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做奴

昆侖奴們認出眼前的人,是剛才鐵籠前同他們搭話的小子,不以為然地搖頭,皆不屑浪費拳頭。

班哥抱拳:“哥哥們,得罪了。”

只見電光火石間,一道如箭的影子猛蹿過去,身手敏捷,出招狠辣,叫人猝不及防。

昆侖奴們方寸大亂,幾招過下來,竟無一人從他手中讨得好。

這個眼神冷戾招招兇狠的少年,哪像個半大孩子?方才彎彎笑眼和氣文弱的樣子與現在判若兩人,他像條毒蛇緊緊纏上來,狡詐異常,陰狠異常,打得人招架不住。

昆侖奴們終于意識到自己輕敵誤判,他們憤怒地吼叫,齊齊朝班哥撲過去。

班哥縱身一閃,從他們中穿過,反腳一踢,兩個昆侖奴面對面重重地撞上。他取下腰間纏鞭,空中揚起,鞭鞭生風,氣勢如雲,震得人心頭一顫。

狠鬥好幾個回合,昆侖奴們氣喘籲籲,臉上身上皆有鞭痕。他們互看幾眼,終于決定在這場搏鬥中瞥開各自拼鬥的心思,齊心協力,誓要将班哥打趴。

班哥一不留神,竟吃了好幾拳。

“打死他。”一個昆侖奴低低用土話和自己的夥伴說。

班哥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也能從那暴躁的語氣中明白大致意思。

他吐出喉間含的血,那血呸到昆侖奴的臉上。

班哥唇畔似有似無一抹笑意,道:“那就看哥哥們的本事了。”

昆侖奴們怒吼:“找死。”

琵琶弦弦撥動,正所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1)。伴随着金戈鐵馬般的曲調樂聲,席間觀賞的客人們心潮澎湃,緊張激動。

他們的目光凝在場上兇狠萬分的少年身上,這少年令人大開眼界,他們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看到如此精彩的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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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尚未長成的孩子,竟有着虎豹般的氣勢,身手雖略顯青澀但足夠出色——畢竟只是個孩子,能以一抵多不落下風便已異于常人,若多歷練幾年,将來還了得?

場上的昆侖奴漸漸敗下陣來,他們自知打不過班哥,只能改變打法,試圖耗住他纏着他,等耗得他精疲力盡再行偷襲。不成想,他們自己的精力體力卻先一步耗盡,上場前四肢微小的麻酥感,此時已悄然泛至全身,待他們察覺時,已經無法使出拳風。

班哥早就料到他們會耍無賴,先一步算計的成果,正是收割的好機會。昆侖奴們被狠狠踢退,一個個倒在地上無法動彈。班哥乘勝追擊,幾鞭抽到他們背上,道:“你們打不死我,該認輸了。”

被他踩在腳下的昆侖奴恨恨道:“還沒完,異獸會将你撕得粉碎。”

昆侖奴口中所說的異獸,就是先前關在鐵籠裏互相撕咬的猛獸。這些猛獸自西域沙漠而來,奇形怪狀,生性嗜血,比虎狼兇惡百倍,凡近身者,無不成為其腹中之食。

昆侖奴自恃馴獸之人,有的是本事令異獸歸服,即便面對他人的異獸亦能坦然馴服。他擡起黝黑粗壯的手臂,艱難地指着班哥。

這長安小子,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班哥擡腳蹬蹬昆侖奴的長鼻,大步一邁,走向鐵籠。

高臺上的昆侖奴已被擡下去,一個碩大的鐵籠赫然入目,一人一獸共處一籠,劍拔弩張。

少年手裏的鞭子換成短劍,形容猙獰的龐大異獸震天動地一吼,張開血盆大嘴。

琵琶樂已奏完,天地間靜若無聲,席間衆人嘶地倒吸一口氣,為籠中少年的命運擔憂不已。

康樂将寶鸾從懷中扶起來,寶鸾不肯看,嘴裏喃喃道:“不看了,不看了。”

