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03最可恨的人

直面

賈母凄慘無比的找上門來的時候,賈環正和史墨逗着他們的新兒子在寬敞的大炕上玩兒,旁邊還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熊貓呼呼睡覺。秋水挽着婦人的發髻,帶着淡煙和疏柳兩個新提拔上來的大丫頭圍着熏籠在作活計。穿針引線的,秋水手裏紅色小肚兜上的竹熊生動極了,兩個大丫頭也都是一把好手,淡煙打着嫩黃色的絡子,又好看又圓潤的不會磨脖子,這是給小哥兒挂長命鎖似的,大爺一早就吩咐過了,不叫用金項圈兒,怕那東西硌得慌,小娃娃的皮膚最嫩乎了。

“環爺,唐子在二門外求見。”珊瑚進來,看一眼她家大爺,回賈環道。

賈環皺一皺眉頭,今天好不容易休沐,他和史墨一早就吩咐了不見外客,兩人早說好今天要好好陪兒子玩兒的。

“什麽事?”史墨笑道,“什麽事兒不能當着我的面說,嗯?”說着似笑非笑揶揄的撇一眼賈環,那靈動的眉眼瞬時勾的賈環心中一熱,自從有了這個大胖兒子,他們倆閑下來的時候都耗在喂兒子,養竹熊身上了,尤其是兩人白日還要在翰林院當差,胖兒子執拗,晚上非得看到他們中的一個才會乖乖睡覺,雖說把兒子養的和他們這麽親是件極得意的事兒,可賈環也着實覺得餓得慌,尤其史墨總是勾他……

還不知道自己被冠上“勾引”名頭的史大爺,正逗着兒子等珊瑚掙紮完了回話呢,後背就是一涼。向來相信自己直覺的史大爺,這回才擡頭正經看賈環,這背後涼涼的,不會是環兒真背着他……哼,要敢!就下手砍了他第三條腿!

于是,腦子裏不純潔的環大爺猛覺一陣小涼風,微微擡頭的那啥也萎了。

“是……是那府的寶二爺背了賈家老太太在門外頭鬧呢。”珊瑚心裏頭也是躊躇,要她說,她從一開始就是伺候的大爺,自然也是向着她們墨爺,自然是不願意把這樣糟心的事兒告訴自家爺的。況且,珊瑚也知道,這總歸是環爺的家事,她們爺想要幫忙也難。

賈環和史墨不大用丫頭伺候,跟在他倆身邊伺候的大多是用熟了的老人兒,像珊瑚和落霞秋水,基本上是跟着兩人一起走過來的。賈環是越長越威儀肅穆,倒是史墨一直都是那副溫和的性子,丫頭們看在眼裏,再知道點兒兩位爺房裏的事情,這心不知不覺的就偏到‘弱勢’的史小墨這裏來了……

“唷,現在才找過來?”史墨啧啧笑道,“原以為早該來了呢,倒是還有幾分腦子!”

就連賈環也是早就料到的樣子,史墨親了親瞪着圓溜溜大眼睛看他的胖兒子,逗得小孩兒咯咯直笑,才依依不舍的把胖兒子放下,“秋水,把你家小閨女也抱來罷,陪着貓貓玩一會兒,一會兒我給他倆弄點新鮮東西吃。”

秋水大大方方的“哎”了一聲兒,她家小閨女這會兒正在對面的暗間裏睡着,秋水頭年嫁人,今年春尾巴上就得了個小閨女,喜得她婆家跟什麽似得,她出了月子,仍然在主院裏做事,如今已是管事媳婦了。上月史墨和賈環抱回來個大胖兒子,正好讓秋水作了娃娃的奶娘,秋水知根知底的,身體好,人又細心不張狂,再者胖兒子也能吃些軟爛的輔食了,并不怕秋水的奶水不夠。

看秋水把她的小閨女抱來,史墨才穿上鞋子下炕。貓貓手腳極利落的爬過來,戳戳睡的吐泡泡的小娃娃的臉,一本正經的沖史墨叽裏呱啦的說話,愛的史墨又爬上來連親了好幾下才作罷。

看他那副不舍得的樣子,賈環笑道:“要不,你在這裏陪咱們貓貓罷,我自己去就行了。”嘴裏說着這話,那手卻已經遞過去讓史墨借着他的勁兒起來。

把人拉起來還不算完,那手一直握着人家的手就沒松開。

史墨鼻子裏哼了哼,手上卻随他牽着,顯然還受用他的黏糊勁兒。賈環見狀,眼睛都笑彎了,湊近史墨耳邊,故意吹着氣說話:“那晚上叫貓貓跟秋水的小閨女一塊睡罷,咱們……”

