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更

朝陽殿的破敗紅垣在黑夜中影影綽綽,垣下枯草叢生,寶鸾伏着腰從破洞爬進去。

混着泥土的雪沾到她的鼻尖,衫子和絹裙像是在地上滾過一樣,她艱難地撐起來,手掌被雪凍得通紅。

寶鸾呼呼吹出白氣,一身狼狽,神情卻眉飛色舞,一雙清澈的杏眼飽含期待。

垣下有人等她多時,見洞裏鑽出一個腦袋時,便跑了過來。班哥扶起寶鸾,替她拍掉滿頭的枯草和臉上的白雪,手臂邊挽着的大氅披到她肩上,密不透風将她罩牢。

他的手在大氅下,輕輕地将她凍得冰冷的手掌貼到自己懷中,滾燙的體溫替她暖手。寶鸾擡起眸子,夜幕中少年的身影似一座大山将冬風從她面前隔開,他緘默引她往前去,穩健地在雪裏踩出一個又一個腳印。

她亦步亦趨踩着他的腳印,向寝堂前行,心中升起一縷快活。這種別樣的快樂并非是夜宴上虛無缥缈轉瞬即逝的幻影,而是實實在在她一伸手就能觸到的踏實和安心。

寶鸾手指蜷縮,指尖下少年的衣袍薄薄一件,她忍不住撓了撓他,一張嘴就吐出串串白氣:“冷不冷?”

班哥咳了聲:“不冷。”

寶鸾往他身側挨得更近,好讓他少些寒冷,道:“還以為你一直和我阿娘待在一起,怎麽出來了?”

“之前确實一直在屋裏待着,見殿下遲遲未來,心裏擔心,所以出來看一看,正巧撞上。”

“阿娘今日還好嗎?”

“挺好的。”

“送食的人有沒有懷疑?”

“殿下放心,我拿了她們的把柄,她們不敢懷疑。”

寶鸾輕聲喟嘆:“真是人不可貌相。”

班哥不解:“殿下為何這樣說?”

Advertisement

寶鸾拍拍他的肚子,打趣:“瞧你長得一表人才,誰能想到滿肚子壞水呢,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一鳴驚人。”

班哥聲音低沉:“滿肚子壞水嗎?”

寶鸾怕他沮喪,連忙斂笑,認真道:“我說笑呢,你別往心裏去。你這樣很好,我沒想到的事,你都替我周全了,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如今我已經不想放你出宮,要是你能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了。”

班哥側頭看她,黑亮的眼比夜星更為閃耀奪目:“那我便不出宮了。”

寶鸾抿笑,還是那句話:“你想做宦官呀?”

班哥彎了下嘴角,搖搖頭,足下步伐行得更慢。

從垣下破洞至趙妃的寝堂,要行一刻鐘的功夫,下了雪,費的時間就更長。好在庭院內無人巡邏,兩個人慢悠悠地在雪地裏走,倒也不急。

寶鸾道:“對了,忘記告訴你,我已寫信告知趙家留意族裏走失的孩子,外祖父回了信後一直沒有下文。還好有你提醒,我找了姑姑幫忙,有姑姑在,若你真是趙家走失的孩子,她定能讓你歸家認祖。”

班哥餘光瞥去,小公主的善心和她的笑容一樣天真,透着幾分不谙世事的稚氣。他拘謹地撇開視線,眸中所觸,黑夜茫茫,深不見底。

陰冷寒濕的寝屋早已煥然一新,屋內升起暖香,整潔的幾榻上疊滿厚實棉被。

趙妃在長案後盤坐,她的懷裏沒有再抱枕頭,烏發梳得順滑,一絲不茍盤在腦後。若是不看她那雙兩眼無神的眼睛,定會以為這是一位羞怯的貴婦人。

寶鸾驚異,雖然來了幾次,但她不敢靠近趙妃,怕驚擾趙妃惹她癫狂,以至于每次來的時候,她有心替趙妃整理面容卻又顧前顧後,直至今日才看清趙妃蓬松烏發下的那張臉。

玉骨冰肌,白皙細膩,美得令人心顫。

寶鸾問班哥:“是你替阿娘梳的發嗎?”

