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別和鏡子玩猜拳（9）……
擁抱對于蘇淺來說是一件陌生的事情。
十歲之前，蘇淺與其他人類的身體接觸，僅限于“醫務室”的白大褂們對他進行檢查和注射的時候，還有參加“學校”體能課程的時候。
十歲之後，蘇淺的身邊雖然有了養父和養母，但彼此依舊沒有多少身體接觸。雖然蘇淺并不覺得，但經常有人說蘇家的氛圍很奇怪。有一次蘇淺養父母的生意夥伴到家裏做客，覺得整個餐桌像是靜止的冰窖，并且哀求能不能有人給他做一碗熱湯。
總而言之，蘇淺從未想過像這樣被擁抱，這甚至讓他忘記了自己現在正被對方強制壓倒在冰冷的地上，周圍是沒有任何光亮的黑暗，在完全沒有光源的情況下，蘇淺的雙眼完全成了擺設，差勁的情緒控制讓他心跳加速。
還有些許的恐慌。
很難得，很難想象，但蘇淺确實時隔多年感覺到了這種名叫“恐慌”的情緒。
而背後的冰冷地面，和沒有任何溫度的擁抱，成了蘇淺此刻唯二的安全感。
與此同時，對方的擁抱也給了蘇淺另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因為緊緊抱着他的那具“身體”沒有溫度沒有心跳甚至沒有呼吸，卻正在越抱越緊。
「知道為什麽鏡子裏會有那麽多倒影嗎？」
聲音在蘇淺耳邊響起，緊抱着蘇淺的“他”必定是詭鏡的化身無疑，而他口中的倒影應該就是那些在鏡中世界四處游走的魑魅。
「因為沒有人願意留下來陪我。」
蘇淺就這麽靜靜地被抱着，想要調動腦海中所謂的職業經驗來思考出最合适的應答方式，不過詭鏡的話讓他忍不住想起那些半張臉極度恐怖的魑魅，難以想象那些東西只是詭鏡制造出來緩解孤獨的芭比娃娃。
“我以為你讨厭人類。”蘇淺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至少他記得詭鏡的設定檔案有與之相關的內容。
「我們是一樣的。」對方緊貼着蘇淺耳邊，一只手按住蘇淺的右手，另一只手環住他的後腰，腿部交叉相疊，顯然正試圖完全束縛住蘇淺的行動。
蘇淺忍不住去思考對方說這句話的意圖，在看到詭鏡的設定檔案後，蘇淺就一直在想S0001這個編號到底意味着什麽，E1122這個編號又意味着什麽，當初拿他們做實驗的那所“學校”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潛意識中，蘇淺依舊不希望自己和一面有着編號的鏡子是同樣的存在。
“至少從編號來說，不一定。”蘇淺輕聲嘀咕了一句。
「我們是一樣的。」完完全全的黑暗中，似乎只剩下了聽覺和觸覺，「可不可以不要分開？」
“然後永遠留在鏡子的世界裏？”蘇淺嘗試着移動身體，卻只讓自己和對方靠得更近。
「你喜歡這裏，我可以感覺到。」那聲音就在蘇淺耳邊，「我們是一樣的。」
人很難對着鏡子說謊，就算蘇淺告訴自己必須回到真實的世界去，也必須承認離開這裏之後他一定會特別想念這個不用擔心奇怪病狀的鏡中世界。
“但我不喜歡這樣。”蘇淺動了動被按住的手腕，“什麽都看不見的空間裏聽着和自己一樣的聲音，很讨厭。”
蘇淺試圖讓語氣更溫和更委婉，不過這兩個詞十八年來與他并沒有太多交集。
也許是蘇淺的話起了作用，也許是噩夢之書中的設定起了作用，蘇淺的話剛說完，整個黑暗的空間裏馬上就出現了光亮！突如其來的光讓蘇淺像之前打開莊園大門那樣閉上了眼睛，但他能夠感覺到自己身下原本的冰冷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柔軟的感覺，像是躺在了舒适的床墊上。
蘇淺緩緩睜開眼睛之後，最先看到的就是完全陌生的天花板，風格與原本的莊園無異。他好像已經從那個漆黑的空間離開，又出現在另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裏。
整個房間并沒有亮如白晝，只是蘇淺身側不遠處點着一盞燭燈，這也讓蘇淺看清了依舊将他整個人壓着并用力抱住的詭鏡化身。