Advertisement

史墨斜眼白了他一下,那意思,這還有人在呢,渾說什麽呢。賈環卻不在意,牽着史墨的手笑呵呵的給他穿上大毛的披風。

胖團子貓貓把手伸到嘴裏,看着他那兩個爹樂呵,直到兩人都掀簾子出去了才着急,指着門口兒嘴裏嗚嗚叫“貼貼……”低着頭的秋水趕緊上前,把他抱起來擺在自家閨女和竹熊之間,有兩個圓滾滾吸引住貓貓的眼睛,才算好了。

秋水松一口氣,要是小哥兒再叫,說不得大爺又得跑回來哄兒子,那一回一回反複的送別場景她可是不想再看見了。自打大爺上回舍不得小哥兒去翰林院應卯時晚了時辰,被罰着抄了好幾冊的書後,秋水和珊瑚就琢磨出了這個法子:小哥兒是個認真的好孩子,只要秋水的小閨女或者小竹熊在他跟前,他總會去看看兩個圓滾滾好不好——有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也足夠墨爺走出院子了。

淡煙和疏柳兩個大丫頭上前來陪貓貓玩玩具,秋水瞥見兩個丫頭臉上的紅暈,心道,這算什麽,以後見多了也就習慣了。環爺在旁人面前總是一張冷臉,對着大爺的時候卻跟春風化雨似得,這還不算是最極端的,秋水還見過肅王爺和小舅老爺在一起的時候呢,那才算得上是判若兩人呢!這兩人還是忒生嫩,等以後日子長了就跟她似得,別說紅臉就是眼皮兒都不帶翻得。

“诶,你說今兒會怎麽樣?”史墨笑道。

賈環搖頭哂笑,摩挲着他的手,“還能怎地,不過就是拿一孝二哭三鬧來逼我罷了。你還指望能看到多好看的戲折子呢?忒高看他們了。”

賈母坐在拙複園的大門外,看着雅致整潔的屋舍,哀哀哭的更傷心了。賈寶玉垂頭站在她身邊,往日眉目如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風采已去十之j□j,周身頹唐之氣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打上好多去。

拙複園所在地界兒雖不是百姓聚居處,但也不是王府大院那等顯赫之地,這地方幽靜歸幽靜,行人路人還是很有幾個的。看賈母一個年高的老婦哭的哀哀欲絕,少不得停下腳步觀望一二,等人聚集上四五個,各種猜測議論也就撲面而來了。

賈母掩着面,聽到那些聲音,哭的愈發悲涼,世人都有恻隐之心,看賈母行動間并不像那些罵街撒潑的村婦,又見她對着那處宅院是座青磚碧瓦的雅舍,路人的心多半偏向了賈母,随口把什麽不孝子孫,什麽仗勢欺人的話本故事搬到這裏來說,其中有幾個人說的活靈活現的,倒又引了些行人駐足。

但終究是不明因果,并無人上前多管閑事兒。

賈母用袖子擦臉,餘光看了一遭兒,假裝想要爬起卻摔倒在地,模樣兒着實可憐,果真人群裏兩個年輕後生看見,心生不忍,上前扶起了賈母,一人道:“老人家,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說,別坐在地上了,恐您受不得。”又指着賈寶玉道:“這是您孫子罷,快扶着你祖母,有事兒你這作孫兒的做就是了,讓老人家坐在這涼地上,倘或凍病了可怎生是好?”

這是當中比較明事理的那個。另一個後生就有些沖動了,張嘴問道:“老人家,這戶人家是您什麽人?這大冷的天,怎麽好讓人在外頭凍着!”

賈母低着頭,淚珠子啪啪往下掉,砸到兩個後生扶着她的手上,愈發的叫人同情:“是我孫子家。”

“什麽!”那個長的跟個小牛犢子似的後生冷了臉,怒道:“怎麽有這樣的不肖子孫呢!诶,叫你們主子出來,咱們倒要看看是個什麽阿物!”沖門房就喊。

頭一個尚清醒,趕忙拉住他,低聲道:“你先別沖動,興許裏頭有什麽誤會呢?”

他看這宅院十分古樸典雅,尤其是大門牌匾上的“拙複園”三個字,鐵畫銀鈎,很容易叫他們這樣的學子心折喜歡,是以下意識的覺着這樣宅院的主人不大像那種品行低劣的不肖子孫。

“誤會,還能有什麽誤會!”賈母的淚珠子掉的更急了,那壯實的後生越發被激怒。

清瘦些的後生不着痕跡的後退半步,他也出身豐裕人家,祖父母尚在,五六房人三世同堂,看多了相互之間不着痕跡打機鋒下絆子的作态,實際上,他喜歡親近身邊這個朋友也是因為喜歡他正直單純的品性,如此,見賈母這無聲勝有聲的作為心裏就是一突,繼而憤怒,他們憐貧惜弱好心幫忙,卻是叫人當了槍頭子使?