班哥道:“是我自作主張,殿下莫要生氣。”

寶鸾怎會生氣?她想靠近趙妃卻不能,班哥代替她為趙妃梳了發,她高興都來不及。

寶鸾毫不吝啬自己的誇贊:“梳得很好,瞧不出來,你竟還會這個。”

班哥道:“原先不會,見傅姆替殿下梳發,瞧了幾次,也就學會了。”

寶鸾這才看清趙妃的發髻樣式,是她平日閑賴在屋裏最喜歡梳的那種。她往前走近,趙妃擡起頭,一臉恍惚的神情撞進她眼中,無情無緒,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寶鸾心中一刺,往後退半步。

班哥的身影擦身而過,和寶鸾不同,他的腳步沒有任何遲疑,徑直來到趙妃身邊,與趙妃同坐。

案上擺着尚未用完的吃食,趙妃毫無防備地接受了班哥的喂食。

她乖順安靜地像是變了一個人,根本就不是寶鸾記憶裏那個只要有人靠近就會發狂嘶吼打罵的母親。

寶鸾心中震驚,看着前方的趙妃和班哥,久久未能回神。

趙妃用完吃食,忽然朝班哥伸出手。

寶鸾猛地清醒過來,飛過去就要拽開班哥:“小心!”

班哥困惑不解:“殿下?”

寶鸾試圖拽離班哥的動作僵滞,趙妃的手落在班哥身上,卻不是她想象中掐人的姿勢,恰恰相反,趙妃溫柔地抱住班哥,仿佛他是那只時常抱在懷裏的枕頭。

“乖,乖,睡覺覺。”趙妃滿足地抱着班哥。

寶鸾不可思議呆望她,心中五味俱陳。

母親從來沒有抱過她,一次都沒有。

她對母親最親密的印象,是三年前那一次,她試圖觸碰母親,卻差點被母親掐死。

半晌,班哥從趙妃的懷抱中脫離,他來到寶鸾身邊。如薄紗般朦胧的燭影中,寶鸾倚在牆邊,揉紅的眼睛蘊滿水汽,一見他來,目光酸澀,口吻羨慕:“你做了什麽,阿娘這般喜歡你?”

她一出聲,全是顫抖的淚腔。

班哥啞聲道:“我也不知道。”

寶鸾水眸漣漪,抿唇道:“你靠近些。”

班哥眼睫低垂,聽從地往前挪近。

“再近些。”

他小心又移半步。

“還不夠,再過來些。”

半新不舊的玄英色胡靴輕輕抵上華麗的雲霞紫绮笏頭履,衣料窸窣,一雙纖細柔軟的手圈過來,班哥全身硬邦邦,屏息眨眼,少女的清香撲了他滿懷。

寶鸾眼簾半阖,緊緊抱住他,低喃:“你別動,別說話,阿娘剛抱過你,我抱了你,就像是抱了阿娘。”

班哥垂立身側的兩只胳膊擡起又放下,他被迫做一只木頭,不能回應,不能主動,小公主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突如其來的溫存随時都會消逝。

這個擁抱,如他所料,并未持續太久。小公主抱了他,難為情地背過身,用巾帕擤鼻。

班哥深深呼出一口滾燙的熱氣,面上泛起的紅暈被黑夜遮擋,他輕輕掰開寶鸾的手,取走被她揉皺弄髒的巾帕,遞一塊幹淨的巾帕塞給她。

寶鸾暢快擤鼻,眼淚鼻涕全都通幹淨,總算舒服了。

班哥觀察她的神色,适時道:“帶來的芋粉團還沒吃,殿下要和趙妃一起用嗎?”

寶鸾咬唇,傷心道:“阿娘不會讓我靠近。”

班哥引她往趙妃那邊去,“來,殿下,試試。”

寶鸾猶豫踟蹰,最終還是耐不住心中那份渴望,情不自禁靠近趙妃。

在班哥的引領下,寶鸾坐到趙妃身側,她又喜又怕,歡喜此刻的親昵,卻又害怕趙妃趕走她。直至提心吊膽拾起一塊小巧的芋粉團遞到趙妃唇邊,趙妃一口咬住,沒有吐掉,而是高興咽下,寶鸾才真正雀躍起來。

“班哥,你看,阿娘她肯吃我喂的東西。”寶鸾大喜過望。

班哥含笑點點頭,遞上一杯茶給寶鸾。

寶鸾喂趙妃喝茶,趙妃也喝了。

寶鸾一顆心激動地快要從胸膛裏飛出來,方才她還在羨慕班哥可以同母親親近,一眨眼的功夫,陪在母親身邊的人換成她,她做着班哥做過的事,母親沒有像以前那樣推開她,母親接納了她。

寶鸾欣喜至極,細聲問:“阿娘,你是不是認出我了?”

