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守夜

沒幾日,班哥從大通鋪搬了出來,住進花庭外的一間耳房。耳房離寝堂近,就在夾道邊上,大門後就是寶鸾的居所。拾翠殿偌大一座宮殿,房屋樓閣數不勝數,寶鸾經常出入的地方也就那麽幾個,為防着齊邈之下黑手,她才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班哥住的那間耳房以前是拿來放雜物的,地方不大,小小一間,牆上有好幾處污漬,到處都是灰塵。

班哥住進去,不到半天時間,便将屋子收拾得煥然一新。

玉壺奉命來送東西,邁進屋子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屋裏幹淨光潔,之前的雜物全都搬出,整整齊齊擺在外面。

玉壺道:“你這孩子,怎麽也不等等人,你一個人收拾多辛苦。”

班哥正坐在床邊擺弄枕頭,聽見門口傳來聲音,連忙放下手中針線。

“玉壺姐姐,你來了。”

玉壺見他在縫枕頭,頓時稀奇不已:“班哥,你還會幹這活啊?”

班哥打結斷線,将枕頭放回原處:“我家裏窮,什麽活都得學着幹。”

玉壺示意屋外同來的幾個小宮人也過來瞧新鮮,小郎君拿繡花針不常見,尤其是一個相貌出色的小郎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說笑起來。

班哥臉上笑盈盈,無論她們說什麽都好脾氣地陪着,剛縫好的那只枕頭被他藏到身後,枕頭裏面有小公主的短帕。貼到枕上,依稀還能聞見那帕上的幽蘭香。

玉壺是來送藥的,班哥捧了藥連連道謝。

玉壺忽然想起什麽,問:“你是不是認識馬監司的黃公公?”

班哥道:“有過幾面之緣。”

玉壺道:“他被人抄了屋趕出宮,聽說死在宮外無人收屍。”

班哥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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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壺嘆了幾句,說了沒兩句,轉頭說起宮裏其他是非。

班哥安安靜靜,沒再答話。

宮人們沒待多久就走了,玉壺最後一個走,班哥留住她:“姐姐且慢。”

他将一個荷包悄悄遞到玉壺手上,那裏面是他身上所有的銀錢。

玉壺問:“你這是作甚?”

班哥道:“上次多虧姐姐,我才能從永國公手中逃過一劫,一直沒來得及感謝姐姐,這些錢姐姐先拿着,日後待我出息了,再送金山銀山給姐姐。”

玉壺推托兩句,最終還是收下了,低聲囑咐:“你若真想謝我,以後就莫再提這事。”

班哥道:“我曉得的,絕不會往外亂說話。”

玉壺見他張着烏亮眼睛看自己,似乎還有話想說,便道:“你有事求我?”

班哥道:“我知道姐姐求了公主恩典過幾日出宮探望生病的家人,姐姐能否在宮外替我燒點紙錢給黃公公?”

玉壺盯着他看了半晌,沒有多問,點點頭答應了。

長安溫暖濕潤,夏日比其他地方更為炎熱,到了秋天,更是絲毫涼爽秋意都沒有。

班哥入拾翠殿後,幾個月的時間,衆人提起班哥,嘴裏都是稱贊。

傅姆甚至讓班哥代替守夜的宦官,睡在寝堂窗棂下。

“那起子懶東西,總是半夜就睡過去,外面有什麽動靜一概不知。殿下這幾日睡不好,你比那些人都機靈,替我盯着屋外。”

原來傅姆懷疑是清露公主使了什麽壞法子讓寶鸾不能安然入睡,加上那日有宮人在花庭看見“鬼影”一晃而過,傅姆更加篤定清露公主裝神弄鬼。

守夜的宦官為何半夜睡過去,沒有人比班哥更清楚。但至于花庭為何有“鬼影”,他就不知道了。

其實宮人那天看到的黑影是貓,并不是什麽鬼影,只因傅姆關心則亂,所以才認定是“鬼影”作祟,是清露公主想吓寶鸾。

不怪傅姆冤枉清露公主,清露公主在宮裏實在是劣跡斑斑,以前還曾捉弄過寶鸾,被聖人訓了好幾回後才有所收斂。

班哥當夜就抱了枕被睡在寝屋牆下。

守夜的差事不好當,既要時刻警醒,又得吹風挨凍。長安的秋天雖然暖日高照,但入夜以後,風一刮,寒意便來了。

睡在牆下,地磚又涼又硬,為了不發出聲響,連翻身都不能,守上一夜,身體都是僵的。

知道班哥要去守夜後,大家紛紛表示同情。

班哥自己卻高興得很。

小公主待他親厚,可是還不夠,她待這滿殿上下的宮人宦官,皆同待他一樣親厚。

沒有區別的親厚,那便是疏離。

班哥裹着被子背靠石牆,雙膝曲起,懷中摟一布枕,半邊臉貼上去,孤獨地看着檐外狹長一塊黑夜。

夜深人靜,拾翠殿衆人早已進入夢鄉,只剩滿庭被夜色掩蓋的花陪伴班哥。白日裏争奇鬥豔的花朵,入夜後便失了顏色,無精打采,似沉沉昏睡的美人。

半開的窗棂,隐隐約約傳出小公主的聲音。

班哥豎起耳朵,他的五覺比常人靈敏,辯出那些細碎的呢喃聲中夾雜着哭聲。

小公主似乎在喚:“阿娘——阿娘——”

