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035/等雨停

陸瓒看他這個樣子, 突然覺得江白榆賭起氣來還挺可愛的。

他心軟了些,過去屈膝跪到床上, 趴在他旁邊問:

“你吃過藥了嗎?”

江白榆的聲音帶了點鼻音, 悶悶的:

“嗯。”

“那怎麽還在燒?怪怪的,你真的不去醫院?”

“嗯。”

“可,不去醫院,這燒退不了怎麽辦?”

“……”

“這樣。”

陸瓒把被子卷餅解開, 好好蓋在他身上:

“我陪你一晚上, 你好好吃藥好好睡覺, 如果明天睡醒你還沒?退燒, 我就帶你去醫院打針。”

“……不。”

“啊?”

陸瓒就知道他會拒絕, 于是他故意把語氣凹得十?分誇張:

“不會吧不會吧, 江白榆, 你不會是害怕打針吧——”

回應他的是江白榆一聲輕嗤, 他還是背對着陸瓒, 所以陸瓒看不清他的表情。

陸瓒沒?忍住笑,他不敢發?出聲音, 捂住嘴, 身子笑得一抖一抖,之後才努力板住臉嚴肅道:

“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就這樣定了, 你要是不想去醫院,我找個醫生過來也行。到時候我再把你裹住一卷,什麽都由不得你。”

陸瓒兇巴巴威脅他一句, 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後才從床上下去。

他從江白榆的床頭櫃上拿起他沒?喝完的半杯水,試了一下, 已?經涼透了,就把它端了出去,想重?新燒一點給他。

陸瓒确實抱着好好照顧江白榆的心思待在這裏,因?此,他昂首挺胸肩負重?任地走出房間,但?幾分鐘後就遇到了攔路虎,又小心翼翼拎着燒水壺扒在房間門口探頭探腦。

“江白榆……”

他不确定江白榆睡沒?睡着,所以只?能小聲試探着叫他。

“嗯。”江白榆應了一聲。

“燒水壺怎麽用啊?”

這話?說完,陸瓒痛苦地閉上了眼。

救命,好蠢的問題。

“桌上有底座,放上去,按開關。”

“哦哦。”

陸瓒照他說的去做,沒?一會兒?又跑回來:

“開關是把手上那個嗎?”

“嗯。”

“我按了,沒?反應。”

“……?”

“真的。”

聽?見這話?,江白榆默默從床上爬起來,在餐桌邊找到陸瓒,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安靜的燒水壺。

幾秒後,他微微嘆了口氣,擡手從桌上某個角落拎起一根電源線,插進插線板裏。

熱水壺亮起了燈,發?出通電發?熱時的輕微聲響。

江白榆盯住陸瓒,陸瓒看看熱水壺,又看看他,有點尴尬地沖他嘿嘿傻樂。

他把江白榆推回床上躺好:

“你睡吧,我去給你弄個濕毛巾。你家衛生間的毛巾可以用吧。”

“嗯。”

陸瓒又風風火火跑出去了,一會兒?拎了個灰色濕毛巾進來,疊吧疊吧就要往江白榆額頭上放。

江白榆感覺到他靠近,擡眸看了他一眼,而後在他把毛巾放上來時躲開了他。

“怎麽了?”

陸瓒茫然。

“……”

江白榆皺眉,瞥了眼他手裏的毛巾:

“擦腳的。”

“……哦哦。”

陸瓒趕緊跑了回去,換了條白色,先給他看看:

“那這個可以用嗎?”

“嗯。”

江白榆閉了閉眼睛,有點頭痛。

看得出來,陸瓒完全沒?有照顧人的經驗。

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其實這些事?情江白榆自己完全能做,他從小就是一個人過來的,不需要人照顧,也不需要人半夜看他有沒?有被體溫燒死。

但?……

陸瓒又小跑着過來,直接單膝跪在床邊,撩開他的頭發?,把疊好的毛巾放在他額頭上。

他的手沒?有擦幹,還帶着濕乎乎的水氣,令江白榆微微眨了下眼。

“冰嗎?冰就對了。”

陸瓒順手理了理他的頭發?,下一秒,房間外的水壺又叫了起來,陸瓒連忙站起身,又手忙腳亂地跑出去給江白榆倒水。結果倒水時還不小心燙到了自己,他嗷嗚叫了一聲,好在,雖然笨手笨腳,最後還是安全把熱水端了回去。

他把水杯放回床頭櫃,還象征性地吹了兩下:

“現在可能有點燙,你晾晾再喝,要是涼了就叫我,我再去燒。”

說完,陸瓒叉着腰站在床邊,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做什麽。

他給江白榆準備好小零食,還有藥片和體溫計,做了很多有用處但?不多的小事?,又跑來跑去給他換了幾次毛巾才終于閑下來。

最後,他把自己的書?包拎進來,指指書?桌,問:

“我可以坐那兒?嗎,我想寫會兒?作業,不亂動你東西。”

江白榆并沒?有應行或不行,他只?是沉默片刻,問:

“不回家?”

