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更新
寶鸾好幾天沒見陽光,走在雪地裏,一只手搭在額上微微遮着眼,眼睛半阖,小唇微張,呼出白氣。
她身體繃直,眼角餘光悄悄瞥視身側的班哥。
日光白耀,雪光清亮,他立在日光和雪光中,一雙黑曜的眼悠悠定在她身上,熱烈誠摯的目光比日光更亮堂,比雪光更清冽。她下意識縮了縮肩,手臂被人挾住,想要走遠些都不能。
從出門起,她的手落于他掌心後就再也沒有得過自由。他堂而皇之地握住她的手,不止是一只手,而是一雙手,她第一次懊惱自己的手腕太過細瘦,被人輕輕松松一抓,就能一掌籠住。
她想抽手,卻又怕動作太大被宮人們瞧見,會公然掃落班哥的臉面。
他才做皇子,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後非議他。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語,她今日只是掙開他的手,明日滿宮都會傳新皇子被假公主拂了面子自讨沒趣,他們會笑話他,進而蔑視他,甚至是排擠他。
永安宮最高貴的是聖人和皇後,然後是齊家人,其次才是他們這些皇子皇女。一個新尋回的皇子,只憑一個皇子身份,是很難在永安宮站穩腳跟的。
寶鸾好幾次望着班哥欲言又止,她想和他說些什麽,卻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好。
一個在外流落多年的皇子,和一個取代他享受榮華富貴的人,他們能有什麽好說的?更何況,他還做過她的随奴。
一個真皇子,給假公主做奴,多麽荒唐可笑的事。光這一點,他就不該和她牽扯任何關系。
他應該冷冷地遠離她,假裝從不認識她,祈禱她離宮後所有人都盡快忘掉她。只有這樣,他才能自在地在永安宮做他的皇子。
少女的眼神既清澈又哀傷,似蹙非蹙的黛眉,我見猶憐,看得人心都揉碎。
班哥将身上的大氅分一半攏到寶鸾肩頭,兩個人離得更近,他低頭問她:“是不是冷?雪地難行,讓人擡步辇來可好?”
寶鸾搖搖頭。
以後她哪有步辇可坐,坐最後一回又有什麽意思呢。将來她遲早要靠自己一雙腳行走謀生,自然得從現在開始歷練。
寶鸾以極細極輕的聲音道:“你去坐步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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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這幾日同他說的第一句話,語氣稍顯生疏,像是燙着舌頭一般。
——去坐步辇罷,不必和她待在一起,走吧,遠遠離開她。
他烏沉視線就壓在她頭上,她不敢擡頭看他,腳下的步伐故意放慢,等着他主動抛開她。
紅牆白瓦,殘雪皚皚,遠處殿宇巍峨,高大的闕臺似飛翅般展向天際,隔牆下寬曠的平地四通八達,冬風呼嘯而過,拾翠殿外狹長的宮道風聲洶湧,少年狹促的笑聲伴随風聲一起,遞進寶鸾耳畔。
“小善,你終于肯同我說話了。”
寶鸾難為情,兩瓣小巧的唇緊緊含抿,視線盯着腳下,她停下腳步,少年也停下腳步。身後不遠處跟随的宮人們也停下腳步。
元不才先一步回去複命,不在人群隊伍中。她原本是這些人中身份最高的,如今變成身份最低的那個,她往回看,宮人們微躬着身,依舊像從前那樣主動避開她的視線,不敢直視。
寶鸾壓低嗓音,輕聲說:“你不必遷就我,陛下急事尋你,你先去,我自己一個人走就好。”
班哥定定看她:“我沒有遷就你。”
寶鸾心想,不是遷就,那是什麽?
她自問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偷龍轉鳳之事本非她意。雖然她本該是代替他死在那場火海裏,但她求生的本能并非她的過錯。她自生下來,就做了他的替代品,是他的母親策劃了一切,默許了一切,倘若他覺得她偷走了他的人生,要怨她恨她,她不會接受他的責問。
寶鸾心中百轉千回,視野中少年的身影驀地一低,原來是她鞋履上沾了雪和泥土,他俯身拍掉那些雪泥,修長的身體折成兩半,動作細致溫柔,就像他從前做随奴時那樣。
寶鸾發急,恨不得将自己一雙鞋藏起來:“作甚,快起來。”
少年眉目清雅,挑唇一笑:“幸好沒有弄髒浸濕鞋,這些雪泥沾久了,腳會冷的。”
他為她清理鞋履時,仍緊握她的手腕不放。
寶鸾想不通他到底抱着什麽心态當衆低身,難道他還當自己是随奴,她是主人嗎?
不,絕不可能。
他作随奴時眼裏便有野心,如今成了皇子,又怎會回過頭懷念做随奴的日子?他不怕被人笑話嗎?
寶鸾的心情很是複雜,她做好準備面對未知的将來,卻沒有做好準備面對班哥。
從她認識班哥起,班哥的身份是随奴,是伴她左右等她召喚的人,她以一個公主的身份親近自己身邊足智多謀的随奴,是理所應當的事。可當這個随奴搖身一變,變成皇子,變成和她互換身份的那個人,她該如何自處?
