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樁麻煩 (1)
“你聽到他剛才說什麽了嗎?”赫爾曼·格羅夫近乎不可思議地低聲說, “五千字!不嚴格!”
他身旁的同學已經将頭磕在了桌子上,像是游魂一樣茫然地說:“五千字……有格式要求,要寫綜述要寫參考文獻的論文……”
赫爾曼憤憤地瞧着講臺上那個英俊的男人——就算他的容貌再如何英俊, 在他看來都像是一個魔鬼了!——一門公共選修課居然布置五千字的論文!
赫爾曼·格羅夫, 以及他身旁的這位面色灰白的同學,都是文史院考古專業的二年級學生。
他們正是因為聽聞了這節課來了一位年輕的新教授,所以才特地選了這門課——他們也是知道卡貝爾教授那個瘋老頭的名號的!
所以, 他們才在卡貝爾教授離開之後,興致勃勃地來體驗新教授的課程。
他們原以為新教授能心慈手軟一些呢!
結果……五千字……
赫爾曼一陣頭暈眼花, 已經開始掰着手指算自己未來的時間表安排了。
“……赫爾曼·格羅夫?”
遠處突然傳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陌生是因為那聲音他今天頭一回聽見。盡管好聽, 但是沒什麽感情,顯得冷冰冰的。不過赫爾曼猜測女生們必定會十分喜愛這個聲音,畢竟這把聲音的主人有着如此英俊的容貌。
而熟悉, 則是因為“五千字論文”這五個字已經刻入了赫爾曼的靈魂。
他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然後戰戰兢兢地站起來, 小心翼翼地說:“教、教授,我沒聽清您的問題……”
赫爾曼的聲音非常微弱, 看起來整個人膽子就不是很大的樣子。
他發現教授似乎沉默了片刻,然後那個聲音又一次響起:“你是考古專業的學生。對于神誕紀有關的文學資料,你有什麽了解嗎?”
提到自己的專業, 赫爾曼終于有了一點自信。
他思考了一下諾埃爾教授的問題,然後回答:“神誕紀是距離我們最為久遠的古老紀元,那個時候神明剛剛誕生, 人類也是在這個紀元的中後期才零星出現。
“因此,這個紀元留存下來的資料, 大多都是刻在石碑、木板、山壁上的一些文字和符號, 距離現代意義上的文學還十分遙遠。”
諾埃爾教授非常贊同地點了點頭:“還有嗎?”
赫爾曼想了片刻, 又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嗯……”他不太确定地說,“實際上,很多關于神誕紀的文學資料,是記載在信仰紀和帝國紀的相關作品中的。”
諾埃爾教授看起來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他請赫爾曼坐下,然後說:“從神誕紀到帝國紀,這三個紀元的作品我們不能将其完全分類成三個年代,而是要一以貫之地來看待。
“因為,當神明仍舊存在的時候,祂們就必定是文學作品中無法避開、必須提及的元素……”
諾埃爾教授的聲音仍舊在繼續。那個聲音冷冷淡淡,帶着一點輕微的頓挫和語調,像是在朗讀一本書,而非簡單地照本宣科與上課。
這讓他的課程有了一種非凡的享受與體驗感。
赫爾曼坐下的時候,甚至感到了些許的茫然。
……他以為諾埃爾教授會更加嚴厲一點。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對于神誕紀文學也就是有些許的了解與掌握而已。
沒想到諾埃爾教授居然如此寬容。
……不!他壓根就不寬容!哪個公選課教授會給學生布置五千字的、正式論文格式的期末作業啊!!