趙妃細嚼慢咽,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

班哥耳朵一聳,殿外似有動靜。他倏然起身,側耳聽了會,那動靜忽地又消失了。

對危險毫無察覺的寶鸾沉浸在趙妃難得的親昵中,見班哥往外去,亦未在意,耐心喂食趙妃,餍足而快樂。

班哥離屋前不忘叮囑寶鸾:“我去外面看看,若有異樣,殿下立刻熄燈離開。”

寶鸾哪舍得離開,随口應下:“好。”

屋裏只剩寶鸾和趙妃,寶鸾記挂着趙妃給班哥的那個擁抱,視線低垂,渾然未覺班哥離開後,趙妃臉上的神情逐漸躁動。

寶鸾一雙手攥緊又松開,她雖然借由班哥的懷抱尋求安慰,但那畢竟不是真的,如今母親就在面前,肯接受她的靠近與喂食,那是不是說明,母親也願意抱她?

寶鸾做夢都想讓趙妃抱一抱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出生時的事,她不明白為何聖人為何要關着趙妃,懂事後她知道自己其實有母親後,就想過讓趙妃和自己一起住。她想照顧趙妃,她不害怕她是瘋子。

三年前趙妃差點掐死她,寶鸾心中才生出幾分害怕。

然而這幾分害怕并不足以抵擋她對趙妃的渴望。她見過皇後将李雲霄抱在懷裏的樣子,那雙翻雲覆雨的手輕覆在李雲霄背上,溫柔呵護,包容慈悲,輕聲哄睡:“融融乖,阿娘愛。”

她也很乖。

她也想要母親抱着她哄:“小善乖,阿娘愛。”

寶鸾緊張地抓住衣角,低着腦袋,似一只楚楚可憐的幼獸,輕聲求:“阿娘,你可不可以抱抱小善?”

她說着話,一點點朝趙妃懷裏靠去。

“抱一下,抱一下就好。”

“小善不會纏着阿娘,小善會很輕很輕的。”

“阿娘別怕,小善不會傷害阿娘。”

寶鸾閉上眼,這個懷抱沒有她期盼的那麽暖,卻足以讓她得償所願。

這個時候,寶鸾尚未意識到,美夢之所以是美夢,是因為它脆弱得不堪一擊。等她明白發生了什麽時,趙妃已經發狂。

寶鸾嘭地一下撞上案角,鮮血汩汩而流。

趙妃坐在她身上,猙獰地掐住她脖子。

寶鸾瞪大眼,眼淚洶湧而出。

班哥從寝屋離開時,便發現外面靜得不對勁。刻意消失的動響,像是打草驚蛇前的警惕,他辨出風裏人群聳動的氣息,有人正躲在朝陽殿暗處看他。

班哥轉身朝寝屋相反的方向跑去,試圖引開來人的注意力,他踏出足夠大的聲響,想讓寝屋裏的寶鸾有所警覺。

才剛跑出兩步,一聲尖叫從寝屋那邊傳來。班哥大驚,正欲返回,一隊宦官跳出來,有人點起宮燈,李雲霄下令:“逮住他!”

班哥心急如焚,一拳一個,沖破阻攔,拼命往寝屋趕。

宦官們倒在地上哎呦痛叫,李雲霄氣惱,踢他們:“一群沒用的廢物!”她轉頭問宮人,“前門後門都派人守住了嗎?”

宮人道:“全都守住了,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李雲霄得意洋洋,一揮手,示意衆人跟她去趙妃住的寝屋拿人。

今日真是老天開眼,竟叫她拿住李寶鸾的錯處。

原以為李寶鸾只是出宮偷玩,派人跟上後發現,李寶鸾膽大包天,公然違抗阿耶的聖意,偷偷跑去探望趙妃那個瘋子。

上次李寶鸾探望趙妃被阿耶知道後,禁步半年不得出拾翠殿,這次明知故犯,肯定會被罰得更慘。

李雲霄想到剛才身手靈活的班哥,眼中笑意更深。

她也曾看上這個随奴,想将他要到自己身邊效力,可惜李寶鸾不肯給,她暗示好幾次都被她裝聾作啞敷衍過去。

既然她得不到,那李寶鸾也不必有。

那随奴甚是機警,她正愁尋不到機會,如今李寶鸾闖禍,阿耶也許不會重罰李寶鸾,但一定會賜死那個随奴。随奴死了,李寶鸾肯定哭得死去活來。

李雲霄往屋裏沖:“李寶鸾,李寶鸾,你好大的膽子……”聲音一凝,看清屋裏的景象,怒斥的話咽回去,驚訝問:“李寶鸾,你怎麽了?”