“嗯,我跟我媽打過招呼了,我陪着你,今天不回家。”

陸瓒邊說,邊拉開椅子打開臺燈安安穩穩坐下:

“有事?叫我就行,我一直在這。”

“……嗯。”

江白榆微微蜷起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捏住了身上薄薄的被子。

他還背對陸瓒躺着,他聽?見陸瓒拉開椅子,聽?他書?包拉鏈發?出很輕的一聲響,聽?見書?本和卷紙被翻動的聲音,後來又聽?見筆尖在紙上摩擦的窸窣響動。

那些聲音很細碎,和窗外落雨聲混在一起,很令人安心。

江白榆靜靜感受着房間裏另一人的存在。

他并沒?有聽?陸瓒的話?好好睡覺,而是在陸瓒沒?注意時悄悄翻了個身。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房間陷入昏暗,只?有書?桌上的臺燈亮着,稍微有點刺目。

江白榆微微眯起眼,看着燈後那個人影出神。

陸瓒的寫字習慣其實不算好,江白榆很早就發?現了,他寫東西、尤其是遇到難題時,會習慣性地把頭埋得很低,有時候索性往桌上一趴枕着胳膊寫,寫作業時寫着寫着睡着也是常有的事?。

就像現在,他坐在椅子上,低着頭,時不時撓撓耳朵揉揉頭發?,一點也不安分。

江白榆微微合上眼。

他眼睛有點近視,平時還好,但?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看板書?時就會有點模糊,他還有點散光,到了晚上,光點在他眼裏就會重?疊成?一片。

他眼裏的陸瓒也是這個樣子,那人被臺燈的光包裹住,模糊了輪廓。

江白榆安安靜靜地看着眼前并不太清晰的畫面,意識朦胧時,突然有點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他想,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陸瓒這樣的人。

很熱烈,像一團火。

叫人無法拒絕。

江白榆沒?有找到答案,他看着陸瓒,不知什麽時候閉上了眼睛。

後來,他夢到很多破碎的片段,畢竟是在病中,睡覺不會太安穩,連夢的內容也不怎麽美好。

“白榆,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嗎?”

夢裏,他坐在病床邊,鼻腔裏全都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病床上的女人牽着她?的手,臉色蒼白,笑意溫柔:

“本來爸爸給你起的名字是江星,但?你伯伯說你命裏缺木,名字裏帶木最好。其實我和爸爸不信這個,但?畢竟是有關你的事?,還是迷信地改掉了。江星,江白榆,白榆,也是星星的意思。”

那個時候江白榆很小很小,他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他的媽媽,但?他和她?實在不太熟悉,見面的次數也少得可憐,且大多時候都是在醫院。

江白榆不喜歡說話?,所以每次都是女人說,他安安靜靜聽?着。閑聊的一開始,女人會先問他幾個諸如“最近好嗎”之類的問題,後來實在沒?有問題可問,就會跟他說很多他聽?不懂的東西。

那些聊天內容,他忘記了很多,唯一記憶深刻的,除了名字的由來,就是有次,在他離開前,女人伸出手,像是想碰碰他的臉。

江白榆不習慣別人的碰觸,他下意識躲了一下,女人的手僵在半空,停頓片刻,又默默垂了下去。

她?沖江白榆笑了笑,笑意有些勉強,更多的是當時的江白榆看不懂的哀傷。

她?軟着聲音說:

“白榆,跟媽媽多說說話?,跟媽媽笑一笑嘛。”

江白榆不記得自己當時有沒?有說什麽。

他只?記得當時的自己聽?見她?後半句話?,不太熟練地沖她?彎了彎唇角。

……

“你這孩子,在你媽媽面前能不能開心一點?能不能多說說好話?哄哄她??她?那麽遭罪生下你,你怎麽每次都讓她?傷心?”

從女人身邊離開後,帶他過來的男人蹲在他身前,雙手握着他的肩膀晃晃,力道有點大,稍微有點疼。

他壓低聲音指責他。

……

“啊,就那個小崽啊?怎麽一點不活潑,瞧着真不讨喜。”

“是啊,老三媳婦生下他之後就病了,治病花了不少錢,撐了這麽些年,還是走了。要我說,當初就不該生這小崽,這不是給自己找了個讨債鬼?”