赫爾曼在心中瘋狂地哀嚎着,整個人在痛恨諾埃爾教授的嚴格,和享受諾埃爾教授的授課聲音中來回跳轉。
直到下課,他也沒能脫離這種心情。
他沮喪地和自己的同學——兼室友——收拾好東西一起往學校外邊走。
拉米法大學是不向基礎教育階段的學生提供住宿的。即便是研究學者,也需要向學校申請,并且足夠幸運,才可以擁有在海沃德街住宿的機會。
赫爾曼家境不錯,所以和同專業的另外一名學生在拉米法大學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不過絕大部分的學生還是會在一天的課程結束之後回到家中。
他的心中仍舊轉悠着五千字論文的事情,不過很快,他就被自己專業的無數的作業給淹沒了。
第二天是周三。這一天的赫爾曼終于振作了一些,因為這一天的下午,也是每個學期開學第一周的周三下午,拉米法大學會将這個學期的教授俱樂部和學生社團的名單公布出來。
學生們可以在這個時刻自由選擇申請什麽俱樂部,加入什麽社團。
赫爾曼拉着自己的同學一同去主城堡的一樓大廳那兒,觀察着牆壁上張貼的海報。
實際上,在這個時候還對外開放的俱樂部和社團,大部分是新成立的,或者原來的成員已經畢業,所以對外招募新成員。
赫爾曼自己也已經加入了考古專業某位教授的一個俱樂部,以及其他一些新奇的學生社團。但是他向來喜新厭舊、外向活潑,所以又一次在這個時間點來到這兒。
他們走過去的時候,發現一樓大廳已經圍了不少人,其中許許多多都是年輕的女孩。赫爾曼有些摸不着頭腦,等到湊過去一看,才發現居然是因為諾埃爾教授的俱樂部對外開放了!
……那個布置五千字論文的惡魔……
赫爾曼這麽想着。
但是他又想到了課堂上,諾埃爾教授冷淡、平靜而從容的聲音,講述着從遙遠的神誕紀開始的文學故事……赫爾曼不自覺出神。
“喂!你發什麽呆啊。”他的同學推了推他,“想好申請什麽了嗎?”
赫爾曼沉思片刻,最後還是扭扭捏捏地說:“我想……申請一下諾埃爾教授的俱樂部。”
這麽說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昨天晚上和這位室友抱怨了很久,關于諾埃爾教授居然布置了五千字論文的事情——要知道,他們考古專業的教授也只會布置三千字的論文!
雖然那是一學期的期末作業;而公選課則要跨越兩個學期呢。
赫爾曼這麽說的時候,覺得自己可能會被室友嘲笑,但是周圍突然安靜下來的氛圍以及不少人驟然投來的警惕目光,讓赫爾曼有些莫名其妙。
他的室友在身旁悶笑兩聲:“赫爾曼,我覺得諾埃爾教授的俱樂部席位會是十分搶手的。我不打算申請了,你加油吧。”
赫爾曼抓了抓頭發,認真而自信地說了一句:“我覺得諾埃爾教授肯定會通過我的申請的!”
——西列斯·諾埃爾的确會通過赫爾曼·格羅夫的申請,因為這個年輕的、考古專業的學生,正是跑團游戲的其中一張角色卡。
周二夜晚的課堂上,西列斯注意到赫爾曼·格羅夫的名字,一時間萬分驚訝。
仔細想來,這已經是他遇到的第四張角色卡了。
那名醫生、商人蘭米爾、騎士長班揚,以及現在的考古學生赫爾曼。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回憶了一下跑團游戲中的劇情故事。
那名叛教者在逃獄之後,首先是找到了醫生為自己治傷,随後威脅醫生與自己一同去尋找逃離拉米法城的辦法。
他們有兩個選擇,一是選擇跟随蘭米爾的商隊去往無燼之地,二是選擇跟随赫爾曼不久之後将會加入的拉米法大學考古隊。在得到離開拉米法城的機會之後,叛教者就會選擇殺死醫生。
當然,他們當時跑團所使用的故事劇本,和現在西列斯實際遇到的現實世界,有許多對不上的地方。
其中一個問題就是時間。
商人蘭米爾暫且不說,現在赫爾曼只是二年級的學生,根本沒有畢業,他怎麽會在短時間內加入考古隊?就算是實習,也得等到第三學期,那就是明年了。
叛教者能夠在拉米法城藏到明年?
