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次日天剛亮,皇宮含元殿外。

百官恭恭敬敬地站在殿門外的廣場上,迎候西征歸朝的攝政王駕臨。

大周立朝至今百年,在歷代帝王勤勉治理之下,算得上發展順遂,百姓安樂。

然則大樹立根百年,暗藏在土壤之下的根系繁多複雜、糾纏交錯。朝堂之上派系盤根錯節,暗潮洶湧。

當年先帝病危,各方勢力湧動,發動三王之亂,致使朝野一片混亂。

危難之際,攝政王率勤王之師,立壓叛黨。在新帝繼位後,又以雷霆之勢清理了盤踞朝中多年的各派毒瘤,迅速把持朝政。

其人看似如玉般謙和儒雅,于朝政之上手段卻強硬果決。

然則,其尚未到而立之年便大權在握,鋒芒過剩、根基尚淺,亦讓一些自以為資歷深厚、勞苦功高的老臣,有了發作的借口。

今日是攝政王回京後首次臨朝,四品以上官員悉數到齊,卻獨獨缺了身為百官之首的裴相。

能站在殿前的,哪個不是人精?又豈能不知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昨兒個裴相還精神抖擻,在朝會上慷慨陳詞、聲如洪鐘,下朝之時走路都帶風,全然不似抱恙的樣子,今兒就病得連朝也不來上了。”

“可不是,趕巧挑在攝政王回朝的時候病了……”

“噓,別說了。”

站在含元殿角落不起眼處的兩個官員正悄聲私語,擡頭瞥見程禦史的目光正朝他們看來,背脊一涼。

朝會上不得随意私語,兩人趕緊閉了嘴。

程之衍這人背景硬脾氣也跟臭石頭似的硬,為人板正,誰的面子也不賣。若是被程之衍抓到把柄可不得了,受其彈劾的沒幾個人有好下場。

只是有些話雖不能說不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裴相說是病了,卻不見身為其子的裴景先臉上露出一絲憂心之色。

他這“病”來得突然,這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挑在攝政王回朝的時候“病”。

明擺着是仗着自己兩朝宰輔的資歷和功績,想在攝政王暌違三年重新執掌朝政之際,給年輕的掌權人幾分下馬威。

眼看着朝會時辰将至,遠處金辇緩緩朝含元殿靠近,新帝與攝政王甥舅倆素來親厚,常常同乘一辇來上朝。

不久後,辇車停靠在含元殿門外。含元殿外重臣齊齊恭迎新帝與攝政王,在聽見新帝讓他們免禮後,才緩緩起身。

裴景先在行完禮後自百官中出列,恭身上前一步,朝金辇上的人道:“啓禀陛下,啓禀攝政王,家父裴敬抱恙在身,今日未能前來恭迎攝政王回朝,還望見諒。”

這話意思雖恭謙,只是語氣聽上去沒有半分讓人見諒的意思。

一瞬周遭皆靜。

含元殿外衆人紛紛低頭屏息,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置喙半句。

擺明了是下馬威,可就算攝政王心裏清楚明白,沒有證據,也不能怎麽樣。人家“病”了,又好聲好氣地求你見諒,你還能怎樣?

總不能因為這點無憑無據的揣測,就懲處為大周殚精竭慮大半輩子的老臣吧?身為一國掌權人若連這點容人之量都無,怕是要寒了在場諸位臣子的心,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氣氛靜默了好一會兒,小皇帝明徹緩緩挑開深色車簾,從金辇上下來。

含元殿外的衆臣恭身等着謝纾下來,可等了許久卻不見其身影,心下開始疑惑。

攝政王到哪去了?

衆人正疑惑着,卻聽小皇帝明徹用略帶青澀的嗓音道:“攝政王說今日有要緊事要辦,便不來朝會了。”

衆臣:“……”

鬧了半天,攝政王有要緊事不來了,那裴相今日這病裝給誰看?

有好事者偷偷朝裴景先瞧去,裴景先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多了幾分尴尬。

明徹悠悠地朝裴景先瞥了眼:“适才你說裴相今日稱病告假。”

“是。”裴景先應了聲,心裏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聽小皇帝“哦”了聲,面無表情地道:“攝政王知道今日裴相可能要抱恙。裴相為我大周鞠躬盡瘁,當禮待之,所以他事前已命人備了一份補品聊表心意。”

這一番話下去,含元殿外的朝臣們倒吸一口涼氣。

小皇帝明徹朝身旁張內官揮了揮手,吩咐張內官把備好的補品呈上來。

衆人的眼睛随着小皇帝的話音朝張內官手中望去,只見張內官恭身捧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盒上前,在衆目睽睽之下打開了盒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木盒上,在見到盒子裏裝着的東西那一刻,懵了。

這裏頭竟然只放了一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野山參?

