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旦淨末醜
16、生旦淨末醜
史墨守了賈環一宿沒合眼,眼窩下淨是淡淡的青黑,擱在他嫩白的小臉上,很是觸目驚心。清早賈環醒過來看見又是心疼又是感動,仔細一瞅他,發現就連慣常瑩潤帶着溫暖弧度的嘴唇都起了皮,賈環自覺平生從未得到過如此關心,眼圈一熱,滾燙的淚珠就落了下來。
史墨卻以為小孩這是緩過勁明白過來了,感到疼的緣故,連忙又給他敷上清涼止痛的膏藥。雖看着賈環腿臀上足有四五指寬的青紫腫脹僵痕心痛又憤恨,可心裏頭卻着實松一口氣,昨兒把賈環背回來時他神智已然不清,但依舊擰着不肯昏睡,眼睛裏烏壓壓的看不清情緒,恍若失了魂一般,可把史墨吓壞了,硬撐着一夜沒敢稍稍阖一阖眼。
賈環在史墨的保古齋養傷的事情,史墨一大早便遣人去上院、正院禀報了,只說傷的太重,不宜與搬動身體。上院裏連個聲響都沒傳出來,王夫人那裏只遣了個婆子拿來幾丸傷藥,史墨把藥拿在手裏端詳把玩了下,随手抛給珊瑚:“這是舊年的沉藥罷,外面包的紙都黃了,給爺遠遠扔了罷。莫叫環兒看見,省的惹他糟心!”
珊瑚手忙腳亂的接住藥,被史墨毫不在意的話驚得臉色煞白,擡起頭卻見史墨眯着眼意味不明的看着她,當下也顧不得這是風頭正勁的二太太送來的丸藥,利落的把藥丸捏碎了用帕子捧了,恭謹應道:“是,大爺。”
把藥和帕子扔進荷塘裏,珊瑚才松一口氣,她跟了這位史家的大爺也有段時日了,可看的分明,這位大爺絕不是易于的主兒,單看如今這小小的保古齋,被他不動聲色間就管治的如同鐵桶就可窺知一二!除了她這個被老太太親給的大丫頭,院落裏掃灑的粗使婆子和小丫頭,有哪一個還是原來派給他的?
珊瑚不知道他是怎麽從琏二奶奶那裏得來的那些人的身契,她只知道不管是賣是攆,這院裏的人已經悄悄的全換上了大爺他自己的人,看着黃鹂和白鷺兩個丫鬟如今連繡房的門兒都出不來,珊瑚惶恐之餘更有興奮,她心裏雪亮:大爺有能為把她換成自己人,可大爺如今還在用她,甚至一些話語也不避着她,那就是有提拔信任的意思在!只要她一心為大爺,必不愁前程!
珊瑚是從上房出來的,心思細密,胸中也有些溝壑,寧為雞頭不為鳳尾的道理她自然明白。摸摸袖裏藏着的鼓鼓的小荷包,念着半瞎老娘最近喝上的好藥,珊瑚心裏頭暖煦煦的,撫撫袖口,就要回去。
“珊瑚姐姐,你在這裏作什麽?咦,荷花池子裏有什麽好東西不成,我見姐姐愣了一會子了。”
珊瑚一驚,急忙回身,勉笑道:“原來是莺兒姐姐。姐姐不跟在寶姑娘身邊兒,到這裏來作什麽?”
一身嫩黃小脊子青春俏麗的莺兒嬌笑,随口搪塞了兩聲兒,神色間帶着微微探究,看着珊瑚的眼睛笑問:“我觀姐姐臉色不大好,難道是受了委屈?有什麽話兒只管跟我說,你也知道我們姑娘素來是個最心善的,姐姐與我說說,一些小事我們姑娘倘或就能幫扶一二。”
珊瑚神色已是平靜下來,嘴裏笑說:“ 哪有那樣的事兒,你也知道我們大爺素來對下人最是寬和,莺兒姐姐卻是多心了!再說寶姑娘再心善,這也不好去管親戚院裏的丫頭,這若是讓人聽去了,明白的就說這是寶姑娘和親戚兄弟們‘感情’好,這糊塗的人不說丫鬟們感激過餘,還當寶姑娘不尊重呢!”
