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為誰癡傻為誰狂(1)
第一章: 17 為誰癡傻為誰狂(1)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翻開納蘭容若的詩詞集的扉頁,年小蝶對着遒勁有力的筆跡默念着出聲。消逝的歲月無聲在指尖溜走,孤單的詩人臨窗斜望殘陽枯葉,任由西風拂面,眼前飄過往昔恩愛的瑣碎細節,一切都不可逆轉的時光呵,既不可能讓佳人重新走進視線,也不可能重歸過去,或許如果一定要責怪的話,倒不能過分斥責詩人在那些尋常日子裏的不在意不經心,而是應該對着無情的歲月生氣,因為那個癡情的男子此時已經感悟到了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生真谛。覺悟了,可是人不在了,還有什麽比這個更令人悔恨的呢?
眼皮閉合,淚就這麽落了下來,吧嗒吧嗒地弄糊了一大片墨跡。她頭昏昏沉沉地耷拉着,一只手臂支着下巴一斜靠在書桌上,一手摁在書頁上,滿臉淚水,年羹堯剛進書房,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三兩步走過去,少女依然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傷感中,原本一顆心提的老高的年羹堯這才看出她是為了書中的詩句傷感,哎,害我瞎擔了半天的心。自己這麽一說,才發現少女的眼淚已經可以牽引出他全部的情緒了。
才從八爺那邊過來,頭腦依然處在混沌的狀态,模棱兩可的長篇大論,不着邊際的高談闊論,卻是一句靠譜的話也沒聽出來,只是隐隐約約能感覺到那邊拉攏收買的意思,但卻不是很明顯。八爺勢大,結交的人多,在文武百官裏的聲望明顯好過某人,若依着現實狀況的角度出發,本來良禽擇木而栖,人往高處走也無可厚非,可是內心卻有一個極小的聲音在否定着,抗拒着。我究竟在和什麽東西不妥協呢?四爺雖然待我有知遇之恩,可是人畢竟刻薄了些,跟着他未必就是光明大道,可是,畢竟我跟着他這麽多年了……唉……
一聲嘆息中,男人從腰間摘下父親臨終留傳給他的吳鈎寶劍挂到了書桌對面的牆上,砰的重重一聲,回頭卻發現少女依然淚眼婆娑,看得他氣不打一處來,大步跨到桌邊,猛地從她肘部抽走詩集,啪地往地上摔,捏緊她下巴,怒罵:“還在做夢?”聲音雖大,可另一只手卻溫柔地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同時被她臉上的溫度給吓了一跳,“怎麽這麽燙?你發熱了?”
少女眼中閃現出男人焦急擔憂的模樣,是誰?這個男人是誰?被他強健的臂彎從後頸繞過緊摟住,年小蝶盯着這個高高鼻梁的單眼皮男人發呆,意識被高熱燒得混沌模糊,什麽事仿佛都一下子離開自己很遠。
二十一世紀中那個形單影孤不喜歡接觸人群卻渴望被人了解的楚小蝶仿佛徹底跌入了伸手看不見底的世界盡頭的深淵,努力揮舞着雙手想從低谷中爬出,好不容易扯住陡峭山崖邊僅剩的一條荊棘,努力掙紮的同時也在忍受着紮手的刺痛,血流出來了,好疼,可是她并沒有松手,抓得仍然緊緊的,不肯放手,一點點蹭着腳下的尖石好不容易挨到了深淵的出口——身邊山崖的平臺上。
只要再堅持最後一點點,就可以走出這片黑暗了,可是,一個熟悉的背影出現了,是個男人,看不清臉,可卻在陰險的對她壞笑,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笑她的自不量力,笑她始終無法逃脫出他的手掌心,大笑聲震蕩了整片深淵山崖,就在她彷徨迷惑手心就快要抓不住荊棘的時候,他——扯斷了那根荊棘,身體飄向了無底深淵,跌入了仿佛地獄一般黑暗的空間……
跌落的瞬間,男人轉過臉,蒙着面,可是那雙陰險邪惡的眼睛卻深深印入了年小蝶的腦海,啊……不就是眼前這雙眼睛嗎?細長的單眼皮,黑褐色的瞳孔,炙熱的視線,簡直一模一樣呵……仍舊沉浸在迷夢中的少女被男人打橫摟抱在懷裏,伸出手撫上男人的濃黑的睫毛,似乎在乞求,又似乎在哀泣,“不要丢下我……求你……”說完這句,垂下手,年小蝶終于抵抗不住病魔,仰在男人的胸膛沉沉睡去。
“春香冬雪,快給我死出來!”驚雷般怒喝在書房爆發,男人俯身額頭貼近了滾燙溫度的少女,斜眼忽然注視到散落在書桌四周的沒見過的數十本新書,風挑開門縫兒,掀開了其中一本的扉頁露出左下角鮮紅的印章,“出淤?”默念着這兩個字,莫名的醋意湧上年羹堯的心口,男人!他簡直可以立即肯定,獵狗般靈敏的嗅覺透過身體裏每個細胞這樣告訴他,小蝶認識了一個男人!陌生的男人。這個叫出淤的男人。就是為了見他才感染了風寒。該死!焦灼在印章的視線轉移到那柄吳鈎寶劍,不管他是誰,都讓自己有了嗜血的欲望!
