出正确的抉擇。

這些夢境的持續時間有長有短。長的半個月重複同一個夢,最短的一天換一個。

經過這麽多年的嘗試與總結,白意并非一無所獲。他發現,只要代入角色之中,按照自己的揣測,盡量去做符合角色意願的事,同一個夢境往往持續不了幾天便會徹底從他的身邊消失。

而若是嚴重違反角色的意願,那麽他就會日日夜夜持續重複這個夢。

最長的一次,一個夢境重複了三個月。

簡直……就像是惡鬼附身了一樣。

昨晚那個夢,便是第七次重複了。

入夢的第一時間,出現在白意眼前的就是一副明晃晃的兇案現場。

視線所及,便是兩具新鮮的屍體與一位新鮮出爐的殺人犯。

而他如同盤踞于高空的幽靈,無聲無息地俯視着這一切。

緊接着,他眼睜睜看着從樓梯上走下的小男孩被眼前這一幕驚吓到,直接跌坐在了樓梯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而兇手也迅速被小男孩鬧出的動靜驚動,第一時間轉身看向他,眼看就要讓地上多出又一具新鮮的屍體。

——這一切實在目不暇接,如同游戲中的過場動畫般在白意眼前進行,直到他眼前一花,發現自己已經進入小男孩的身體之中,成為了這個即将被炮灰的角色。

迎着一雙滿含殺機的眼睛,白意不假思索,第一時間将視線放空,跌跌撞撞摸着牆壁爬起,臉上浮現出孩子特有的茫然而天真的神色:“……是菲爾特醫生嗎?”

對方不出他意料地愣住一秒,然後給出了回應——暫時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所有的謊言說來是如此的流暢,白意高速運轉的頭腦讓他在瞬間就做出了最有利于當前的選擇——扮演一位盲童,并主動給予這位随時可能殺掉自己的兇徒一個合理的身份,降低對方的警惕。

他言語中甚至特意引導對方搭話的興趣。

慘死的雙親,對一切一無所知視仇如友的孩子,許久都沒有客人光臨接下來也很可能沒有人打擾的封閉環境……他主動為眼前的兇手奉上了足以作為精彩劇本的素材,以及一個沒有人幹擾的舞臺……

事實證明,這樣的小手段的确有效。

大概某些人天性裏就有着撕碎別人的美好,欣賞他人的悲劇,并從中獲得愉悅感的劣質因子。哪怕這看好戲的時間很可能為他自身增加風險。

或許……這也是那麽多反派之所以死于話多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一個年幼體弱又眼盲的孩子,又有什麽威脅性呢?就算過一會兒再殺,也不是什麽大事。

K就這樣被一步一步引導着,放松了對白意的警惕。他懷着某種變态般的心理,一邊處理屍體,一邊用「菲爾特醫生」的身份,與眼前的男孩交談起來,甚至有些可惜要殺掉如此乖巧懂事的獵物了。

而這個過程已經足夠白意大概看出他的性格,同時用眼角餘光不着痕跡地摸清周圍的情況。譬如,哪裏有趁手的工具,哪裏有合适的退路,哪裏有足以幫助一個幼童戰勝成年人的關鍵性道具……

那份存放于招待臺下的強效安眠劑,就是他所發現的意外之喜。

——盡管夢中世界與現實不同,藥物的類型與包裝也不同,但只是打開藥瓶聞了一下,白意就憑長久以來豐富的經驗判斷出這是帶有強烈致眠效果的藥物。

——雖說在旅館的招待臺發現這樣奇怪的藥物,畫風未免不太對勁……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一家黑店就是了。