康樂指尖推點寶鸾額心,“怕什麽。”

寶鸾閉着眼顫顫道:“他會被咬死的……”

康樂道:“他已簽過生死狀,既然決定下場搏鬥,就該做好死的覺悟。”

寶鸾胡亂攥過康樂衣袖,軟聲求道:“姑姑,放他出籠,別讓他被野獸吃掉,饒他一條命罷。”

康樂貼貼寶鸾溫熱的面頰,一手撫着她柔弱的美人肩,溫柔道:“小善是帝國高貴的公主,怎能随便為人求情?小善莫怕,姑姑答應你,只要這少年自己叫停認輸,姑姑絕不為難他。”

寶鸾得了承諾心頭一松,雙手捂住眼睛,從指縫裏往外看,盼望籠中的少年快些投降。

盼了又盼,煎熬萬分,籠中的異獸吼叫連連,撲來撲去,幾回搏鬥,瀕臨生死邊緣,少年卻未叫過一聲救命。

一盞茶的功夫過後,籠中異獸轟然倒地,肚皮剖開,眼睛一左一右插着兩把短劍,全場驚呼不已。

指縫漏進的春光裏,寶鸾望見籠裏的人一腳踢開鐵門,他拖着比他足足高壯三倍的異獸,一步一個血腳印,停在長案半丈外,一句“哥哥借刀一用”,舉過侍衛的腰刀,手起手落,異獸的腦袋咕嚕掉落。

眨眼間,少年已半跪案前,手捧獸腦,仰頭望她,一臉的血,目光烏亮:“殿下,獻給您。”

寶鸾瞪大眼,被眼前鮮血淋漓的畫面吓得尖叫一聲,一頭埋進康樂懷中再也不肯擡頭。

康樂懷抱寶鸾撫掌道:“好,好,好!江山輩有人才出,你這小娃,英勇過人,我要重重賞你!”

侍衛上前,扶起班哥,在康樂的示意下,奉他為上賓。

衆人沖班哥一番贊嘆,啧啧稱奇。

班哥悄悄窺視前方。嬌柔的小公主仍伏在自己的姑姑懷中不肯起身,康樂長公主耐心地哄她,試圖安撫她受驚過度的心。

他聽見康樂長公主問:“一個死物的腦袋而已,它并不會咬你,它已經死了。”

小公主委屈道:“我知道它死了,我不是怕它。”

康樂長公主将她抱在懷中輕晃,道:“小善,那個小猴人真真了不得,我将他送給你,你可喜歡?”

班哥豎起耳朵。

小公主雙肩一顫,輕聲細語道:“我不要他。”

我不要他。

班哥愕然,瞳孔驟然一縮。

一場游宴,在明媚的春光中開宴,于纏綿的細雨中結束。客人紛紛散去,康樂攜寶鸾回屋歇息。哄着哄着,寶鸾睡了過去。

寶鸾小憩半個時辰,宴會上種種仿佛已被留在夢中,醒來時心神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心神漸緩之際,忽地一雙紅黑分明的臉浮現腦海。

紅的是血,黑的是眼。

寶鸾掀起被子重新埋頭,怏怏捶了捶腦袋:“膽小,作甚害怕。”

康樂的傅姆進屋來,輕輕推寶鸾:“殿下,宮裏來人問,今夜是否宿在府裏?”

寶鸾搖搖頭:“我回宮去。”

高傅姆問:“現在就回去?”

寶鸾想到花園中的那株蕙蘭,道:“待會再回去,你讓她們且等等。”跳下床,趿鞋往外,揮手:“不必跟随,我稍後就回。”

她拿着兩把傘朝花園走,一把傘避雨,一把傘送蕙蘭。一路靜谧寧和,竟不似剛開過一場游宴,熱鬧全都被雨水沖刷,耳邊唯有雨打樹葉的聲音。

來到花園才發現,綠葉黃蕊的蕙蘭已經有了傘避雨。

一把泛黃的紙傘,做工簡易粗糙,蓋着蕙蘭,傘柄深入土中。

寶鸾疑惑,這是誰的傘?是誰替她的蕙蘭送傘?

