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霾雲密布,滾滾自西向東而來,将洛陽城遮了大半,罅隙中的那點天光幾乎消失殆盡。

将要有雨了。

扶姣擡眸望了眼天色,意興闌珊地低首,有一下沒一下地逗弄着籠裏的紅腹灰雀兒,圓滾滾的身子被她戳得啾啾不停,不耐煩了啄上一口,她也恍若沒知覺似的。

奶娘挑了蒲簾進門,打發侍女去合窗,見木幾上瓷碗還是滿的,卻早沒了熱氣,立刻三兩步走了過來,“小娘子本就沒用朝食,眼下午時都過了,怎還不餓呢?”

“沒胃口。”懶洋洋地支着腮,扶姣答聲的氣兒也是虛的,瞧着就是無精打采的模樣。

其中的緣由奶娘也曉得,明日就是小娘子的大婚了,郎主還沒能趕回洛陽。

這是置氣呢。

轉頭吩咐人去廚房再盛碗雞絲粥,奶娘溫聲寬慰,“郎主奉聖上之令去雍州平亂,為國為民,屆時得勝,小娘子也是與有榮光啊。”

今歲臯月,朔方郡忽生叛亂,聽聞當地百姓不滿欺壓,趁夜糾集人手圍攻郡守府,出奇不易取得勝利,血洗了整座府邸,郡守府中大小近百官員盡數被戮。

斬了百人祭天,賊首拉起“除貪官,滅昏君”的大旗,自稱受後土娘娘的指引要替天行道。

朔方郡一起事,立刻受到了周圍郡縣百姓的響應,那些郡守或降或死,戰火迅速席卷了整個雍州,才三個月,雍州就盡數落入賊手!

軍報傳到洛陽時,扶姣的舅舅、當今聖上勃然大怒,召來臣子商議,當場封扶姣的父親為平亂大将軍,領兵十萬前往雍州。

迄今已一月有餘,戰報勝敗皆有,具體情況卻是不清。

“回來一兩日也無事啊,雍州在那兒也不會跑,我成婚可只有這一次。”這話扶姣說得小聲,卻還是叫奶娘聽清了,手指輕輕點了點她額頭,“又說這嬌氣話兒了,叫人聽了,還不知要怎麽編排小娘子。”

奶娘打濕帕子細細給扶姣拭手,慢聲地與她說道理,“小娘子成婚的大日子,郎主本是不該缺席的,可這戰事當頭也是不得已,家事國事孰輕孰重總要分得清。小娘子這次受了委屈,陛下和娘娘他們都看在眼底,日後必會補償,旁人見了也誇小娘子識大體呢。”

末了才笑添一句,“郎主疼愛小娘子,興許今夜或明日一早能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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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姣心裏當然明白,這個可能微乎其微,她不耐煩聽奶娘唠叨,幹脆用手捂住耳朵作一副聽不見的樣子,叫奶娘啼笑皆非。

“婢不說了,小娘子莫再悒郁,吃食多少用些,不然病了可又要吃藥。”

扶姣喔一聲,神色恹恹地伏桌,細碎的光灑上她雪白面頰,眼睫半耷着,宛如失了雨露、無精打采的花兒。

扶姣八歲的時候,母親明陽長公主就因病香逝,在那之後有一兩年父親都在借酒消愁,也沒心思照顧同樣失去了阿娘的年幼女兒。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近乎同時失去這二者的扶姣卻沒有變成小可憐,帝後把她接入了宮中教養,給了她遠比公主還要尊榮的寵愛,甚至連郡主稱號都是讓扶姣自己挑選,是為明月。

阿母為日,我為月。當時扶姣是這麽說的,聖上聽了這解釋後,大筆一揮就同意了這稱號。

小小的明月郡主在宮中金銀玉石的細養了兩年,後被恢複正常的父親接回了府邸,繼續享受掌上明珠的待遇。

不過,父親畢竟不比帝後的溺愛,待她會嚴厲,罰起她也面不改色,所以扶姣在父親面前,倒能收斂些那驕縱的脾氣。

如今父親走了快兩月,她不免故态複萌。

奶娘将她作女兒疼愛,看她這模樣也是心揪,腦子裏轉遍了主意,最後道:“世子那兒一早送了禮來,小娘子可要看看?”