也許是感覺到了蘇淺的注視，一直都緊緊纏着他的詭鏡撐起身與他對視，一模一樣的臉彼此之間只相隔一個呼吸，即使是蘇淺照鏡子的時候都沒有離自己這麽近過。
詭鏡此刻的樣子的确和蘇淺一模一樣，和鏡子裏倒影不同的是，蘇淺眼中的詭鏡有着和人類不同的暗紅色眼眸，表情中還帶着陌生的專注和期待。
明明是相同的臉，卻給蘇淺一種陌生的感覺。
“這裏是哪裏？”蘇淺是可以感覺到自己枕着一個軟軟的枕頭，顯然正躺在某個卧室的床榻上。
「莊園主人為狐貍精準備的房間。」再次開口的時候，詭鏡的聲音變得比蘇淺低沉了一些，相似又能夠感到不同。
“狐貍精？”
「一個人類女性，前主人這樣稱呼的，我不喜歡她。」詭鏡極為專注地看着蘇淺，就好像收藏家看着自己最珍貴的藏品，「前主人一直很喜歡這個房間，說它是整個莊園裏最好的。」
蘇淺回憶了一下詭鏡的檔案，覺得他口中的前主人應該是莊園主人的妻子，而狐貍精應該就是那個将詭鏡賤價出售的妾室。
“所以你把我放在這裏，是因為覺得這個房間好看？”蘇淺半眯起雙眼。
「因為你好像不高興。」身份應該是噩夢世界BOSS的家夥，托着蘇淺後腰的手掌似乎下滑了一點，「莊園主人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來這裏，然後會變得高興一些。」
“我懷疑這并不是房間的效果。”蘇淺面無表情地繃着小臉，“你的手在做什麽？”
詭鏡沒有回答，只是在松開蘇淺右手的同時，沒有溫度的雙唇緊貼在蘇淺的耳下，雙手在蘇淺的身上四處游走，陌生的感覺幾乎一瞬間将蘇淺侵襲。
“我現在更加不高興了。”蘇淺有些艱難地擠出聲音，然後感覺到詭鏡的手停在了他的腿上。
「那這個呢？」
詭鏡示意了一下床側，蘇淺卻在看見床邊挂着一件複古款式婚紗的瞬間愣住了。
「莊園主人将它作為禮物送給狐貍精的時候，她說那是她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詭鏡到處亂摸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将蘇淺毛衣向上掀了一些，露出極白的瘦腰。
“我勸你不要那麽做。”蘇淺活動了一下拿着手杖的右手，表情平靜，“我會用這根手杖刺穿你的腦袋。”
「我聽見陪着你進來的那些人類說，殺死我的十個倒影後，你們就會離開這裏。」詭鏡的聲音再次冷了下來，沒有溫度的雙手輕撫過蘇淺的腰部，「如果我把所有倒影都藏起來，你們是不是就不會離開？」
腰部傳來的冰涼和詭鏡所說的話讓蘇淺瞬間睜大雙眼，他們有可能被所謂新手難度的任務坑慘了！
假設“鏡子”這個噩夢世界沒有被調整為新手難度，那麽蘇淺和其他歷練者必須完成的任務可能是殺死詭鏡本身。但現在新手難度給他們的任務只是殺死十個魑魅，以蘇淺剛才和魑魅交手的結果來看，這确實不是什麽難以完成的任務。
但如果……如果詭鏡真的将所有魑魅都藏起來呢？
像剛才蘇淺上上下下尋找卻連一個魑魅都找不到，他們又該怎麽完成除去魑魅的任務？就算直接把詭鏡除去，他們的新手難度任務也根本無法完成！
所以如果這面該死的鏡子真的不配合，他們真的有可能被困在這裏！
“如果這是威脅的話，你可能成功了。”蘇淺看向那條複古的婚紗長裙，只能慶幸它從手臂到頸部都裹得嚴嚴實實，穿起來應該并不難看。
「不。」詭鏡卻在這個時候搖了搖頭，停下亂動的雙手，再次緊緊抱起蘇淺，然後一起面對面側身躺倒在床榻上，「不會做你不高興的事。」
一樣的容貌，一樣的穿着，一樣的身高，一起躺在床鋪上。
「你走了，我也會靜靜地留在這裏等你回來。」
“……”如果下一次進入這個噩夢世界的，是以除去詭鏡為任務目标的歷練者怎麽辦？
「這是什麽聲音？」詭鏡突然側耳靠近蘇淺胸口的位置，聽着他一直都無法平緩下來的心跳聲。
“心跳的聲音，證明我們還存在于世間。”鏡子沒有心跳，無論他多麽神似地去模仿人類，卻終究不可能擁有心跳。
蘇淺也曾經以為自己的心跳會繼續變緩，直到完全消失不見。
「我們？」