“伯建!勿焦勿躁!”清瘦後生揉揉眉心,有些無奈,這個傻子,別人就是要他沖上去跟人打擂臺呢!

“正禮,我……”幸虧那憨實的後生像是很聽同伴的話,好歹沒捏着拳頭打上人家的門去。

賈環在門內已經站了盞茶時候,看着門外這場鬧劇,心內冷笑不已,估計老太太也就這點本事了,想造勢,借助言論名聲來逼迫他讓步?既然堂而皇之的帶着賈寶玉可憐巴巴的住進他和墨哥兒的府裏?然後設法拿捏住他們兩個繼續作她高高在上的老太太?最後榨幹他們身上的每一點利用價值來為她和賈寶玉作臺階?這大抵就是她心裏想要一步步實現的目标罷。

可惜……做她的春秋大夢!

“老太太怎麽會來?”賈環帶着四五個随從從大門裏邁出來,淡聲問道。

賈母見他一點子表面功夫都懶得做,心裏又怕又很,怒到極致。卻還是忍着,忙擦擦眼淚嗚咽道:“你二嫂子病了,幾個孩子吃不飽穿不暖的也瘦弱的可憐,我們實在是沒法子才來……環兒,看在祖母的份上,幫他們一把,就當祖母求你,啊?”

這話的意思略多,不出所料圍着的人中不少都露出義憤填膺的模樣。

賈環冷笑,這算計的,比起往日來也忒不夠看了,怎麽的也得叫上一兩個分量夠重的看客才是呀,這些身份平常的百姓嘴裏傳揚一兩句又怎會動到他的筋骨呢?

拙複園臨街的二層角樓上,史墨噙着清茶淡笑:賈家的老太太這算是黔驢技窮了罷?用名聲壓他們屈服?呵,這都是小舅舅和環兒手裏玩熟爛的把戲——他們可不是橫行無忌,仗勢霸道卻還貪圖那好名聲的榮國府!名聲是錦上添花的阿物,人可以用來給自己添彩,可以當作手段,卻着實不必被盛名所累,弄成個人為名活的狼狽樣子。

被名聲拿捏住咽喉,那是條條框框下沒有人權的女人們不得不為之,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何必如此?不管怎麽惡毒,被拱上榮國府聖壇的賈母到底是老了,看東西都只會用內宅婦人的眼光了。

“二嫂子病了?”賈環還是那副不急不躁的平淡模樣,壯實後生看着生氣卻被同伴硬拉住,撇着臉生悶氣,賈環平淡無波的目光掃遍在場圍觀的人,才冷道:“怎麽,三姐姐的賣身銀子不夠花用的麽?我救三姐姐回來時那老鸨說老太太把三姐姐賣了二百兩,這才多長光景就不夠使了?老太太要怎地,再賣了三姐姐還是賣四妹妹,賣重孫女?”

這話一出,俱皆嘩然。

那清瘦的後生當即就拽着友人後退了一大步。退到人群裏去看事态,小牛犢子後生張口結舌,也乖乖不掙紮了。

說實在話,賈環真不願意和賈母在門口糾纏,像是戲臺上的戲子給人猴戲戲耍似得——環三爺近幾年益發穩重了,十分自持,若不是史大爺怎麽也不同意,他還想像時下的男子那樣蓄兩撇小胡子。總之,年齡是他的硬傷,小舅舅總覺得他乳臭未幹不放心墨哥兒與他一起。他想盡快成為一個可以依靠的堅韌港灣——和墨哥兒合成一個圓,護着他們的家,他們的親人,他們的胖兒子。

賈母一噎,賈寶玉的臉脹成了紫紅色。

其實賈寶玉雖懦弱無擔當,可本質上并不惡毒,從未有害人之心,只是個纨绔罷了。但可惜的是,不管從前那個富貴溫柔鄉裏的公子哥,還是現在落魄頹廢的白身,他都抱着他的“真心”在害人。無害人之心,做出來的事卻是害人之為,偏偏他還覺得委屈,這樣的人着實可恨。