班哥頓時站起,走到門邊想要進去,又不敢動作,來回踱步,手心全是汗。

小公主屋裏沒留人,說是不想睡覺時都被人看着,很早之前就開始一個人睡的習慣。

他在這裏守夜,除了盯緊庭院的動靜外,還要随時叫醒宮人伺候小公主。傅姆和幾個貼身宮人就在寝屋旁的屋子裏,他高聲一喊,傅姆和宮人們就能聽到。

班哥正要邁出步子喊人,忽然腦中靈光一現,黑幽幽的眼珠子緊盯屋門。

須臾,他沒有喊人,亦沒有推開屋門,走回堆着枕被的牆下,将半開的窗棂往上撐起。

風灌進去,朦胧的月色中,小公主的哭泣聲更為清晰:“阿娘……是小善……看看小善……”

他困惑不解,聽了一會,拾起石子打到屋內柱子上,飙出一道不輕不重的震響。

小公主的哭聲戛然而止。

重重金玉櫃簾擋住的角落,他只能看見被風撩起的帷幔影影綽綽,白霧般的帳紗後,迷糊的擤鼻聲代替哭聲,小公主從夢裏掙出來了。

班哥将窗棂放下大半後,對着屋裏輕喚:“殿下、殿下,你還好嗎?”

小公主輕細的聲音傳來:“是誰在屋外?”

班哥道:“殿下,是我,是班哥。”

不多時,屋內響起腳步聲,窗棂被重新撐高,班哥擡眼一瞧,小公主整張臉映入眼簾。

巴掌大的鵝蛋臉,長睫下淚光閃爍,濃密的烏發垂在腰間,夢魇後餘驚未消,眉間蹙起一股迷茫無助的哀傷。

她倚在窗邊,一只手撐着腦袋,一只手揉眼睛,問:“什麽時辰了?”

班哥道:“快寅時了。”

小公主揉完眼睛,眼角更紅,呆呆望着窗外濃黑的夜,似乎又陷回方才的噩夢中。

班哥目不轉睛,他從來沒有見過小公主如此脆弱的一面。

小公主溫柔愛笑,她的高貴典雅刻在骨子裏,像她這樣的人,是注定一輩子活在雲巅之上的。她的臉上不該有這般悲傷的神情,是誰讓她傷感,是她夢裏所喚的阿娘嗎?

班哥情不自禁地靠過去,意識回籠之際,他的手已經觸上小公主的面龐。

指尖相觸的瞬間,小公主溫熱的肌膚灼得他呼吸紊亂。

班哥跪下去:“請殿下治我死罪。”

寶鸾從噩夢的餘威中緩過神,呆滞的眼睛漸漸恢複神采,轉眸凝視一窗之隔的班哥,并不在意他剛才做的事:“我為何要治你死罪?你只是想替我擦淚而已,起來罷。”

班哥起身後仍低着腦袋,像是犯了天大的錯。

寶鸾忽然問:“班哥,你來宮裏這麽久,可曾思念你的母親?”

班哥道:“我沒有母親。”

寶鸾驚訝:“人人皆有母親,你怎會沒有母親?”

班哥皺眉又舒開,同寶鸾四目相對:“我生下來便無父無母,只有郁阿姆一個親人,阿姆說,我的父母已經死了。”頓了頓,小心翼翼問:“殿下,方才你是不是夢見自己的母親了?”

寶鸾下意識選擇避而不談。

她的母親,是這永安宮人人避諱的禁忌。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她的母親,也沒有人肯告訴她關于母親的事。

她只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個瘋子。

寶鸾已經很久都沒和人說過自己的母親,無人敢接她的話。從她懂事起到現在,第一次有人主動在她面前說起她的母親。她抑制不住地望着班哥,既害怕又期待地希望班哥能再問一句。

班哥這時輕聲說:“殿下,我聽見你喊‘阿娘’。”

寶鸾哽咽,她提醒道:“你應該知道這宮裏的規矩。”

“我自是知道,可比起規矩,殿下更重要。”他眼中滿是誠懇與哀傷,像是在看一個同病相憐的人:“我的阿姆說,我很小的時候經常做夢,每次被人欺負,就會在夢裏哭着喊娘。”

寶鸾問:“可你不是沒有母親嗎?”

班哥苦笑:“沒有母親,所以更想要母親。”

寶鸾怔怔問:“後來呢?後來你還在夢裏看見自己的母親嗎?”

班哥搖搖頭:“我跟佛寺的和尚師傅學了幾年武,學出樣子足以保護自己後,就再也沒做過喊着要娘的夢了。”

寶鸾呆呆問:“在你夢裏,你的母親是什麽樣子?”

班哥道:“我看不清她的樣子,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我覺得她應該是個美人,每次夢見她,她都會将我抱在懷裏,替我趕走壞人。”

寶鸾低聲呢喃:“真好,能做這樣的夢,真好啊。”

銀月懸挂夜空,報鐘的更聲從遠處的鼓樓隐隐飄來,風中輕擺搖曳的木芙蓉花葉婆娑,清寒的桂花香裹在稀薄霜霧中,偌大的宮殿曠廖寂靜,夜鳥啞啞鳴叫,自月下一縱飛過。

班哥探身埋進窗內,他輕柔拭去寶鸾臉上滾落的淚水。

這次沒再誠惶誠恐,沒再跪地謝罪。

他堅定地擦去她臉上每顆淚珠,直至她不再哭泣。

“殿下,班哥會守着你,班哥會替殿下趕走所有的噩夢。”

寶鸾破泣為笑:“你當自己是什麽?能驅夢的道士嗎?”

“是,只要能為殿下排憂解難,我立刻就去做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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