沉思良久,想不出,寶鸾幹脆不想了。
她從未苛待他,她問心無愧,她唯一要做的,就是——
“這些年你受苦了。”少女喃聲,鴉羽長睫覆眼,瑩白鵝蛋臉,比雪更幹淨:“否極泰來,日後你一定會萬事順遂。”
班哥劍眉微皺,她的聲音柔柔軟軟,話語真摯讨喜,可他卻聽出幾分疏離之意。
他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道:“小善,我不需萬事順遂,我只需……”
前方傳來宦官的聲音,原來是元不才吩咐人擡來步辇,此時八個宦官擡着兩架步辇停在路邊,請寶鸾和班哥上辇。
寶鸾聽聞是元不才的好意,不忍拒絕,只好暫時放下自己的歷練之心,蹬蹬蹬上了步辇。
班哥扶她上去後,才坐到自己那臺步辇上。
兩擡步辇并列而行,寶鸾垂看自己袖中的手。他抓得那樣緊,即使離了他的掌心,指間滾燙的觸覺仿佛仍留在上面,灼得人心慌亂。
她想到他對自己的稱呼。
小善。
告知身份的那天起,他就只喚她小善了。
他以前可從不敢這麽喚她,也不敢緊抓她的手不放。
寶鸾極快地飛瞥一眼。
少年坐在步辇上,緋色緞袍,挺拔俊朗。尋常人穿紅,鮮少能壓住這抹靈躍,一不小心便穿成俗媚之态,像齊邈之那種穿紅穿出風流韻況,耀眼奪目的人畢竟少見,全長安城只怕都尋不出第二個。
然而這抹紅色落到少年身上,不張揚不俗媚,清正朗然,耀目之勢不及他自身萬分之一。不必待将來,他現在就有撼山氣勢。紅袍白雪,少年溫潤含笑,幽幽對上她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
寶鸾躲閃不及,偷看被抓包的窘迫使得她大腦空白,兩眼一閉,裝起瞎子。
“小善。”一聲輕喚飄飄散在風裏。
寶鸾一咬牙,瞎子聾子做全了。
班哥深深望着寶鸾,因察覺寶鸾偷看湧起的笑意緩緩消散。
他曾在她身邊日夜随侍,又怎會看不出她刻意躲避。
自她打開屋門出來那刻起,她的眼神就和從前不一樣了。她沒有自怨自艾,更沒有自暴自棄,她的眼中多了一抹堅定,不必人寬慰,她已經将自己破碎的心修補好。
守在屋外的時候,他暗想,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只有他在面前,她一開窗一開門,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她甚至連聲呼喚都不必有,只要一個眼神,一聲隔牆的動靜,他立刻就能沖進去,任她打罵任她洩憤。
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卑賤,這世間絕大多數人在他看來都蠢笨至極,取人性命就像是宰豬,進長安城以前是這樣,來了長安城之後也是這樣。只是因為郁婆求他掩藏,他才不得不收斂,假裝做一個認命的尋常人。
做了随奴,不代表他真心想做随奴。雖然不是真心做随奴,可他真心想做小公主的人。
她是他見過最幹淨的人。
他不在乎她有沒有聰慧的心智,将來有沒有得勢的權力,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令他染指的欲望,就連偶爾展現迷糊與笨拙亦令他着迷不已。他妄圖以一個随奴的身份征服她占有她,長長久久地霸着她。若能攀着她往上爬再好不過,可如果不是她,他情願不攀那根藤。
換一個人對他肆意打罵,他定會取其心肺斬手斬腳,但若小公主打他罵他,他只會心疼她的手是否疼痛,盼她早日消氣。
這麽幹淨美好的人,被他搶先看到了啊,多麽幸運的事,哪怕将來她的心會變黑,也定是由他親手染黑。
寶鸾對班哥所思所想一無所知,她自欺欺人閉着眼,根本看不到班哥此刻看她的眼神,像是黑夜潛伏的猛獸一般,他幽深眸光一遍又一遍掠過她,眼底仿佛藏有無盡深淵,似要将她吞沒。
等步辇到達紫宸殿,寶鸾睜開眼時,對上班哥的眼睛,看到的是一湖溫潤沉靜。
元不才在殿門口等候多時,他迎上去,神色憂慮:“趙公和郁宮人在裏面,娘娘也在裏面。”
宮裏只有一位娘娘,除了皇後,其他人沒有資格稱娘娘。
寶鸾有些畏懼,她猶豫要不要進去,現在似乎不是告別陛下的好時機。
班哥大步一跨,站在門裏面朝她伸出手:“走吧。”
他堅定的神情與冷靜的笑容,似定心丸一般,令人心神安穩。
寶鸾怔怔将手搭過去,正要主動遞進他掌心,忽地殿裏傳來驚天哭聲,寶鸾神思一震,迅速收回手,提裙往裏,從班哥身側小跑而過。
殿內前堂大案,郁婆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控訴皇後:“趙妃偷龍轉鳳,全因皇後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