蘇淺松開手中的手杖，反手抱住詭鏡，讓兩個人的身體以最緊密的姿勢靠近，近得幾乎能讓詭鏡感受到他正常的心跳，“我們是一樣的。”
“如果未來的某一天還有機會再次見面，随時都樂意将心跳聲借給你聽。”如果那個時候他的心跳還能恢複正常的話。
蘇淺容易因為同類而動容，卻也明白自己在這個噩夢世界終究只是一個過客。
「你就是我的心髒。」
詭鏡将一個小小的物件藏進了蘇淺牛仔褲側邊的口袋裏，然後徹底松開了懷中的蘇淺。
「我會在鏡子的另一邊看着你。」
蘇淺只是眨了眼，就發現詭鏡已經從床榻上消失不見。恢複了自由的蘇淺拿起手杖從床上坐起身，看見他所在的房間門口處擺放着和詭鏡一模一樣的鏡子。
離開床走到鏡子面前，蘇淺可以看到鏡子裏的“蘇淺”正伸出手做出邀請的姿勢。這一次蘇淺沒有怎麽猶豫，直接像是邁步走進一扇門那樣走進了鏡子，完全不覺得那樣的畫面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事實證明詭鏡确實變成了兩個世界的銜接點，當蘇淺從鏡子另一邊走出來的時候，看見的是他被詭鏡拽進小黑屋之前所在的換衣間。
只不過換衣間的情況看起來非常糟糕。
之前蘇淺看到的換衣間收拾得當，對所有的服飾和飾品都有專門的分區。可現在蘇淺看到的換衣間……卻只是一片蒙滿灰塵的糟糕廢墟，牆邊一排衣櫃的櫃門大部分已經脫落，剩下的也只是挂在那裏搖搖欲墜。
衣櫃中各種曾經昂貴的旗袍洋裝都只剩下腐朽的氣息，倒下的鞋櫃和帽架讓整個空間變得一團糟。
這裏不是鏡中世界！
蘇淺第一時間伸手去感覺自己的心跳，發現之前在鏡中世界還正常的心跳再次消失不見，倒不是說心跳會就此停止，但至少蘇淺不知道下一次心跳會是在什麽時候。
他确實已經離開鏡中世界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他的心率的确能夠在詭鏡所創造的那個鏡中世界裏恢複正常。
甚至只要想到剛才在鏡中世界發生的事情，蘇淺就覺得自己的心好像連續跳動了兩下……嗯，這一定是鏡中世界的後遺症，僅僅只是被詭鏡的力量所影響而已，和詭鏡那東西的各種無理舉動沒有任何關系。
召喚出“噩夢之書”，蘇淺順便看了一眼詭鏡的設定檔案，發現詭鏡的某一條檔案附錄似乎發生了變化——
「檔案附錄4：難以置信的學習能力，它的成長正在漸漸失去控制。」
蘇淺的視線順便掃過詭鏡設定檔案最上方的檔案編號，不久前那裏的編號還是“E1122”，可當蘇淺看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那裏的數字已經變成了“E0625”。
如果檔案編號真的像S0001那樣反映着某種排名，那這就意味着詭鏡的排名在短短的時間裏出現了驚人的飛躍！
在蘇淺專注看書的時候，他隐約聽見有激烈的打鬥聲從外面傳來，聲音很可能來源于之前和他分開了的白蔻和丁香他們。
确定自己的情緒狀态穩定之後，蘇淺才收起噩夢之書，右手拿着那根離開鏡中世界後依舊存在的尖錐手杖，推開換衣間的大門走了出去。
「再見。」
蘇淺沒有回頭看，生怕看到鏡子裏的“自己”一臉委屈和不舍地看着他。
那鏡子做得出來！
“蘇淺！！”當丁香發現蘇淺的身影出現在二樓的欄杆處時，她正将手裏握着的一根鋼筋紮進某只魑魅的脖子裏，而且還是之前從蘇淺手中逃脫那個一半貴婦一半老婦的熟悉魑魅。受到致命攻擊的女性魑魅在被刺穿脖子的瞬間就裂成碎片散開。
也不知道那根鋼筋是丁香從哪裏找來的。
“見鬼，你是怎麽跑到那上面去的？”白蔻看了一眼之前已經被他們踩塌的樓梯，完全不明白蘇淺是怎麽做到的。
“一些不可抗力的原因。”蘇淺意識到除了他之外，白蔻他們似乎一直都沒有分開過。
所以，在他修改設定之前，詭鏡就把他一個人關進了鏡中世界？
為什麽？
站在丁香和白蔻身後的杜仲大叔突然對着蘇淺大喊了一聲：“小心身後！”
蘇淺下意識地轉身，看見一個穿着複古洋裝的魑魅正揮舞着一把巨大的園藝剪向他襲來，身體的一半是妝容精致的女性，另一半卻是有着難看絨毛的狐貍臉。