珊瑚這話出口,莺兒臉色便不好起來,只因前日裏寶姑娘還做知心姐姐狀調和了寶玉院裏有口角的小丫鬟們。只是珊瑚一席夾槍帶棍的搶白并不給她回神的時間。
只見珊瑚笑的愈發溫婉:“好姐姐,我原是與你親近才把這些話吐出口來,你千萬別惱。姐姐待妹妹們,寶姑娘待兄弟姊們一貫最好的,日後咱們常來往的好,我這裏還有差事,就先去了——姐姐日後盡可來找我頑笑,我們大爺規矩大,素來不敢與親戚家的姑娘們來往嚴密,連帶着我們這些下人也鎮日悶在院裏,姐姐去了,可是救了我們一救呢。”
說着就笑着遠去了,只留下一個莺兒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黑……
連着兩番話奚落了莺兒,珊瑚的心情顯然十分好,從小路轉彎時眼角餘光瞅見莺兒掩面去了,不屑的唾了一口,心道:“呸!這就受不了了?一個客居姑娘的小丫頭就趾高氣揚的越過這府裏的正主兒了?不說別人,只說林姑娘,那可是府裏姑奶奶肚子裏出來的嫡親表小姐,這麽多年下來老太太寵上天去,她屋裏的丫頭也沒敢拿着點子小錢兒‘施’遍府裏!幾個小錢就做出這樣一幅高高在上的樣子來?真真做夢!有點體面的大丫鬟眼裏誰看的上這樣的行徑,捧着這主仆不過是因為二太太看重這娘家甥女,二太太風頭正盛,說白了便只是那狐假虎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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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薛寶釵用小恩小惠的确收買了不少人心,并不像珊瑚暗想的那般不堪,只不過珊瑚心向着史墨,還有與史墨交好的環三爺,自然就看不慣幾次三番與賈環過不去的寶釵主仆,又兼這回莺兒突然冒出來唬了她好大一跳,這火氣便升上來了。其實也不怪寶釵主仆,她們一家客居榮府,自然要偏着、讨好王夫人的,偶爾添油加醋、吹風點火之舉也不過随手而為,既讨好了王夫人,又不會得罪這府裏有頭臉的人,何樂而不為呢?
只可惜誰都忽略了看似沉寂的史墨罷了,史墨比薛家早來半年,看過原着的人自然知道在這府裏怎麽生存,他拉攏收買人心的手段,還有出手大方的程度,遠不是一個慣于“精打細算”的閨閣女兒可以比的。
若說薛寶釵奉行的是‘廣撒網’,想得來榮府上下一致的稱贊,那麽史墨在意的卻遠不是那空空如也的好名聲,而是最實際不過的消息靈通,對他而言,只需要收買拉攏最合适的一些下人就可以了,眼睛不需要多,夠使夠利就好。
若非如此,寶釵與王夫人的談話,以及她輕描淡寫就扣到賈環頭上的屎盆子的事情怎麽會被史墨和他房裏的大丫鬟所知呢?有一個和環兒合得來,并且是王夫人屋裏有數的大丫鬟的彩霞,既方便又安全不是麽?
珊瑚回到保古齋,将她與莺兒撞見及話語一五一十的說了。史墨點點頭,并不在意,他雖與那位寶姑娘以及薛家無甚仇怨,只是這薛家靠向王夫人,王夫人必是賈環日後最大的敵障,再加上自他來榮府,不知受過多少林黛玉私底下的照拂,這寶姑娘心中恐怕與林姑娘已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心思,種種疊加,這寶姑娘與他俨然已成對立。
皺皺眉頭,史墨問:“林姑娘那裏又吃上了人參養榮丸?林姑父來信說身上不大好了?”
珊瑚和秋水不知這兩者有何關聯,只忙應了。
史墨沉默半晌,喚秋水道:“去二門,叫石硯去小莊子上把邬婆子請來,環兒受了這麽重的傷,也很該調理一番。”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但秋水和屋裏一幹大小丫頭,均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不探究不發問,秋水當即去了。
史墨這才有心思進內室去細問賈環昨日事端的始末了。
摸摸小孩烏黑的頭發,史墨心裏酸澀,自嘲道:‘到底是他家慣常摔打的環兒,底子厚重,不像千嬌萬寵的鳳凰蛋那般嬌貴,用藥養了一夜這精神就上來了,也沒發燒驚覺,真真好養。’
“怎麽今日這院裏這樣靜?”不等史墨發問,賈環便笑道。
往日這院裏一向有人氣,史墨雖不常露面,可他院子裏的小丫鬟有許多要好的‘手帕交’,史墨又大方,允她們不當值時可邀小姐妹來玩笑,只一樣不許靠近正房罷了,小零嘴兒和茶水也是不吝啬的,故而這院裏往常很是熱鬧,全不像珊瑚剛才說的那般規矩煩冗沉悶。
撫摸發頂的手頓了一下,史墨淡淡道:“聽說寧府裏梅花盛開,東府治酒,邀了老太太等人去賞花,人都跟去侍候了。你都傷病成這樣了,莫說別的,就是外頭真熱鬧,我也得命人攆出去,叽叽喳喳的擾了你的清靜,再反複我今晚又不得阖眼了!”