再吼一聲,“人都死了麽,春香冬雪快給我死過來!”
片刻功夫,門外終于響起了腳步聲,還沒靠近,就先聽到了重重的咳嗽聲,“咳咳咳,”年福出現在視線裏,佝偻着蜷曲的後背,臉色蒼白得吓人,“少爺,少爺,府裏來客,春香冬雪正在沏茶端送點心。”
“哦,”應了聲,剛想問是誰來了的年羹堯就被年福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站起身,放下手中的少女仰躺在靠背椅上,走到漸漸熄滅的火爐邊,拾起火鉗撩撥出新的火花,添了幾根幹柴,才轉過身,斜眼盯着風燭殘年的老仆人,問道:“我給你那些治咳嗽的藥吃了麽?怎麽還不見好?”
“少爺……”老人感動得雙手作揖,彎腰時後腦淩亂的白發淹沒了他的鬓角,擡頭時紙皮核桃般的紋路綴滿了他的眼角嘴邊,長期辛勤勞作粗糙的手在作揖之後規矩地沿下擺兩條邊縫兒垂直放好,刻板的動作如同他沒有跳躍性符號的人生,數十年來一直保留着這樣的慣性。
幹裂的嘴唇哆嗦着終于張開,迸發出由衷的感激,“那藥我省着吃呢,裏邊合着好許多人參之類珍貴的藥材,我哪裏敢一天三副呢?”
“二十年了,你在我們年家幾乎一輩子……”唏噓中年羹堯仿佛變得傷感,從懷中拈出五百兩的銀票抵到老人手中,“且先拿去配藥,若是錢不夠,再來告訴我。”
“撲通”一聲,老管家跪倒在男人腳邊,嗚咽着老淚縱橫,“不值得,不值得……為我這種人,不值得少爺花費……這麽許多……”顫抖的雙手被塞過銀票,捂在手心時,又再次流淚了。
男人扯扯灰白相交雜色的貂皮毛領,不耐煩的輕呼了兩口氣,心裏邊冷笑,“值不值得不是由你說了算,在掌握住你命運的我的眼裏,買一條命只需五百兩,已經是很便宜了。”轉念又一想,“那我自己呢?我的命運是否也同樣被人掌控着,這個人是誰呢?四爺?還是八爺?”擡手剛要打發走鼻涕眼淚一把的年福,眉頭一皺,“誰來了?”
“岳鐘麒。”禀告完這句,捧着銀票仿佛供奉般老仆人倒退着貼到書房門檻才轉身離開。
雙臂稍稍用力,連人帶椅子就被輕輕擡到火爐邊,蓋上自己的披風,男人伸手觸碰了下昏睡少女嫩若凝脂的臉頰,皺緊眉背負雙手走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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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兄真是別來無恙啊,不知今日所為何事?”一番寒暄後年羹堯看門見山地盯着眼前滿臉肅容的中年男子,青灰色外袍上的絲絲金線在胸口和下擺的地方交織勾勒出山川河流狀地紋路,外褂純黑柔軟,是用山鷹翅膀內側最最柔軟的絨毛制作的,據說單就這件褂子,就值數千兩銀子。愛好奢華講究用度的岳鐘麒和自己本來只是泛泛之交,早在青海時共同接觸過幾次,回到北京,也只在漢人武官的幾次聚會中碰過頭,沒有利益上的往來,更沒有志同道合的一致追求,他突然拜訪,究竟所謂何事?莫非是他背後的八爺九爺指使他來探我口風的?就算是,應該也沒這麽快吧,我這才從八爺那邊回來,可是若不是這樣,他又會有什麽事找我呢?