跑團的劇情和現實中實際發生的事情多少有些出入,終究只是一個合理性不足的故事。況且,現在西列斯提前透露了叛教者的位置,恐怕會造成更大的改變。
……不過,西列斯也不算後悔就是了。
如果真的只是靠着跑團中粗糙的劇情和呆板的人設,就來認知和判斷這個真實的世界上将會發生的一切,那麽西列斯遲早會碰壁,并且讓其他人發現自己的異常之處。
西列斯十分謹慎,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他從未真的依靠跑團的力量。除了之前冒險去往日教會揭發叛教者的位置之外。
而這一次與赫爾曼的相遇,讓西列斯發現了另外一個特殊的地方。
當初他在往日教會中央大教堂裏,為騎士長班揚過了一個心理學判定,結果意外出現了一次大失敗,讓班揚完全信任了西列斯說的話。
彼時西列斯認為,當時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強制性的判定,是因為他與班揚的對話涉及到了叛教者。
換言之,他們是在某種程度上進行着跑團的原始劇本,所以作為守密人的西列斯和作為角色卡的班揚騎士長,需要進行這樣一次判定,才能決定未來的故事走向。
然而就在西列斯的公選課課堂上,當他選擇了赫爾曼回答問題,赫爾曼站起來詢問他問了什麽問題的時候,第二次的強制判定出現了。
這一次是判定赫爾曼的知識。
【守密人,赫爾曼·格羅夫(考古專業學生)需要進行一次知識判定。】
【知識:22/15,成功。】
【赫爾曼·格羅夫認為自己能夠回答出這個問題,因為他是考古專業的一名好學生,當然了解神誕紀的相關知識……呃,可能沒有那麽了解文學相關的。】
也正如判定結果所說的那樣,赫爾曼站起來之後非常從容地說出了神誕紀相關的歷史知識,但是沒能詳盡地說明神誕紀文學,尤其是與神相關的那部分內容。
這個結果看似輕描淡寫,在課堂上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但是卻在西列斯的心中揚起了驚濤駭浪。
……也就是說,在除了叛教者之外的事情上,他與這些跑團的角色們,仍舊需要進行強制判定?
西列斯本能的第一個反應是,他要遠離這些跑團的角色們。
他不認為自己可以插手他人的人生,盡管他也根本無法控制骰子的點數——并且他也非常清楚,跑團的判定本質上是一次改變的機會,而不是注定失敗的嘗試。
換言之,當你面對一個不可能打敗的敵人,你可以嘗試判定,嘗試任何可能相關的屬性和技能,然後說不定,骰子一擲,這個敵人就被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給打敗了。
這是改變命運、擺脫困境的機會。
在跑團游戲中,可能因為惡趣味的主持人,可能因為玩家的運氣實在太差,所以經常在骰子判定的過程中出現種種意外,導致玩家瞬間潰敗。
但是骰子的随機性本來就是命運的一部分。你可能成功、可能失敗,可能大成功、可能大失敗——這些都是通向不同命運的道路。
只要這種随機性還在,每個人的命運就是公平的。
但是現在西列斯考慮的不是公平不公平的問題,而是他自己——盡管他是跑團游戲中的守密人,可是他怎麽能成為世界的守密人?
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他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膽識、魄力成為人類命運的掌控者。
不管怎麽說,在課堂上回答一個問題都要進行判定的話……對于普通人類來說,這樣的生活也太恐怖了一點。
雖然這個世界上多半也只有西列斯擁有守密人的身份。
況且,他為了拯救醫生的生命,已經十分密切、深入地參與到了叛教者的事情之中。他也不可能現在反悔,收回自己的當初看見了叛教者的話。
西列斯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他想到了此前格倫菲爾對他說過的話。
……他說,惟有神可以在初次進行儀式的時候,達到滿契合度。
惟有神。
西列斯始終避免思考這個說法帶來的可能性,但是他現在還是忍不住去想了。他想的是,他能夠做到,是因為他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這個世界的守密人?
成為了神?
可是為什麽?僅僅只是因為他的穿越,就能夠将他的位格提升到這個層次?