然後,白意親自嘗了一口。

三分鐘後,他開始眩暈。

五秒鐘後,這具弱小的身體直接倒在了地上。

這突如其來的“倒地暴斃”甚至讓「K」都吓了一跳,還以為有同行不知不覺潛入了旅館,第一時間握緊自己的武器,直到夢境破碎的最後一秒,都在疑神疑鬼。

而白意則成功利用第一次入夢的機會找到了足以破局的關鍵道具,并用自身估測出了效果和大概發作時間。

在幼童和成年人的體質之間換算一下,大概就知道同樣的劑量作用在另一個人身上要多久了。

第二天晚上,再次在熟悉的臺階上睜開眼睛時,白意心中已經有了完整的計劃。

這一次,早有準備的他用更完美的演技騙過了「K」的眼睛。然後,他全部的重點都用在觀察這位“菲爾特醫生”身上,沒有分出太多心神去觀察周圍。

并進行了第一次的試探性反殺。

這貿然的嘗試不出意料地失敗了。

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

一次又一次失敗,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成功……

幼童與成年人之間的力量差距并非輕易可以彌補,尤其是他還沒有完全的把握猜中對方的心思,每一步都做到完美的應對時,只要稍稍露出破綻引起對方懷疑,就絕無反抗的餘地。

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憑借一次次夢境中收集到的信息,建立在白意腦海中的殺人犯人格模型越來越完善,前幾次反殺失敗也為他提供了更充足的經驗。

直到第五次入夢……

這一次,一切都在白意的掌控之中。

如何讓人放松警惕,如何讓對方的每一步都順着你的引導去做……當你足夠了解這個人的性格之後,就不是什麽難事了。

從夢境中醒來的那一刻起,白意所說的每一句話,邁出的每一步,他的表情和語氣,乃至所站的位置,都是經過考量的。

開口的瞬間,他便知道對方将會說的下一句話,正如這一次在夢中遞出那杯牛奶的同時,他就篤定對方一定不會拒絕。這是他警惕心最低的時候。

有過一次成功的經驗後,第六天,第七天,當白意再次在同一個夢中醒來,面對同樣的開局,簡直就像是拿着通關攻略在刷副本,沒有任何難度。

為了不至于那麽無聊,給自己增添一點難度,他每一次甚至都沒有完完全全照搬上一次的攻略……

即便如此,當你對一個人足夠了解,而對方卻對你一無所知之時,想要設計對方踏入你的陷阱,依舊不是什麽難事。正如已經被陷阱設計殺死過一回的獵物,想要再殺第二次、第三次,并不難。

就這樣,白意完成了三殺。

——不是逃跑,而是反殺。

——他能感覺到來自他所扮演的角色心底最深處的愉悅。一次比一次更深。

但白意卻從一開始的興致盎然到如今的無聊乏味。就像是反複解一道已知答案的謎題,或者同樣的點心吃了一遍又一遍。

哪怕換着花樣吃,也忍不住膩了啊。

“喂,這樣的程度,也該滿足了吧。”

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用冰涼的水輕輕潑在臉上,白意擡頭看向牆壁上的鏡面。

鏡中少年瘦而高,套着寬大的白色半袖上衣,黑發淩亂,額頭翹起的幾縷發絲被濺起的水珠沾濕,露出黑澄澄的眼睛,眼睛周圍還有淡淡不明顯的黑眼圈。

白意打了個呵欠,鏡中那雙深黑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水霧朦胧。他喃喃一聲,仿佛在同夢中那道不知是否存在的殘念,或者不知是否存在于這所有的噩夢背後,讓他墜入夢境的「原因」,開口道:

“——好歹來點更新鮮的夢吧。”

他并未期待回應,然而……

被潑起的水流濺到了鏡面上,四下流淌間,讓鏡中的人也被水流變得極為模糊。

下一秒,四處流淌的水流突然變得有序,在鏡面上形成了一個又一個模糊而扭曲的文字,像是閃着雪花的老舊電視屏幕上,接收信號不良而呈現出來的樣子。

白意霍然睜大了眼睛。

“這是……”

【系統能量已充滿,噩夢游戲正式上線。】

随着第一行文字消失,又一行文字浮現。

【檢測到唯一內測玩家,已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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