賈環也最煩他這二哥哥這一點,想當初他這位好哥哥用“真摯”的“姐姐妹妹”“溫柔小意”勾起了多少女孩兒的心,偌大的榮國府,富麗堂皇的大觀園不是每一個女孩兒都懷有攀龍附鳳的心思,也有真心實意戀慕他的姑娘,可寶二爺呢,當時說話讨歡心的時候天地良心是真情真意,但這真情真意也就那一時罷了,興許過不了一個時辰就抛到腦後去了。如此,若是女孩兒執拗些,倒害了人家一輩子。

兩夫夫倒是很有夫唱夫随的架勢,此時史墨在角樓也正鄙夷賈寶玉:……更何況這人連自己的親姊妹也不放過,在內帏厮混毀了衆姊妹的名聲,把姊妹閨閣詩詞在外頭嘚瑟,叫一群男人挂在嘴邊兒,他還在那裏自喻天下第一愛花護花人;

他喜歡姊妹環繞在身邊,卻是連累了姊妹們的姻緣,誰家女孩兒不是十一二就開始相看,十三四就定下親事,再過兩三年出嫁的,他家倒好,個個兒都的等成了老姑娘,偏生寶二爺嘴裏還念叨着什麽‘一嫁人就變成魚眼珠子’雲雲;

好歹姊妹們有點子着落了,他不去打聽打聽姊妹們未來夫家的人品家景,倒跑去長輩面前撒嬌耍賴上一通,那些人寵溺他,又吩咐待嫁的姊妹們‘好生陪他這些時日’倒把女孩兒最後一點備嫁的時間也給侵占了,賈寶玉嗟嘆一番享受了姐妹們溫柔勸慰後就又高高興興的在女孩兒們當中如魚得水了。

史墨簡直不能理解,你不是愛花護花麽,怎地在女孩兒視若第二次投胎的嫁人上頭不使一番力氣,上蹿下跳的傷春悲秋作甚!尼妹的護花人!這樣自诩真心實意做出來卻都是惡心事的‘正人君子’才最可恨。

——想起來史墨就心疼的慌,不是為了這勞什子的‘通靈美玉’,而是因為他們家環兒。

去歲上,榮國府還在的時候,賈母百般算計着要攀上高位,要利用拿捏賈環,因而要給賈探春說合北靜王側妃的親事,但他前頭的迎春卻尚未有着落。迎春和薛寶釵同歲,平常人家的姑娘早就是不止一個孩子的娘了,便是皇室公主身份尊貴出嫁的晚,這歲數也早早定下了儀賓人選,更何況賈迎春不是什麽宗室皇女呢,事實上她尴尬的很,絕對可以稱得上是老姑娘了。賈母歷來看不上她,偏生大房的人要接她她又跟着大房人回去了,這讓賈母心裏更氣怒。本來迎春有父有母,邢夫人和鳳姐也在為她相看人家了,偏賈母仗着自己輩分,橫插一手,不聲響的就給迎春定了一門親事,卻是賈寶玉在外頭又認識的一位“好朋友”孫紹祖,孫紹祖家境落寞,百般尋由攀上了榮國府,幾次推杯就盞窯姐環侍之後就與賈寶玉成了莫逆。賈寶玉引着他來拜見自己最“尊敬慈藹”的老太太,孫紹祖花言巧語百般捧迎,賈母知道他沒有妻室時當即就許了迎春。然後,不過是輕描淡寫的知會了大房一聲兒,氣的賈赦眼一翻就暈了。

這位孫紹祖,便是那名聲赫赫的“中山狼”,史墨當然記得他,聽聞環兒安插在賈家的人報的信之後,史墨雖生了恻隐之心,但到底只是讓那人傳幾句話到賈赦、賈琏、鳳姐等人耳邊罷了,并沒有想要插手:這是活生生的世界并不是那一本懷金悼玉的名着古書,賈迎春有自己的父兄母嫂,更何況如今大房待她的态度早已變了,她總不會落得原先那個下場。史墨并不是金陵十二釵的救火小分隊,他沒有立場也沒有那個心力事事都管。可後邊兩三日賈環都心事重重的樣子還是讓他上了心。問及賈環,賈環沉默良久,像是陷入到久遠的回憶裏去,半晌才說話,賈環就說了寥寥幾句,可那話讓史墨心酸了數月之久,現在想起來還疼得慌。

賈環說:“當初沒遇着你的時候,院子裏的小丫頭小幺兒都敢欺負我,我受了委屈,姨娘只會大鬧一場和小丫頭對罵,然後嚎我‘下流沒臉的東西’,三姐姐從來不管,我只到二姐姐那裏把委屈講給她聽。她無力幫我,可總是坐在我身邊聽完,然後用手摸我的頭給我擦淚。二姐姐的手和她的脾氣性子一樣又軟又暖,我那時候總想着要是二姐姐是我的親姐姐該多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