他連這個世界的神究竟是什麽都還不知道!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強迫自己收回一切的思維。在周二的這個夜晚,西列斯輾轉反側,直至深夜才得以入眠。
這讓他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有些晚了。
他本來是打算一大早就出門,先去往日教會,把那張屬于卡貝爾教授的手稿交給多米尼克·米爾納,随後去往歷史學會的177號房間,與格倫菲爾見面。
然而他起晚了。
所以他只好匆匆忙忙地收拾好東西,去食堂吃了些早飯,然後就坐上出租馬車,在早上九點半的時候,抵達了歷史學會。
177號房間裏,絡腮胡子、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已經捧着小說在那兒等待他了。
“抱歉,格倫。我起晚了。”
格倫菲爾擡眸瞧了他一眼,不由得說:“像你這樣的人也會起晚?”
西列斯:“……”
說清楚,什麽叫像他這樣的人?
格倫菲爾笑了起來,像是覺得西列斯的表情很好玩一樣。他惬意地往上坐了坐,說:“我覺得你就像是研究部的那群瘋子一樣,活得十分刻板,像是時鐘上的指針一樣,精準而無趣。”
西列斯不禁搖了搖頭,說:“我并不是這樣的人。”
他當然是個細致、謹慎、冷靜的人,但是要他如此精準和刻板……在地球上享受着火鍋奶茶燒烤可樂和獨居生活的小說家賀嘉音,他可不是這樣的人。
他們沒有就這個問題多探讨什麽。
西列斯進門的時候下意識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發現與自己的學習小組所在的666號房間格局基本一致,只是整體顯得更為深沉古舊,沒有那麽明朗、溫馨的氣氛。
格倫菲爾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所以順口解釋了一句:“這裏是我當初入門的時候來的地方,後來有一段時間是我的辦公室。”
西列斯點了點頭,沒有發散自己的好奇心。
不過格倫菲爾似乎還是很好奇:“我仍舊覺得不可思議。你怎麽會起晚了?”
西列斯沒法将自己真正煩惱的問題向格倫菲爾脫口而出,雖然他們現在的關系亦師亦友,但跑團和守密人相關的事情太不可思議了。
于是最後,在短暫的思考之後,西列斯坐到格倫菲爾的對面,打開自己随身的信差包,從中拿出了一個不透明的紙質文件夾。
他謹慎地問:“你現在在儀式時間中嗎?”
格倫菲爾有點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這樣的舉動,遲疑了一下,然後才懶懶散散地回答:“當然。”他随手将自己手中的小說放到了一旁的茶幾上。
西列斯猜測那又是一本偵探小說。
西列斯将那個文件夾推到格倫菲爾的面前,然後自己閉上了眼睛:“你打開看一下就知道了。”
格倫菲爾古怪地瞧着西列斯,心想什麽玩意兒需要西列斯閉上眼睛?他不認為西列斯這樣入門的啓示者會得到什麽過于恐怖的東西,所以帶着點随意的心思,打開了文件夾。
下一秒,他發出一聲驚訝的低呼。
西列斯意識到這張手稿果然有獨特之處,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應該松一口氣,還是應該更加緊張一些——連格倫菲爾都被這張手稿震驚了!
“你這家夥……!”格倫菲爾的語氣中還殘留着一絲震驚與詫異,“你從哪兒得到這種東西的!”
西列斯謹慎地問:“你把文件夾合上了嗎?”
格倫菲爾:“……”
他翻了個白眼,啪地一聲将文件夾合上了,然後說:“行了!”
西列斯這才放心地睜開眼睛。
他下意識望向了那個文件夾,沉默片刻,然後解釋了這一切。他本來只是想看看卡貝爾教授之前留下來的教案,作為自己備課時候的參考。
誰知道那疊文件中居然夾帶了如此重要的東西?
西列斯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聽完西列斯的話之後,格倫菲爾皺起眉,問:“你打算把這張紙送到往日教會那邊?”
西列斯不明白格倫菲爾語氣中的不贊同是怎麽回事,于是問:“怎麽了?”
