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明柳媚,春色撩人。

長公主府後花園。

明儀靠在鋪了織金錦緞的紫檀木躺椅上,因着多飲了幾杯桃花釀,醉意上湧,一張芙蓉面上浮起了淺淺紅暈。

春風拂過她極盡妍麗的面龐,吹得她長睫輕顫。暖黃日光照耀之下,發間微微晃動的赤金步搖在她眼角眉梢映出斑駁光點,襯得她媚态橫生,貌比花豔。

婢女玉梨端來了解酒的青梅,她邊将青梅擺到明儀跟前的小桌幾上,邊悄悄擡眼看了眼明儀。

前些日子傳來消息,說是西北戰事已停,攝政王就要回來了。

按說離京三年的丈夫回來了,是件喜事,可長公主卻瞧着半點喜悅都無。

也難怪長公主高興不起來。

若是問京城權貴圈子裏哪對夫婦最恩愛,有說是雲陽郡主和裴家二郎的,也有說是平寧侯夫婦的,衆說紛纭沒有定論。

但若問最合不來的夫婦是哪對,毫無疑問是長公主和攝政王。

不怪別人這麽想,實在是這兩人從頭到腳都寫着“不配”。

攝政王謝纾出身百年清流世家,乃大雅君子,言行舉止皆為族中楷模,是出塵谪仙般的人物。

謝氏一門治家甚嚴,以戒奢靡,忌焦躁,清心寡欲聞名。光是刻在祠堂門前的清規戒律就不下千條。

而長公主光是那張臉就出落得比她那被叫做“禍水”的母後還要豔上三分,無論打扮得再怎麽素雅,都跟“清心寡欲”四個字無關。

且她身為先帝獨女,生來就是嬌養的富貴花,自小錦衣玉食受盡榮寵,渾身上下都透着攝政王最不能忍的奢靡之氣。

一件衣裳在人前穿過一回的,絕不會再穿第二回 。首飾頭面也是日日都不帶重樣的。

精致挑剔到每隔四個時辰就要換一身新衣裳的地步,理由是嫌那衣裳穿在身上久了會積灰。平日養尊處優,那是喝水怕涼,出門怕曬。

謝氏祖訓“刻苦勤勉”,長公主一個字也沒沾上邊。

然而這兩個看起來八竿子都打不着一塊的人,卻在三年前成了親。

兩人的緣分始于一杯摻了“春宵度”的酒。

“春宵度”這種東西,一旦沾上,必須陰陽調和方可纾解。

玉梨在入長公主府前是在令國公府做事的,她也是偶然聽令國公府那些個夫人小姐羞紅着臉私下議論才得知的。

三年前,國喪已過,長公主正是适婚的年紀。

恰逢萬邦來朝,大朝會後,陛下在麟德殿設宴款待各路友邦。

大宴之上,回纥小可汗忽然當衆示愛,說自己對長公主一見鐘情,請求陛下将長公主賜予他為妻。

雖說陛下同長公主不是親姐弟,可先帝臨終前下了遺诏,要他好好待長公主,陛下當然不會貿貿然答應小可汗。

回纥與大周素來交好,陛下也不好當衆駁了回纥小可汗的面子,只好假意推說早已為長公主定下了婚約,又私下派人去女賓席找長公主,想着先和長公主對好口風,免得露餡。

可他派去的人卻未在女賓席尋見長公主的蹤影。

當晚麟德殿燈火徹夜,舞樂不斷,觥籌交錯,人多手雜。陛下怕長公主出事,又加派了人手去尋。

宮人們找了一夜,尋遍了整座皇宮,總算在一所偏殿門前找到了長公主掉落的鞋。

偏殿的門緊閉着,裏頭似乎有響動。

事關長公主安危,宮人們顧不了那麽多,合力撞開了偏殿的門,一排侍衛拔刀沖了進去。

殿門大開,卻不見歹人,只聞見內室暖香陣陣。

隔着屏風,隐約可見卧榻之上有兩個人影交疊在一起,床邊似掉了一地扯爛的衣裙,那衣裙正是不見了一夜的長公主曾穿在身上的。

衣裙旁還滾落着散亂的玉珠子,那是攝政王冠冕上的旒珠。

地上一片狼藉,一看便知昨夜發生了什麽。

衆人怔愣間,自屏風深處,傳來男人低沉隐忍的喝止:“出去。”

宮人們自然認得出那是攝政王的聲音,聽聲音怕是此刻還沒完事呢,衆人慌忙退了出去。

陛下知道此事後,為顧全二人名聲,立刻下了封口令,命令那些宮人們不準将此事外傳。

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那晚來參宴的人那麽多,怎麽可能瞞得住?

