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暗生思

兩人喝了熱茶,又說了好一會兒話,才終于又到了飯時。雪塔巷雖說是條小小的城北商街,客人也多是附近的百姓,但客流卻并不算少。

程維哲見客人漸漸多起來,就想留下來幫着楊中元端面擦桌子,可卻被他一句話打發走了:“這時候你店裏不忙?不用老是擔心我這邊,我爹也看着呢,我們能行的。”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強硬,看看向程維哲的目光卻頗為堅定。程維哲知他脾氣,因此也不多說什麽,直接回了自己鋪子。

楊中元見他走了,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才開店的第二天,雖說他一個人忙着煮面上菜的非常辛苦,可這到底是他自己要開的鋪子,總不能一輩子都靠程維哲的幫助吧。

再說,這點辛苦,真的算不得什麽。

他一面重新把煮着雞湯的大鍋填上柴,一面把早就準備在一旁的小白菜洗幹淨,揚聲對客人道:“湯鍋剛熱,您稍等,就來。”

那客人瞅着似昨日來過,今天還能再來,足見十分喜歡他一手廚藝:“小老板,你這手藝真是絕了,除了雞湯銀絲面,還有別的吃食沒?”

這時候大鍋裏的雞湯也熱了起來,楊中元從醒好的面團裏揪出一些,揚手就開始抻面:“現在鋪子裏就我一個人,先把面做好才是首要的,以後若是多了幫手,我一定多加幾樣點心,謝謝您喜歡。”

那食客也并不着急,他看着剛從後院來到前面鋪子的周泉旭,還問了句午安。

周泉旭休息了一早上,人也精神許多,他笑着同食客打招呼,拿起抹布就又擦了一遍桌子。雖說早起客人們走後楊中元已經擦了一遍,但開門做生意,無論如何幹淨是最重要的,反正他閑來無事,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好的。

也是湊巧,他剛擦完桌子,便又進來一位食客,周泉旭忙放下抹布,洗幹淨了手,走上前去招呼客人坐下。然後他學者楊中元的樣子,揚聲叫一句:“雞湯銀絲面一碗,速速就來。”

楊中元正把第一碗面煮出來,轉身看到爹爹那個樣子,心裏也跟着高興幾分。

他想起小時候,周泉旭雖然在楊家過得極為壓抑,私底下跟兒子獨處時卻是個開朗活潑的人,現在看到他雖說臉上還有倦容,人卻好似擺脫了那些沉重的枷鎖,整個人又活泛起來。

到了如今,楊中元依舊十分慶幸,當年在禦膳房死纏爛打學了這樣一門手藝,又在出宮之後帶着爹爹獨自生活。這小小的自由,對于他們兩個而言,卻異常珍貴。

出乎楊中元意料的是,這一中午的客流竟跟早起一樣,等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他一邊洗碗一邊跟爹爹算錢,發現這半天功夫,他們家這個小小的面鋪子,就賣出了五十碗面,粗粗一算,竟然已經把這一天的房租都掙了出來。

因為生意确實不錯,楊中元心情也跟着明朗起來,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爹爹,然後得意道:“爹,晚上即使人少些,我們這一天也能賺錢,我估摸着就算上咱們一家的吃穿用度,還能餘下二三百文,我真的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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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泉旭一面在賬本上簡單記錄下這一天的盈餘,一面笑着表揚他:“我兒子這麽棒,手藝這麽好,他們自然喜歡吃。小元,爹從來都覺得你是最好的孩子,你要多有點信心。”

兒子這些時日以來的言行舉止都映在周泉旭眼中。他知道,兒子面對程維哲的時候,總是顧慮以前那段過去。兒子小時候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極為崇拜程維哲的,可是後來突生變故,他失去了讀書機會,入宮為仆,無論楊中元在宮裏生活得多麽努力,對于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講,這确實不是什麽光彩的過去。

養得起孩子的人家,誰會把孩子賣掉換錢?更何況他們家缺那一星半點嗎?根本是不缺的,如果不是為了錢,那麽就是別的目的了。

可送一個孩子入宮,不求財,剩下的也只能是求權。要想有權,那就得先做成皇帝的宮侍,這道理誰都知道,放在楊家這樣的人家,那說起來可當真不好聽。

楊中元小時候不明白,後來長大了,漸漸懂得這一切,當時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自己的父親毫不在意自己一生的幸福,對他即将面對的生活漠不關心,為了那根本看不見摸不着的榮耀,就草率決定了兒子的下半輩子,這對于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沒有比這個再難接受的事情了。

面對陌生人的時候,楊中元可以不在意,可以假裝無所謂,可當他跟程維哲站在一起,他不由自主就會覺得自己藏着一個黑暗的秘密,那讓他總是有些自卑。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周泉旭卻從這個從小驕傲的兒子身上,看到了這樣一種情緒。