格倫菲爾的手指在文件夾的右下角的畫了一個圈:“這東西。這是渎神的啊。”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後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作為一個地球人,始終生活在無神論的環境之中,他還真沒有格倫菲爾這樣的敏銳。他的确想到了那個眼睛符號加上一個粗叉,可能與安缇納姆有關,但是他還真沒想到,這可以直接被稱為渎神。
格倫菲爾的目光始終落在那份文件夾上,他的目光帶着點西列斯往常沒見過的嚴肅與凝重。
片刻之後,他說:“我等會兒跟你一起去往日教會。這張紙,交和不交都會帶來問題。”他又對西列斯說,“你剛剛說,往日教會已經在調查卡貝爾的失蹤了?”
西列斯點了點頭。
格倫菲爾搖了搖頭:“麻煩,真麻煩。那群人居然還在活動——真是的。”
“……那群人?”
格倫菲爾說:“歷史學會之後的課程也會涉及到,不過我今天就提前跟你科普一下,省的你以後遇到這種問題,還蠢到将這種東西留在身邊這麽久。”
西列斯略微羞慚地道了一聲謝。
格倫菲爾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麽。
随後,他說:“啓示者面臨的危險,你知道有哪些嗎?”
“失控的時軌?”西列斯想了想,給出了這個回答。他也只知道這個危險而已。
格倫菲爾倒是點了點頭,說:“的确如此。但是——你知道失控的時軌,為什麽會出現嗎?”
西列斯微微一怔,有點不太明白格倫菲爾的意思。
“算了,我換一個角度。”格倫菲爾大概是看出來自己不太适合當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于是不耐煩地更換了問題,“一名啓示者,在什麽情況下可能接觸到失控的時軌?”
西列斯想了一下,明白了格倫菲爾在暗示什麽:“你是說,有人故意将失控的時軌送到啓示者的身邊?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格倫菲爾打了一個響指,說:“的确如此,不過他們的目的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西列斯洗耳恭聽。
“他們是舊神的追随者。”
西列斯的表情懵了一瞬間,幾乎下意識說:“舊神不是已經……”
隕落了嗎?
所有人都知道,在沉默紀的時候,世界上所有的神明都已經隕落。而在這之後,一位新的神明誕生了,那就是安缇納姆。
而安缇納姆也是現在已知的,唯一一位神明。
西列斯本能地瞧了瞧那個藏着一張手稿的文件夾。
随後,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舊神的追随者不相信他們的信仰已經隕落。”
“是的。他們在嘗試複活舊神。”格倫菲爾說。
西列斯問:“怎麽做?利用……時軌?”
“有很多種可能,很多種辦法。獻祭、儀式、力量、靈魂……什麽都有可能。”格倫菲爾說,“在城市裏還好。在無燼之地,這樣的行為更為猖獗。”
西列斯仔細思索了一下,然後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收集與神相關的時軌,然後妄圖複現出神明曾經做出過的事情?由此喚醒神明的力量?”
他根據自己在地球上寫小說的經驗,提出了一個想法。
他說完,格倫菲爾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
西列斯微怔:“我說錯了?”
“不,你說的很對。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盡早加入研究部,免得搞出什麽亂子來。”格倫菲爾開玩笑一樣地說,“你的确猜中了一部分。不過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搞得比較……盛大。
“并不是你們剛入門時候的……風啊盾牌啊這種東西。他們使用的儀式往往非常複雜而精密。”
西列斯想了又想,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複活舊神——這不是什麽罕見的事兒。起碼對于曾經生活在地球上的西列斯來說,他很容易就能想到這些瘋狂的信徒們會做的事情。
但是仍舊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了文件夾上。随後他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奇怪了。
“可是,”西列斯問,“這難道不是啓示者的力量嗎?而啓示者……不是安缇納姆的力量嗎?”
用一位神明的力量來複現另外一位神明的力量,這真的可行嗎?