大婚前一日,還送甚麽禮?

扶姣興致不高,看在奶娘努力哄她的份上還是勉強點頭,“看看罷。”

…………

宣國公世子是扶姣的未婚夫婿,龍章鳳姿、驚才絕豔,在洛陽備享美譽,是諸多貴女的夢中情郎,提起這樁婚事,不知多少人對扶姣妒羨無比。

扶姣倒無甚感覺,于她而言,嫁人不過是換個地方住,以她的身份地位,無人敢對她不好,區別也不會很大。世子家世、樣貌、才華都很拿得出手,待她也算百依百順,因此當帝後說起這門親事,并與她細數種種好處時,扶姣思量了很短一段時日就同意了。

當然,扶姣不會承認其中有喬二的原因。

喬二娘子也是京都貴女中的佼佼者,和扶姣向來是死對頭。不巧的是,喬二愛慕宣國公世子。只要一想到喬二聽聞世子向扶家提親時那天崩地裂的表情,扶姣就答應得格外爽快。

侍女很快取來紅木錦盒,盒身雕刻纏花,按下盒扣,一枚湘妃色發釵靜躺其中。

釵身為銀制,釵頭制式是重瓣茶花,湘妃色花瓣極為精巧,栩栩如生,宛若正在綻放,下垂幾條細小流蘇,于空中泛着粼粼流光。

這樣的首飾對扶姣來說實在太尋常了,妝奁中随處可見,她拿起來在指間轉了兩圈,眼卻不知在看哪兒,虛虛浮在空中,嘴裏敷衍,“還行罷。”

奶娘都要叫她逗笑,“話不能這麽說,大婚前一日還能送禮讨小娘子歡心,可見世子對小娘子是極好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扶姣就來勁兒了,“外人都記着送禮叫我開心,唯獨阿父甚麽都不記得。”

臨出發前明明答應了她會趕回來參加大婚,結果如今連個人影都沒瞧見。

扶姣越想越委屈。

她把腦袋往奶娘懷裏一埋,小孩兒耍賴般,怎麽哄都不肯擡頭,青絲鋪了奶娘滿懷,如浪般從臂間滑下。

這嬌嬌性子,簡直讓奶娘憐愛又無奈。

瞧瞧,未婚夫婿都還是外人呢,可見還是孩子心性,根本沒把成婚當回事。

奶娘無聲嘆了口氣,輕撫懷中的小寶兒,柔聲細語地不住安慰,眼角瞥着侍女,示意她把那香熄了。

屋內暖融融的,蘇合香還是濃郁了些,熏得人靜不下心來。

嘩啦啦——

寒風灌頂,大雨終于從空中降落,猛烈直接,噼裏啪啦打在瓦檐、地面,雨花四濺、草木伏倒,是秋日難得的暴雨。

扶姣從奶娘懷中探出腦袋,觑了眼黑黢黢的天,訝然,“這樣大的雨?”

她突發奇想,“那明日成婚也不方便,不如改期?”