“攤上這,真是倒了大黴,小喪門星。跪在那眼淚都不流一滴,真是冷血。”

黑白色的靈堂裏,江白榆戴着黑白袖标跪在墊子上。當時的他還不懂生離死別,只?看見很多陌生的大人對他指指點點,聽?見他們說他帶黴運,說他看着就惹人厭。

江白榆對這些話?并不陌生。

他知道,這個家的悲傷是他帶來的。

他從小跟性子活潑的妹妹待在一起,也很清楚自己跟她?的區別。自己确實沒?她?讨人喜歡,長輩們寵愛她?,她?調皮的時候也會教訓她?,但?對他就總是有點客氣又疏離。

……

“豪豪,你別跟江白榆玩,我爸跟我說,他會帶來不幸,他媽媽就是他害死的。”

“啊?不會吧……我感覺他挺好的啊。”

“真的!他親爸爸都不喜歡他,他能好到哪去?他肯定可差勁了。”

很久以前,也會有人主動跟江白榆搭話?,但?那些人來了,又總會輕易被三言兩語帶走。

他們來了,等看清他是個多糟糕的人,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

沒?人回頭,也沒?人願意留下。

江白榆很差勁。

江白榆很讨人厭。

江白榆會給人帶來不幸。

這種話?聽?多了,江白榆自己也覺得有道理。

他覺得自己确實讨厭。

給人添麻煩的時候很讨厭。

拒絕別人好意的時候很讨厭。

不讓別人靠近的時候很讨厭。

這樣讨厭的人,不該有人能忍受,不該有人願意為他停留,不該有人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

真正值得被關注、值得所有美好的,應該是一些讨人喜歡的、和他截然不同的、閃閃發?光的人。

就像……

江白榆夢裏閃過幾個畫面。

有馬路對面因?為和家人走散、又失去棒棒糖嚎啕大哭的黃帽子小男孩。

有小學開學典禮上主動要求上臺表演汽水戰士變身舞,還問老師同學們能不能給他鼓掌的幼稚小學生。

有初中軍訓彙報演出時被挑出來站在最前面舉旗子,結果緊張到順拐的少年。

有初中畢業演出時上臺唱了一首跑調的歌、卻還是能讓全場為他歡呼的家夥。

還有……

江白榆下意識蜷起了手指,卻不知怎麽握到了屬于另一人的溫度。

他愣了一下,稍微清醒了些,剛準備放開,但?下一秒,那人用力反握住了他。

“……怎麽了,難受嗎?”

陸瓒像是被他弄醒了,他的聲音還帶着惺忪的睡意。

房間裏光線很暗,但?江白榆還是能看清他茫然的睡眼。他看見他趴在自己床邊,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

後來,陸瓒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強撐着讓自己清醒一點,然後爬上床取掉了江白榆額頭上的毛巾。

“還燒嗎?不行就去醫院吧。”

陸瓒閉着眼睛摸摸江白榆的額頭,但?上面還是冰毛巾殘留的溫度。

他又用手心貼貼他的臉頰和脖頸,腦子艱難地轉動着,喃喃道:

“好像不燒了。”

陸瓒睡懵了,确認江白榆不燙了之後,他松了口氣,把被子又往江白榆身上扯扯,再拍拍他的肩膀,随後脫力般倒頭就在他身邊躺了下來,嘴裏還在含糊地絮叨:

“睡覺,好好休息。要喝水我去給你倒,要難受你就叫我,別一個人撐着。”

說着,他手還搭在江白榆身上,哄小孩似的一下一下輕輕拍着。

只?是沒?多久,那拍拍的幅度越來越小,他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江白榆屏住呼吸,才勉強聽?清一句:

“……江白榆,你看,我一來你就退燒了吧,你沒?我真不行。”

“……”

江白榆有些僵硬。

比他要溫暖太多的人靠在他身邊,呼吸時,溫熱的氣息一下一下掃在他脖頸。

江白榆被他趕走了全部睡意,他有點出神地望着天花板,聽?着身邊人均勻清淺的呼吸聲。

後來,他察覺似乎有哪裏不對,房間裏好像有些太安靜了,所以才連呼吸和心跳聲都那麽清晰。

又是許久過去,他後知後覺地微微側目看向?窗戶。

窗外,樹葉被風帶得微微晃動,搖晃着露出枝葉後的天空。

臨近清晨,夜色邊際泛起些微的藍。

窗沿的積水滴答滴答落下。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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