寶鸾四處張望,終于在槐樹後尋到端倪。

她先看到一雙破了洞的草鞋,露出三個腳趾,鞋下微凹的泥坑,混着血的雨水蜿蜒開去。這人靠樹蜷縮,眼睛緊閉,不是別人,正是一個時辰前在宴上大展身手的班哥。

他坐在樹邊,腦袋微仰,雨打到他臉上,沾血的面容被雨沖洗,血痕條條順着下巴往下滴,顯得更加觸目驚心。身上仍是宴上那件衣衫,上面浸濕異獸的血,尚未梳洗,依稀可見搏鬥時的痕跡。

寶鸾今日已經被他吓過一次,現在又被他吓一次,上次是被他鬥獸時的兇狠吓到,這次是被他的安靜吓到。

驚愣過後,她彎腰伸出手試探他的鼻息。

指腹間撲來溫熱的氣息,還好,不是死了。

寶鸾正要收回手,僵坐不動的人忽然一把抓住她手腕:“誰?”

寶鸾心驚肉跳。

班哥睜開惺忪雙眼,看清是她,眸底的警惕冷冽瞬時消失:“殿下?”

寶鸾道:“你放開我。”

班哥松開手,寶鸾在跑與不跑之間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穩穩立住腳步,因為班哥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主動拉開距離。

宴上打趴昆侖奴殺死異獸的兇猛少年,此刻卻局促不安地站在雨裏,攥着衣角,垂低腦袋。若不是親眼瞧見他割下獸腦,她定會以為眼前的人只是個瘦弱不堪一擊的尋常奴仆。

宴上因他帶來的驚悚雖然尚未消失,好在她睡過一覺後神思歸位,現在見他站在面前,倒也不覺得十分可怕。

寶鸾做之前沒來得及做的事——她細細地打量他。

兩次見面,都未曾看清他的相貌,每次湊近看的時候,他的臉不是被泥土弄髒,就是被血弄髒。高臺上搏鬥的時候離得太遠,她沒有注意他的臉。

“你為我的蕙蘭撐了傘?”

“是。”

“你、你是之前被崔複鞭打的虎奴,對嗎?”

“殿下記得我?”

“我記得你的眼睛。”

寶鸾屏息往前走近,班哥往後退好幾步,藏到大樹背後:“殿下別過來,我身上全是血污,會弄髒您的衣裙。”

寶鸾聽了這話,反而加快腳步:“你已經弄髒我的手腕了,別動,讓我瞧瞧你。”

班哥站定不動。

寶鸾靠近看了一眼,實在無法欣賞他滿身的血污,她覺得她今夜肯定要做噩夢,夢裏會有一張面孔藏在血水中凝視她。

寶鸾撇開腦袋,問:“你受傷了嗎?”

班哥道:“洗過澡才知道有沒有受傷。”

寶鸾問:“你身上不痛嗎?”

班哥道:“登臺前喝過酒,酒裏有麻沸,感覺不到疼。”他問,“殿下,我可以動了嗎?”

寶鸾以為他要離開,道:“當然可以。”

班哥轉身走到花壇邊的井口,快速打了水洗手洗臉,臉上的血污全都沖掉,他摘下一小片芭蕉葉返回。

寶鸾被他恍然一新的面貌震住,她甚至不自覺伸出手,好讓他的芭蕉葉有用武之地。

班哥長睫微顫,小心翼翼擦拭寶鸾手腕沾上的血漬,動作輕柔細致。

寶鸾想,今夜或許不會做噩夢了,就算要做噩夢,至少夢裏的人有着一張清俊面孔。

“你今日這般拼命,難道你不怕死嗎?”

“怕。可我不得不拼命。”

“為何?”

班哥搖搖頭。

寶鸾吃驚,此時才察覺他漂亮的眼睛隐隐發紅,竟似要哭不哭。

像一只被人無情抛棄的小狗,他壓着鼻音問:“公主,您真的不想要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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