寶鸾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從趙妃手裏活下來的。

昏昏沉沉被掐得快要窒息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喚:“殿下、殿下……”

語氣那般慌張,像是恐懼到了極點,悔恨懊惱,驚慌失措。她努力睜開眼,看見班哥英俊的面龐,光華昭昭的眉眼在黑夜中怛然失色。他薄唇顫抖,緊緊将她抱在懷裏。

她身體空蕩蕩地只餘一顆沮喪頹然的心,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看清他的那瞬間,意識漸漸清明過來。

是班哥,班哥來了。

寶鸾喉嚨發不出聲音,但她又有了力氣,她将漫天無盡的恐慌從腦海中趕出,委屈地靠在班哥懷裏,無聲告訴他:“痛……”

班哥将衩衣下擺一條條撕下包在寶鸾頭上,指尖撫過寶鸾被掐出深印的細瘦脖頸,她羸弱地躺在他懷中,氣若游絲。

他的目光不複往日的冷靜沉穩,烏黑的雙眸溢滿瘋狂,似藏了一頭巨獸。

班哥騰空抱起寶鸾,趙妃上前來抱他,他一個閃身,趙妃撲了個空。他穩穩抱着寶鸾,睨視摔倒在地的趙妃,字裏行間嘶嘶透着冷氣:“你怎能傷害她?”

趙妃疑惑地看着他,班哥頭也不回,朝外而去。

李雲霄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的,她看見寶鸾滿臉是血,又驚叫了一句:“李寶鸾,你毀容啦?”

班哥抱着寶鸾徑直走到李雲霄跟前,李雲霄捂住眼睛,驚得肩膀聳動不敢再看。

班哥道:“二公主,賤奴自知有罪,且罪無可恕,然事有緩急,待賤奴将三公主送回拾翠殿後,再向二公主請罪。”

李雲霄從指縫裏瞧見班哥的眼神,銳利如刀,刀刀逼人。

李雲霄咽了咽,往旁讓開道。

拾翠殿,衆人亂成一團。

傅姆捂着心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快,快去請禦醫!”

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吵得寶鸾耳朵發鳴,她依稀察覺自己已經不在朝陽殿,想要睜開眼看一看,通亮的燈光晃得她眼睛疼。

“熄掉兩盞燈。”班哥跪在榻前,沉聲道。

宮人立刻照做。

寶鸾唇瓣蠕動,蒼白的小臉毫無半分血色,她一個擡眼,班哥跪着挪近:“殿下,莫出聲,你的嗓子需要靜養,禦醫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寶鸾一垂眼,兩行清淚滾落。

班哥擦去她的眼淚,柔聲道:“殿下,無論何時,都不必為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這不是你的錯。”

他仿佛能窺破她心中所想,句句說破她此刻的心情。

寶鸾嗚咽一聲,手在空中亂揮,班哥伸手讓她抓住。

“班……”像是有火灼燒喉頭,她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班哥噓一聲,輕輕将她按回枕上,哄嬰孩一般低聲哄道:“乖,睡覺覺,閉上眼,好好睡一覺。”

寶鸾緩緩閉眼,在班哥悅耳的哄睡聲下,抖動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

屋內悄然無息,玉壺偷偷往裏窺。陰影裏突然走出個人,正好與她的目光撞上。

玉壺吓一跳,看清是他,松口氣問:“班哥,公主怎麽樣了?”

班哥道:“待禦醫看過之後,才能知道。”

玉壺探究的眼神鎖過去:“班哥,你也太大膽了,怎能陪着殿下胡鬧?”

班哥從袖中摸出一個荷包遞到玉壺手裏,壓低嗓音:“玉壺姐姐,二公主那邊馬上就會來人,我的事,就托給你了。”

玉壺接了荷包,笑道:“怎地你出了事,反而不瞞着,偏要讓家裏人擔心受怕?”

班哥道:“瞞也是白瞞,若是我這一趟有去無回,家裏人遲早要知道,你只管替我報信,別的無需姐姐操心。”

玉壺猶豫道:“我冒險出宮,若被發現,是要砍頭的。”

班哥含笑:“上次姐姐失手砸死的那個小黃門,我雖替姐姐處理了,但我人小力氣小,還留了一半的屍首沒能埋好呢。”

玉壺臉色大變,未再多言,匆匆離去。

班哥立在檐下,夜色烏青一團沉在頭頂,冷白的雪寂靜無聲鋪陳大地。

尚獄司的人已闖了進來,在花庭處嚷着他的名字。

班哥撩開袍裾,從容爾雅,邁了出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