奶娘佯作生氣地拍她,“這話也能亂說,欽天監看了日子的,明日定是大晴天,今夜雨就會停。”

扶姣癟嘴,複躺下去。

她實在不明白,既出了雍州這事兒,為何婚期就不能延一延。阿母去了,如今府上沒有女君,阿父也因戰事離了洛陽,有哪家娘子會這樣稀裏糊塗地成婚?宣國公府實在太不懂事,竟不主動說一說,她提出來舅舅他們又不會聽。

想到這兒,扶姣又悶悶地翻了個身。

奶娘是不知這小祖宗又鬧騰甚麽,總歸不高興就是,她也不多嘴,反正小娘子再鬧會兒該累了。

天兒已轉成全黑,各處燭臺燃起,散出濛濛的光暈,把牆壁映成畫卷般泛黃。

雨水滴滴答答,沒過多久,扶姣果然捂唇打了個呵欠,眼裏浮出困意來,但仍不肯撒手,“奶娘陪我一起睡。”

“好。”奶娘估摸了下時辰,随她卧上榻,将人半摟在懷裏。

銅爐散出一股淡香,暖氣四溢,冷雨瑟瑟的秋夜被隔絕在外,扶姣躺在柔軟的衾枕中,本是在安靜聽奶娘哼曲兒,不知怎的,又睜開眼來。

她有一雙極為出色的眼眸,似潺潺水色中泛着墨色明珠,嬌眼如波入鬓流,很是靈動,連生氣時都帶着一股嬌憨的意味,更別提她占盡父母相貌優勢,天生姝色。因此她驕縱時,帝後都常常不以為忤,反而憐愛。

奶娘看着看着,就不由想起小娘子幼時的可愛模樣,生出萬般柔緒,“小娘子又不困了?”

“困。”扶姣道,“但不想睡。”

奶娘笑,“婢不會走,娘子放心歇罷,小廚房随時備着,餓了再起。”

扶姣往她懷裏倚了倚,哼哼唧唧的。

雖說是要成婚了,可她也不過才及笄三月,舉止作派仍透着嬌稚,渾然沒有半點成熟,奶娘既覺得本該如此,又忍不住道:“再過幾個時辰,小娘子就要嫁為人婦,可不能再如此了。”

扶姣不解地望了過來。

“成了世子妃,是要照顧世子、操持府務的。哪能再像現在這般朝人撒嬌,屆時小娘子可要被笑話。”

扶姣不滿地輕哼,“府務有管事,還有仆婢,世子自己沒有手腳麽,還得我來照顧?”

奶娘忍笑,“婢現下說了,小娘子也不知,待過了明日總會明白的。”

扶姣不以為意,沒放在心上。

賜婚時舅母就和她說過,會為她建一座郡主府,待她大婚後親自去選地方。

等她住進郡主府,日後心情好時就傳世子,不喜歡就把他拒之門外,該如何,還不是她說了算。

如此想着,扶姣無聲彎彎眼眸,總算有了點高興的感覺。

**

子時方至,後半夜淅淅瀝瀝的秋雨就停了。

長公主府燈火通明地準備大婚事宜,整條街及巷外都亮如白晝,箱櫃堆砌了滿地,青牆邊猶殘水霧,沾濕了來往仆役的衣衫。

角門處,木栓被人擡起,小門發出吱嘎一聲輕響,敞開半邊,剛好供一人通過。

一道身影拾階而上,迎着朦胧燈火,微微佝身邁入門內,鬥笠下方滴落的水珠随行一路蜿蜒,直至廊下。

等候多時的管事不由自主地往此人身後探了幾眼,詫異無比,“只有李侍衛一人嗎?”

此人颔首,伸臂微擡鬥笠,燈火下露出一張清俊的青年面容,目光清銳,若寒冬碎冰的湖面,略帶寒意。

他身着藏青窄袖勁衣,腰配長劍。雖身形高大,行走間卻不見沉重,足下輕逸,氣息平穩,絲毫看不出已經夜奔多日。

“郎主令我攜禮代歸。”他道,“雍州戰事吃緊,主将實在抽不出身。”

管事忙道理解,“累李侍衛跑這一趟,不過如此也好,因郎主無法歸府一事,郡主近日興致都不大高。李侍衛得郎主器重,以前又與郡主熟絡,有你在,郡主也能寬慰許多。”

青年嗯了聲,随他往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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