年羹堯正這邊亂想,岳鐘麒抿了口香茶,輕咳兩聲,已然開口:“我們漢人三品武官下半年的聚會這次可是輪到亮工你和我當值了……”
卻原來是為這個,男人聽得莫名松了口氣,仿佛繃緊的弓弦只“铮”得被人彈了一指接着恢複原樣。
“我想了想,這次聚會是大家過年前最後一次相聚,比起上半年在百味樓海吃海喝醉得昏天暗地來,我們倆人合力操辦定要弄出些新鮮的花樣才不落了光彩。”
“新鮮的花樣?”男人将目光轉向岳鐘麒身邊站着的他的獨子岳暮秋,露出疑問。
結實的小夥子長得虎背熊腰,紅撲撲的臉龐上星星點點的散落着細小的白麻子,給人一種孩童稚氣未脫的純真。他得到父親肯定的目光,接過話頭:“家父和我給出了地方,琵琶湖溫泉,不知合不合亮工的意?”
溫泉?秋末冬臨,寒冷的季節放任全身浸透在翻騰的熱水中,這種感覺令年羹堯一下子想到了萬花樓那個大木桶,“是個不壞的主意。我沒什麽意見。”他聳肩表示出完全的贊同。
對于琵琶湖溫泉,男人沒什麽印象。只是隐約曉得是座落于郊外兩座大山的山澗內,因為地理位置的偏僻,很多年以來無人問津,最近得益于九阿哥胤禟手下一個商人的不經意到訪并堅持認為了這座天然溫泉的價值,大興土木,進行了建造修繕的工程。偶爾也聽人提起過一兩次,說是去的都是顯貴中的顯貴,自己當時也沒當回事。
“太好了。”岳鐘麒站起身,突然臉色一變,手繞到背後,好像閃到了腰,表情痛苦地眯眼皺眉大叫。吓得岳暮秋連忙攙扶住,又是擔憂又近乎唠叨着怪他不該不聽大夫的告誡,扭傷了腰背還出來。
中年男人反手扶住腰,重新穩穩地坐回原先的位子,拭去額頭的冷汗,朝着年羹堯自我解嘲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不比你們年輕人吶!”
一切看在眼裏的男人立刻搖頭堆出笑容,“鐘麒兄何出此言?正當壯年的你又怎會是我們這些小輩所能及的?誰不知道你當年出征雲南掃平三藩餘孽的英雄壯績?不必過謙。”眼睛卻緊緊盯着瞬間恢複臉色的岳鐘麒,心裏冷笑着他恢複得好快。
中年男人撚着漆黑及胸的胡須,又嘆口氣,“時不利兮骓不逝,現在的大清朝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我還能說些什麽呢?”眼角仿佛藏了根針似地看着年羹堯忽然有些異樣。
男人被看得心頭發毛,亂哄哄地很是煩躁,缥缈的烏雲萦繞牽畔在周圍,想要伸手去抓,卻什麽也抓不到。官場的烏雲向來就是這樣,這也是我今後努力前進的方向,一時的躊躇在所難免,我又在畏懼擔憂什麽呢?這樣一想,心情便整個兒調整過來。可是暗地裏仍然牢記住方才不快的感覺。掀動嘴皮,又說了些勸慰岳鐘麒的話。接着又聽他說,“擇日不如撞日,今日秋高氣爽,晴空萬裏,亮工何妨随同我們父子一同騎馬于郊外琵琶湖一游?”似乎根本忘了腰背劇烈疼痛的人根本無法騎馬的事實。
本就想打發他們速速離去的年羹堯剛想張口拒絕,卻聽岳暮秋一旁扶住站起身興致勃勃的父親,補充道:“聽聞琵琶湖的溫泉水來自地底火山的熔岩,經過曲折滌蕩的地下水過濾掉渣子之後,溫熱舒适,不僅暖身驅寒,還有祛除熱毒寒淤的不少藥用功效……”
“祛除熱毒寒淤?”年羹堯的眉毛挑了老高,臉色瞬間點燃發光。
片刻後走進內堂對着跪倒在地不停磕頭顫抖着地冬雪春香兩個小丫頭破口大罵:“死哪兒去了,還不快去準備小姐随身攜帶的物品?”
原本以為必定要遭痛打的兩人疑惑地互望,不知主子為什麽忽然把她們所謂過失小姐染了風寒的事情給根本忘記了。哆嗦着身體,期期艾艾地盯着主子高傲下巴上幾根極短的胡須,兩個丫頭有些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