那并不好,可周泉旭不知道要怎麽勸他,曾經宮裏的生活雖然楊中元只簡單給他說了幾件趣事,但周泉旭卻知道,那十四年光陰,并不是如他說的那樣簡單。

那些過去成為楊中元憋在心裏的禁忌,他不願意說,周泉旭也不能問。于是勸解的話更是無從說起,他只能看在眼裏,憂在心中。

楊中元聽他爹這樣毫不掩飾地贊揚着自己,臉上的笑意更濃:“爹,你這麽誇我,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周泉旭見他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心裏嘆了口氣,只告訴自己急不得慢慢來,手上卻不輕不重拍了兒子的頭一把,笑道:“你這小子,臭美吧你。”

忙了一中午,楊中元和周泉旭都有些累了,他忙炒了一個蘆筍牛柳,然後燙了一道麻油芥藍,他自己吃飯是不少,可周泉旭胃口卻并不是太好,楊中元只能慢慢給他調養,所以炒菜總是葷素搭配,就連米飯也都變着花樣做。

前日裏他煮的玉井飯周泉旭甚是喜歡,所以今日楊中元特地早早就悶熟了紅豆,蒸了罐香香的紅豆飯。

果然,無論他做什麽周泉旭都很賞臉,雖說吃得有些慢,卻還是認真吃下去一整碗。楊中元心裏高興,跟着又添一碗飯,然後父子倆心滿意足拍了拍肚子。

丹洛的夏日午後十分炎熱,天上挂着的金烏總是熱力十足,雪塔巷裏的行人少了起來,整條巷子都漸漸安靜下來。

楊中元有些困頓,他跟周泉旭一起洗好了頭一日的衣裳,這才覺得消了食,陪着爹爹在屋裏聊了幾句,見他安然入睡之後,才一個人百無聊賴趴在前面鋪子裏打瞌睡。

雖說這會兒根本不會有食客上門,打大白天的關門謝客也不太好看,楊中元只得強撐着在前面鋪子裏守着,想等瞌睡勁過去了在準備素什錦。

樹上的知了異常煩人,楊中元聽着聽着,慢慢閉上眼睛。

程維哲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他一個人趴在餐桌上睡覺的樣子,興許是擔心随時有人會過來,所以他睡得并不安穩,長長的睫毛不時動動,眼睛下面映着一圈青黑的陰影。

這些時日以來,倒也辛苦他了。程維哲這樣想着,輕手輕腳走到楊中元對面坐下,然後呆呆盯着他的睡容瞧。

平心而論,楊中元的長相十分出挑,他鳳目狹長,鼻子高挺,飽滿的雙唇,是一等一的好面相。可就是人實在是瘦了一些,也不太講究了一些。

自從楊中元回來,程維哲就看他老是那兩身長衫來回換,不是青就是藍,衣服料子也只是普通的棉,上面什麽繡紋都無。這也是他一開始想要給楊中元銀錢,好讓他給周泉旭治病的原因。

如今開起了鋪子,楊中元更是沒心思操持衣裳,更有甚者還買了兩條圍裙,整日圍在身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開食鋪子的。

想到這裏,程維哲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也多了幾份心酸。

這些年到底是什麽樣的生活,才把楊中元改變到如今這樣?程維哲想不出來,也不敢往下深思。

程維哲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也跟着困頓起來,他不由自主學着楊中元的樣子,趴在桌上淺眠過去。

說實話楊中元睡得并不沉,但畢竟有些累了,所以這一覺睡得還算穩,等到他悠悠轉醒,慢慢直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肩膀,這才發現對面也趴着一個熟睡的人。

這個人,放着自己鋪子裏有床不睡,非跑到他這裏趴桌子幹什麽?不嫌累得慌嗎?

楊中元這樣心裏念他,可卻也壓根沒想着要把他吵醒。

最然今天程維哲表現得都很正常,但他知道昨夜裏程維哲是回程家過的,在那個家裏他能過得舒坦才有鬼,想必夜裏根本沒有睡好。

他和爹爹好不容易從楊家掙脫出來,也不知程維哲什麽時候才能熬出頭,楊中元這樣想着,不由嘆了口氣。

他聲音已經放得極輕,卻還是仿若雲煙一般鑽入程維哲的耳中,他動了動手,也跟着清醒過來:“唔,什麽時候了?”

因着剛睡醒,他臉上滿是迷蒙,聲音裏多了幾份沙啞與低沉,楊中元不知道怎麽地,突然覺得有些口渴,他忙起身給自己灌了一大口涼茶,然後才道:“看這日頭,約莫是申時,你睡好了沒?”

程維哲揉了揉眼睛,又伸了個懶腰,這才一臉地輕松惬意:“睡好了,趴着躲個懶也不錯,你要開始做嗎?我也要來洗菜!”

楊中元回頭瞅他,見他滿臉堅定,只得無奈道:“那你可要聽話。”

聽到這個詞,程維哲“噗”地笑了出來,好半天才喘過氣道:“好好,我聽話,聽話。”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楊中元臉都紅了:“這是你說的,要好好幹活!晚上我請你吃飯。”

聽到又有好吃的,程維哲一雙眼睛都亮了,跟着随着楊中元的招手就去了後院:“快說快說,晚上要吃什麽?”

楊中元回頭,挑着眼尾看他一眼,輕飄飄撂下一句:“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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