令國公府那些個夫人小姐也不知從哪打聽到的這事,私下談論之時個個繪聲繪色,恍如親眼所見。

連那日攝政王從偏殿出來時脖子上多了兩排長公主的牙印都一清二楚。

總之木已成舟,沒過多久,陛下就給攝政王和長公主賜了婚。

轉眼就到了成親那日,據說那日長公主頭上戴着鮮豔奪目的鳳鳥花樹,臉上卻不見一絲血色,面如死灰。仿佛自己不是去成親而是去刑場赴死的。攝政王一慣沉穩看不出悲喜,但眉宇間也隐隐透着複雜之色。

兩人湊合着行完拜堂禮,正要送入洞房,忽從邊關傳來了急報。西北突發叛亂,軍情緊急耽誤不得,攝政王只好脫了婚服,抛下美豔妻子,連夜趕去了西北平叛。

好好一場婚宴,只能潦草收場。

攝政王就這麽走了,一去三年,三年來夫妻分隔千裏,關系冷淡。夫妻間的情分可能還不如長公主和她養的烏龜深厚。

玉梨正這麽想着,耳旁忽傳來明儀的吩咐聲:“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是。”玉梨應了聲,端着描金黑漆果盤,退了出去。

玉梨在長公主府這幾個月,算是摸清了這位主的脾氣。

長公主一慣高傲,從不在人前示弱,此刻說想一個人靜靜,怕是遇着什麽難解的煩心事了。

明儀遣走了身側侍女,獨自一人呆在後花園裏。

她醉臉微紅,拿着麥稈逗了逗白瓷缸裏一動不動的“福壽”。

福壽“噌”地一下縮進龜殼裏,懶得理她。

明儀扔下麥稈,興致缺缺地撇開頭,恰好望見不遠處盛開的春桃。

明儀望着那滿枝桃花,想起了她那位離京三年的夫君,唇角不由往下一彎。

三年前她和謝纾成親那日,桃花也似這般開滿了枝頭。

說起來若不是因為那晚的“春宵度”,謝纾也不會被迫和她硬湊在一起做了三年挂名夫妻。

三個月前,小皇帝明徹單獨召見了她,提起了她和謝纾的事。

“當初回纥小可汗欲求娶您為妻,朕不忍讓您和親,加之您和舅舅又出了那樣的事,賜婚乃是權宜之計。如今時過境遷,我大周和離再嫁皆是尋常事,若是您不想再同舅舅過了,朕會為您做主。”

小皇帝這話的意思是,當初讓她和謝纾成親是情勢所逼,眼下她不用和親,“春宵度”那事的風頭也過了。反正他們沒什麽深厚感情,若是實在合不來,就體體面面和離算了。

明儀品着這話裏頭的意思,思緒萬千。

小皇帝與謝纾素來親厚,行事前多會詢問謝纾的意見。

這些話難道也有謝纾的意思在裏面?是謝纾想借小皇帝之口告訴她這些?

仔細想想,這些話說得也不無道理。

她和謝纾也不是很合得來,勉強湊在一起過日子也是相看兩厭,給彼此添堵罷了,不如趁早好聚好散。免得百年過後,還要埋在一口棺材裏,一起發爛發臭。

思慮再三,明儀寫了封家書給遠在西北的謝纾,表達了自己想要和他和離的意願。

并且着重點明,是她先不要他的,本公主沒有休夫而願意跟你體面和離是你三生有幸。

這封家書寄過去後久久沒有回應,直到前些日子,自西北傳來了叛亂已平的捷報,随捷報一同傳來的還有謝纾托人帶給她的回信。

好大一張信紙上只回了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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