賈環聽了他的話,心知那邊必然也來請過他,他這是怕自己聽了難受呢,才輕飄飄搪塞過去。只是經過諸事,賈環心裏早就不在意那些人了,他天性中的執拗和反骨已全然落到了眼前這少年身上,只要他不厭他不棄他,外人何如只當賬本記下來便是,日後自有清算的時候!
床上趴伏着的小孩眼珠子一轉,口中就可憐兮兮的叫疼。小臉兒巴巴皺成一團,牙齒慣性的想要去咬下唇,卻碰到血痂,疼的渾身一顫。
史墨立時起身,眼裏的疼惜之色幾乎要溢出來,慌忙間竟然把手指□賈環唇間,這是要用自己的手指代替那傷痕累累的下唇給賈環咬呢。另一手連忙從床邊執起藥膏,往他下唇傷處去抹。
口中狠道:“這是什麽壞毛病?必得改了!下次你再這樣咬唇我不給你上藥,由你去疼!”
賈環耳裏聽着他的狠話,唇上享受着他輕巧無比的動作,銜着一根手指,哪裏舍得咬,輕輕舔了一下,就被史墨橫了一眼抽了出來。
賈環尤覺得不夠,故意看看四周,露出委屈的表情,故意小心翼翼輕聲問道:“蘭兒……和姨娘,來看過我麽?”
史墨的手一顫,果然大為心疼,口氣越發綿軟,只是神色卻越發淡了,輕道:“蘭兒自然要随他母親一起去寧府了,昨晚倒也遣了丫鬟、婆子來看過你。你姨娘,聽說昨天清晨吃了老太太跟前人的挂落,想來被二太太禁足了罷,這才沒能來看你……”
不等賈環深思他的話,立刻轉開話題,肅顏道:“昨天二老爺為何打你?這段時間我們舉動小心,沒犯下任何錯處?”
史墨面上一副正經神色,可心裏卻五味陳雜,一時對賈蘭和趙姨娘都淡淡的,就賈蘭而言,即便他不敢去往賈政的外書房救環兒,至少可以親自來探看,可偏偏這樣一個和他們最親近的人,卻只聽了他母親講了一句,就随了他母親的意指派下人來瞧,想起自己的丫頭從李纨院裏打聽來的原話,史墨就堵得慌——“我知道你與你環三叔交好,只是這回他惹你祖父生了這樣的大氣,恐怕不是小事。你若貿貿然過去,惹得你祖父遷怒了你,可如何是好?聽娘一句,你小孩子家家,去了也幫不上,倒不如娘指派了有經驗的嬷嬷去瞧瞧,你待過幾日再去也是好的。”
史墨不能指責賈蘭母子什麽,只是賈蘭素日和環兒一起,該知環兒心性,可到頭來竟不替他辨上一句,着實讓他覺得有些心涼。至于那趙姨娘,史墨已經不願意去想當初她怎麽能成為賈政的姨娘,還生了兩個孩子的,她真正就是個無知蠢婦!兒子傷成了這樣不來探看照料,反倒對王夫人挑撥之語深信,自回去後就罵罵咧咧,怨天尤人。真讓史墨打心底覺得這趙姨娘拿着環兒就是當個争寵工具在使!
賈環看似萎靡,可一雙眼睛全然盯着史墨的神情呢,看到史墨壓抑住的不滿和憤怒,小孩兒把臉埋在手臂裏一笑,默默的在心裏道:‘蘭兒,莫怪我,你有全心為你打算視你如命的母親,我只有史墨一人,怎麽能再讓半個與你?!“
是了,畢竟是從小在一處長大,賈環了解賈蘭母子比史墨要深多了,那兩母子的境地并不好,從來都是謹慎小心,賈環方才就料得他們十有□會這般行事。在這件事上會這樣做本身沒有錯,但經過賈環一系列鋪墊之後再看未免會給人留下涼薄的心灰之感,賈環——小小年紀,心機已經令人不可小觑,只是他費盡心機、扛着病體做的這些,也不過是想獨占一人關注罷了。
壓下心中滿滿的暖意,賈環看着史墨那雙溫暖的眼,想起賈政,自然而然的臉上就沒了笑意,只剩下寒冰,他說:“二老爺打人自然是有理由的,他說我小小年紀蛇蠍心腸,不僅不為了宮中的貴人跪佛祈福,還胡說八道,不敬尊長!——這自然需要他好好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