他踉跄地向旁邊退了一步，身體的速度再次倒退。
就算大腦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反應過來，但等蘇淺以身體最快的速度舉起那根手杖想要反擊的時候，面前的魑魅也已經向他揮動剪刀。
「滾，別靠近他！」
熟悉的聲音從二樓牆壁上挂着的某面鏡子中傳來，有着狐貍臉的魑魅動作瞬間停下，就像是雕塑一樣靜止在蘇淺面前。
與此同時，一根箭矢結結實實地穿透魑魅的頭部。
“我從廢墟堆裏找出來的，似乎是莊園主人的收藏品。”樓下出手的白蔻揮了揮手中像玩具的短弩，“以前在酒吧玩飛镖的時候，就很少有人是我的對手。”
莊園外面似乎下起了大雨，雨水敲打着那些顏色斑斓的花窗，有一種讓人平靜下來的神奇力量。
消滅了兩個魑魅後，白蔻松了口氣：“比起這個到處都是怪物的破地方，我之前那個婚禮就顯得不那麽糟糕了。”
“糟糕？”丁香一邊搭話，一邊警惕地環顧四周，生怕會出現什麽別的魑魅。
“也沒什麽，只是父母為了家裏的生意，讓我辭掉自己辛苦打拼出來的職位，嫁給一個比我大二十歲的男人而已。”白蔻拿着短弩的手擺出無奈的手勢，盡可能輕描淡寫地說，“一穿上婚紗我就後悔了，那種又厚又笨重的款式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就算沒有噩夢世界我可能也會逃得遠遠的。”
也許白蔻不想要的不只是婚紗，還有這件事情本身。
“如果離開噩夢世界的話，你準備怎麽做？”丁香看起來有些想知道答案。
白蔻聳了聳肩：“反正我已經辭掉了工作，家裏的公司也半死不活，等這次婚事黃了，我就帶着家裏的公司從頭開始不就好了？”
雖然他們認識的時間還很短，但蘇淺覺得這的确是白蔻的風格。
“很多事情想開了就行，我一度很讨厭體育特長生這個身份，別人上課的時候我在訓練，別人休息的時候我在訓練，別人出去逛街看電影的時候我還在訓練。”丁香說着，又揮了揮手中的鋼筋，笑着說，“不過我現在覺得當體育生沒有什麽不好，等我考上喜歡的學校，甚至等我畢業以後，有的是時間做我喜歡的事情。”
“一定可以。”白蔻輕拍了一下丁香的發頂。
站在一旁的杜仲嘆了口氣，但整個人和之前相比安靜了很多。雖然不知道分開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但蘇淺可以感覺到杜仲大叔的身上也有一點點變化，雖然不大，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樣神經兮兮。
“我們已經解決了九個魑魅，只要找到最後一個就可以離開了。”白蔻看起來很有信心。
“九個？”還沒找到下樓方法的蘇淺站在二樓欄杆處，想了想，語氣平靜地說，“我之前和你們分開的時候好像除掉了一個魑魅，你們應該沒有算在裏面吧？”
“……”
白蔻、丁香和杜仲大叔都擡頭看向蘇淺。
“你是說，我們已經除掉了十個魑魅？”丁香有些不敢相信。
“我們完成了任務？”白蔻也不太确定。
“畢竟是新手難度。”
蘇淺的話音剛落，如同廢墟一般的莊園大廳裏，燭臺上所有點燃的蠟燭竟然在一瞬間全部熄滅，整個大廳陷入黑暗，只剩下透過花窗的少許月光，以及窗外愈演愈烈的雨勢！
接着，熟悉的機械聲音在所有歷練者的耳邊響起——
「噩夢世界《鏡子》新手難度完成。」
「期待與各位的再次見面。」
「跟上灰霧的腳步，那裏也許藏着另一個世界，也許藏着真正屬于你們的世界。」
在意識到自己即将離開這個噩夢世界後，蘇淺的心跳卻突然加速，他腦海中竟然浮現出了想要跑去三樓帶走詭鏡的想法，但原本被燭光和鏡子映照得格外明亮的大廳，下一秒卻開始被濃濃的灰霧入侵，将蘇淺他們的身影完全吞噬。
最後的最後，他只聽到那個聲音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說：「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