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哀雪
才見嶺頭雲似蓋,已驚岩下雪如塵。
桑蘭未料到冬季來得如此之快,這日夜裏便狂風大作,翌日已是漫天飛雪,她道:“看這情形,只有在這裏過冬了。”仇介道:“過了冬天,我們就離開這兒,你想回家,便回家去。”桑蘭笑着點頭。她轉眼望着窗外的景色,天地白茫茫一片,驟然間叫人難以辨得清方向,心中乍然一緊,低聲道:“我這些天,心裏悶悶的,總覺得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仇介聽她此言,亦是一驚,他委實亦有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心頭,雖是如此,嘴上卻只是寬慰道:“不過是變了天氣的緣故,莫再胡思亂想罷。”桑蘭點頭,“或許是罷。”
這雪一連下了三天三夜,方漸漸停歇。然而少了寒風呼嘯作伴,桑蘭竟睡得極不安穩,掙紮與噩夢之中,難以清醒。時而聽見烏鴉哀鳴,時而看見蛇鼠成群。這一覺醒來,天色早已大亮,卻不見仇介的身影。桑蘭心頭忽感疼痛,她呆坐着等了半晌,再也按捺不住,沖入了茫茫雪地之中。這時候天空又飄起了細細的飛雪,她奮力呼喊着仇介的名字,行走在一片蒼茫的天地之間,那一串足印轉眼間已被飛雪覆蓋。她靜默地駐足于一片白色之中,望不見前頭的去路,找不到身後的來路,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
桑蘭看到仇介的時候,只有剎那的欣喜,随後便陷入了無盡的黑暗。她卻不甘屈于黑暗,于是她奮不顧身地加入了戰圈。仇介驚道:“你來做甚麽?”桑蘭不知自己是否已經回答,許是她的聲音已湮沒在呼呼北風之中,她又隐約聽到仇介急聲道:“快走!”桑蘭只是笑,仇介望見她似乎說着些甚麽,可惜他一點兒也聽不見,但他知道,她一定在說:“我不走!”
這一場打鬥并不精彩。桑蘭赤手空拳以一敵三,這些暗衛雖說武功并不及她,但仗着人多,仍是纏鬥了一段時候,這時穆亥突然手持長刀向這邊攻來,桑蘭本已疲憊不堪,頓感不敵,只撐着對了三招,便為穆亥所擒。此時仇介正與黑掣打鬥得難舍難分,一個轉身,便見桑蘭不敵,強忍着心中的擔憂,運功抵擋,只盼順利脫身救人。黑掣心知他雖強作鎮定,但仍不免分心,趁此機會,奮力一擊,不料正擊中仇介的舊傷之處,登時流血不止。桑蘭看在眼裏,心痛不已,強忍着不做聲,以免令仇介擔憂。仇介疼得面色煞白,一陣眩暈,已見黑掣的劍指着頸間。
仇介望見黑掣眼中一閃而過的猶豫,忙道:“慢着!”黑掣厲聲道:“此次主人派給我這麽多人,你須知是逃不掉的。”仇介搖頭,“我沒想過能逃走。”黑掣道:“我素來不喜殺害同門,但你背叛了主人,我不得不這樣做。”仇介笑道:“我早知會有今天,只是未料到會來得如此之快。”黑掣嘆道:“你我共事多年,亦算得上是兄弟一場,我實是不願親手殺你,你還是自行了斷罷。”仇介望了一眼穆亥,又對黑掣道:“我一向敬重黑掣大哥的為人,還願大哥成全我最後一個請求。”黑掣道:“你講罷。”仇介望向桑蘭,只見她正盈盈地注視着他,不由在心底一嘆,道:“我背叛了主人,願意以死謝罪。但此事與這位姑娘無關,請大哥放她一條生路。”黑掣正待答話,便聽穆亥道:“別聽他廢話,快殺了他!”黑掣喝道:“住嘴!主人只吩咐過要殺仇介。”他轉頭應道:“我答應你。”仇介笑道:“多謝。”
桑蘭似乎驚覺了甚麽,連聲疾呼,卻見仇介一把握住眼前的劍,朝胸口刺去,瞬間鮮血四濺,染紅了白雪皚皚的天地。桑蘭渾身癱軟,只感到喉間似乎滲出血來,再也喊不出甚麽了。她怔怔地望着黑掣拔回劍去,命令穆亥放手,然後一行人消失在血色茫茫之間。她一只手支撐着爬起身來,不知跌倒幾回,又站起了幾回,方得以艱難地觸摸到仇介的身體。血仍在止不住的流,不覺間已染紅了她的衣衫。寒風吹下了炙熱的淚,落在仇介的臉上,化成血水一同流下。仇介擡起顫抖的手為她擦去眼淚,在她的頰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血跡,他道:“別哭。”桑蘭聽罷,淚水卻更加洶湧。仇介又道:“我從前造下太多殺孽,你不必為我難過。”桑蘭努力地忍住止不住的淚水,極力地使自己發出聲音,卻只能呢喃般地重複着:“為甚麽?為甚麽?……”仇介不忍地望着她淚流滿面的模樣,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傷心欲絕,因為他是同樣的傷心欲絕,他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稍縱即逝,此刻他只能在一片悵然中慨嘆,“如果……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我真想……娶你為妻。”桑蘭悲痛不已,伏在他的身上,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顫聲回道:“我現下便是你的妻子了,以後也是,永遠都是。”冰涼的飛雪落在仇介的臉上,然後融化,仿佛是為他流下最後的眼淚,而這卻是開心的淚水。桑蘭感到那心跳聲愈來愈弱,她隐約聽見仇介問道:“真的?”她連忙點頭稱是,呼嘯的風聲湮沒了他們的聲音,仇介不知自己有沒有說完,而桑蘭又是否能聽得到他的聲音,他只想最後告訴她:好好活着。
桑蘭曾以為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然而那一瞬間的痛苦足以令人窒息。她孤獨地躺在雪地上,任憑大雪将自己的身體掩埋,然而簌簌的風雪并未眷顧她的心願,直至漆黑的夜空中升起了一輪新月,她還能看得見月宮中起舞的嫦娥,她還能看得清自己的倒影。可惜這時候,她已經一無所有。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李成遇卻并不知這一切的變故,自上回放走桑蘭後,便隐隐感到有事發生,于是便想要去尋個明白。由于不知桑蘭的去向,便只得到她的住處探探,誰知一連幾日都未等到她的身影。他暗忖桑蘭應是躲藏了起來,便也不再逗留,遂離開了此處。
這一年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寒冷,雪下了沒幾日,便有了一尺之深,行人便愈發少了。李成遇心知此時不宜遠行,便欲找個客站投宿,哪知片刻的光景,這路便被阻住了,驟然間亦是寸步難行。他唯有暫時找了個山洞躲避風雪,然而幾天下去,風雪卻絲毫沒有減弱,身上的幹糧亦所剩無幾,他暗嘆莫非真要困死于此。
夜幕降臨,李成遇點燃了火堆。燃燒的火焰并不能完全抵擋刺骨的嚴寒,然而卻足以給予一個游子所渴求的溫暖。他回憶起與辭古香同行的日子,那種情不自禁的快樂仍然藏匿在他的腦海,以至于他竟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火堆忽而燒得旺了起來,他的眼前飛閃着灼熱的火花,恍惚間,竟隐隐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伫立在火光的那一側,那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外披一襲絨毛鬥篷,正盈盈站立。他揉揉眼睛,心道莫不是被火熏得眼花,耳邊卻已傳來那人似是驚喜地呼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