格倫菲爾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麽,随後說:“你非常敏銳。不過,那些瘋狂的信徒本來就已經沒有什麽理智了。此外……”
他露出遲疑的表情。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
最後格倫菲爾還是說:“在歷史學會,有一些人認為,啓示者的力量并不屬于安缇納姆……起碼不完全屬于。
“甚至有一些更加偏激的人,他們認為,安缇納姆也不過是一位強大的啓示者,而非真正意義上的神明。”
西列斯驚訝地望着他。
格倫菲爾說:“你瞧,啓示者是從過去的時光中複現出相應的力量。而安缇納姆的神格是過去與歷史……聽起來十分符合,是不是?
“但是,既然是時光的力量,那……‘現在’和‘未來’呢?”
西列斯沉默地望着格倫菲爾,目光甚至稱得上茫然。
格倫菲爾悻悻地笑了一下:“你大概是無法理解的。你連啓示者的入門課程都沒完成呢。”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有時候認為,啓示者的力量的确如同神明,有時候又覺得,神明的力量怎麽可能如此……”
他思索應該使用怎樣的說法。
最後他說:“瑣碎。”
每一名啓示者都需要自己去探尋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尋找每一個歷史事件的幕後真相,洞悉每一個命運拐角背後的推手。
如果這是神的力量,那為什麽會如此謙卑?如果這不是神的力量,那還有什麽能從過去的時光中汲取力量?
格倫菲爾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其中一人。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
最後,是西列斯緩緩打破了這樣的寂靜:“格倫,我們跑題了。”
“哦……哦。”格倫菲爾回過神,仔細地思索了一下,“剛剛說到哪裏來着……舊神的追随者妄圖複活舊神。是的,就是這樣。這是一群在陰影中伺機而動的瘋子。”
西列斯說:“他們與那個符號有關?”
格倫菲爾回答:“差不多。不過也不完全。他們會使用這個符號,但是也不僅僅只是舊神的追随者。這是……一切反抗安缇納姆的人都會使用的符號。”
“為什麽會有人敵視安缇納姆?”
在西列斯看來,安缇納姆是一位寬和的神明。當然,作為地球人,他其實不太适應有一位神明的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而他們應當慶幸,安缇納姆看起來并不是邪神。
格倫菲爾說:“你不是研究沉默紀文學的嗎?既然對歷史有所了解……”
西列斯想了想,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是因為……現在只存在安缇納姆一位神明……這件事情本身?”
“是的。”格倫菲爾帶着一種比較嚴肅和認真的語氣說,“有不少人……在私底下,認為,是安缇納姆造成了沉默紀如此多神明的隕落。
“我剛剛說過,還有一些人認為,安缇納姆也不過是強大一些的啓示者。所以甚至有人認為,安缇納姆竊取了舊神們的力量,認為祂是一名……”
格倫菲爾停頓了片刻。
最後他用一種非常謹慎的、并不認同這個說法與觀點的語氣說:“渎神者。”
西列斯略微吃驚地聽着這個想法,但是又莫名感到一絲順理成章。
這麽多的神明,最後卻只剩下一位。那麽當然的,剩下的那位會遭到質疑與诘問。
只不過恰恰因為西列斯研究沉默紀文學,他明白人類曾經對神明有多麽的尊崇與敬畏,所以他才本能地以為,在這個時代,人們也會使用相同的态度對待安缇納姆。
或許有一部分的确如此……甚至大部分都是這樣。但是,也仍舊有着一部分人,他們仇視、痛恨、懷疑安缇納姆。
“而啓示者通常被認為是安缇納姆帶來的力量。”格倫菲爾說,“由此,啓示者自然有許多的敵人。可能是居心叵測的舊神追随者,可能是不懷好意的安缇納姆敵對者。”
西列斯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明白了。随後他指了指那個文件夾:“所以,那來自哪裏?”