野山參靜靜地躺在紅色絨布上,風一吹殘須凄慘地掉落在地上。

衆臣:“……”

張內官捧着參走到裴景先跟前,掐着嗓子道:“攝政王交代,相爺是兩朝宰輔,又是輔佐陛下登基的功臣,勞苦功高,這山參最是滋補,适合年邁體虛之人,前些日子他也給在玉蒼山頤養天年的薛太傅送了一些過去,薛太傅很是受用,想來裴相也會喜歡。相爺即是身體有恙,需在家中好好休養才是,身子沒養好前,不必再操心朝中之事。”

衆臣:“……”

這哪是送補品,分明就是警告。

這話說得十分高明,聽着既溫良恭謙禮數周全,又顯盡了對老臣的關懷,讓人尋不着一點錯處。

可在場的又有哪個聽不懂這話裏暗藏的玄機。

這就相當于在說,裴相身子不适是因為年邁體虛,不如和薛太傅一樣頤養天年算了,身子這麽差還上什麽朝理什麽政,今日不用上明日不用上,往後都不用上了,一邊呆着去吧。

裴景先自然聽懂了謝纾話裏的意思,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張內官湊近裴景先,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道:“昨兒裴相去了養在崇德街的外室那留宿,到今兒天亮才走,想來昨夜裴相操勞不少,又上了年紀,難免體力不支,要好好補補才成。攝政王說了,這根參請裴相慢慢享用。”

裴景先愕然,他爹一向極重聲譽,養外室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連他娘也未必知曉。

謝纾卻對此了然于股掌間,這分明是在暗示人別想在他眼前玩花樣。

裴景先望着那野山參,心底一寒,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與其作對的後果,為了丞相府的聲譽和将來,只能“感激涕零”地接下補品:“多謝攝政王體恤。”

衆朝臣見此,不敢有所怠慢,忙跟着齊聲喊道:“攝政王仁厚。”

即使離京三年,攝政王還能對朝局和各人的把控還能一絲不差。今日朝會連人都沒到,三言兩語就讓裴相成了殺雞儆猴的雞。這份心思城府一般人不可比。

朝會在君臣一心和諧融洽的畫面中結束。衆臣三三兩兩的散去,一路上不免有人談論起今日之事。

“經此一事,我看得有陣子見不到裴相了。”

“說起來,攝政王說今日有要緊事要辦,這個要緊事究竟是什麽事?”

“也沒聽說邊關告急或是哪裏突發天災啊。”

此時此刻,長公主府門前,車馬林立。仆從進進出出,将一箱箱行李搬到車馬上。

前廳正堂,謝纾靜坐着低頭翻折子。

明儀坐在他正對面,正伸着手讓玉梨替她染蔻丹。

兩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互未搭理對方,滿臉寫着冷漠,似乎天生氣場就不合。屋裏靜默無聲,死寂中透着幾分詭異的尴尬。

氣氛凝重,玉梨站在兩人中間,一口大氣也不敢出,替明儀染完蔻丹,趕緊退了下去。

明儀擡手,滿意地望着染了蔻丹的白皙指尖,透過指尖縫隙瞥見謝纾,唇角微微往下一彎。

謝纾注意到她的視線,翻折子的手一頓,擡眸朝她看去:“怎麽?”

“沒怎麽。”明儀與他四目相對,“只是覺得三年未見,你似乎變了不少。”

他在西北呆了三年,清瘦了些許,眉眼的輪廓比之以往更為深邃,更添了幾分沉穩成熟的氣韻。

謝纾随口附和了一聲:“是嗎?”

明儀聽他語氣淡淡,抿着唇撇開頭:“老了些許。”

謝纾的視線落在明儀用昂貴金絲繡滿褶邊芙蓉的精致裙擺上,想到那幾百箱要搬去宜園的衣裳首飾,回敬了一句:“你一點也沒變。”

和從前一樣奢靡、驕矜、麻煩。

明儀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扯了扯嘴角沒再說話。

一陣心照不宣的沉默過後,侍衛乘風穿過長廊,走了進來禀道:“王爺、殿下,行李都搬上了車馬,随時能啓程去宜園。”

謝纾阖上折子,起身走到明儀跟前:“走吧。”

明儀“哦”了聲,跟上他的腳步,目光落在他挺拔的背上,想說什麽卻沒說出口。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長廊上,默不作聲了一路。

直到走到正門臺階前,明儀忽假咳了幾聲,朝謝纾跟前伸了伸她剛染完蔻丹嬌貴無比的手。

謝纾似有不解地看向她。

“看我做什麽?還不快扶我下臺階。”明儀瞥他一眼,“說好的要做‘恩愛’夫妻呢?你自覺點。”

謝纾:“……”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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