格倫菲爾的手指在文件夾的表面描繪着。
“這張手稿……大概率是一份讀書筆記之類的東西。”格倫菲爾給出了這個說法,“所以,重點在于卡貝爾看的那本書,而不是這張手稿本身。”
西列斯贊同地點了點頭。
格倫菲爾于是用手指在文件夾的中段,從上到下畫了一條線:“左半部分和右半部分。左半部分是卡貝爾閱讀之後的想法,右半部分是直接與那本書相關的內容。”
西列斯回憶着手稿上的內容。
左上角是卡貝爾驚恐于這本書揭示的某些內容;左下角是幾個詞語,“陰影”“瘋狂”“沉默”“殺戮”;右上角是卡貝爾摘抄的一段話;右下角則是那個安缇納姆眼睛和一個加粗叉號的标志。
西列斯想了想,便說:“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右上角的那段話?”
“神明應當永遠高居于……某樣東西之上;而信徒應當永遠匍匐在祂的面前。”格倫菲爾呢喃地念出這幾句話,“不好說啊,真的不好說。信息太粗略了。”
西列斯比格倫菲爾更加不了解這些事情。應該說,他的思維仍舊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文學史學者的思維。
不過說到文學……如果這種表述是屬于某位特定的舊神與祂的信徒,那麽過往的文學作品中是否有着相關的描述?
神明高高在上,而信徒匍匐在祂面前……聽起來也不是非常罕見的形容。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好了,在這兒空想也沒有意義。我們現在就去往日教會吧,他們才是專業的。”
西列斯跟随着格倫菲爾一起往外走。
在路過門後空間的大廳的時候,不少停留在此的啓示者都注意到了格倫菲爾的出現。而他們幾乎一下子就臉色大變,蹭蹭蹭後退了兩步,注視着格倫菲爾。
格倫菲爾若無其事地往外走。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沒有多嘴詢問格倫菲爾在歷史學會中的身份。
不過在離開歷史學會之後,格倫菲爾反而自己提起了一些相關的事情。
他們打算走到中央大教堂。
格倫菲爾說:“往日教會和歷史學會……你恐怕十分好奇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吧?”
西列斯從善如流:“是的。”
“歷史學會——我是指康斯特公國中的歷史學會,最早誕生于第二代康斯特大公的一個想法。他認為,往日教會盡管信奉一位公認較為寬和的神明,但是那終究是教會,是信徒的聚集地。
“而公國更為世俗、更為實際。所以,公國需要一個更加貼近居民日常生活的機構,來處理啓示者相關的事情。”
西列斯問:“歷史學會就這樣誕生了?”
“實際上那個時候産生了不少學會。”格倫菲爾說,“歷史學會、民俗學會、文學學會、博物學會……總之,這些學會中可能都有着啓示者相關的資料。
“不過,時至今日,歷史學會的啓示者最為正統、最為強大。”
西列斯恍然。他只是因為遇到了格倫菲爾,所以才會被順理成章地推薦到歷史學會。如果他遇到了別的學會的啓示者,那說不定這會兒的他就不在歷史學會了。
想到這裏,他就下意識想到了米爾福德街13號的那位民俗學者,阿方索·卡萊爾。
這個神神秘秘、有些話唠的男人,或許也隐藏着這樣一份力量。
“在公國層面上,往日教會和歷史學會存在着某種競争關系;但是在啓示者層面上,我們是最親密無間的合作者,其他的啓示者組織也是如此。”格倫菲爾解釋說。
西列斯又問:“歷史學會與安缇納姆……?”
“有那麽一些關系吧。”格倫菲爾說,“不過,正如我說的那樣,學會裏有不少人都認為,安缇納姆只是一位強大的啓示者而已。對于他們來說,信仰是完完全全的無稽之談。”
“……這種觀念不會和往日教會起沖突嗎?”
“并不會。”格倫菲爾搖了搖頭,“你也已經接觸了不少安缇納姆的信徒,你覺得他們怎麽樣?”
西列斯想了想,用了一個比較平和的描述:“他們似乎都很好打交道。”
即便是最為冷漠的凱瑟琳·金西,也是一個會在離開前專門提醒西列斯,注意那些不明來源的時軌的,好心人。
他們走在從歷史學會去往中央大教堂的林蔭道上。周三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