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素日裏見面就要天雷勾地火的兩人,齊齊坐在小幾上吃起了點心,素餡春卷并兩盞沉香熟水,各自噤聲優雅品嘗。銅爐裏冒出的白煙被溜進的風打成一縷一縷,模糊了二人眉眼,借這時機,喬敏才悄悄把眼神轉去。
扶姣被伺候着換了件绛色襦裙,配的藕荷色罩衣,沉靜的顏色好似叫她也多了幾分端莊從容,眼裏一抹光亮溢出,才能隐約品出那鮮活的底色。
十幾載風雨無憂,陡生大變後還能保持這般心境,喬敏很是欽佩扶姣,亦為她慶幸。豁達的人容易活得快樂,至少不會憂慮,興許她只是不記事,可那有甚麽打緊,總歸自身能安樂就夠了。喬敏扪心自問,如果易地而處,她應是再也笑不出了。
摩挲着白瓷素盞,喬敏百般躊躇,還是把心底話問出口,“你如今是甚麽打算?扶侯那兒可曾提前和你通過氣兒?依眼下形勢,他應是要派人把你接去雍州罷?聽說那兒都是荒煙蔓草,風水也不大好,你去了那兒可不要變成野人。”
話到後頭,就和以往拌嘴一般,想咽回已是來不及,還好扶姣早習慣了,老神在在道:“怕甚麽,阿父舍不得讓我吃苦的,定早就準備好了。你不知道罷,雍州那兒每年都會下好些場大雪,甚麽雪仗雪人随意玩兒,比洛陽可自在得多。”
念叨着又想起了仍在宮裏的舅舅舅母,如果可以她自然是想一家子團聚的,在甚麽雍州徐州都無所謂。扶姣從沈峥口中聽過林老将軍的字眼,此時就很想和喬敏打聽打聽,可論形勢,她們倆如今應算是實打實的對頭了,要讓喬敏透露自家隐秘,為難人不說,還有可能被她奚落。
喬敏也糾結,很想和她說洛陽的事自己壓根不清楚,兩人知道消息應該就是前後腳的事,如果聽說,她就提前去知會她了。可又怕扶姣不信自己,這人本就是個促狹鬼,巴巴湊上去解釋還不知要如何被嘲笑。
面子大過天,二人偷偷摸摸地瞧幾眼對方,又自以為不着痕跡地移開視線,俱拉不下臉來,眉頭倒是蘊了如出一轍的惆悵。
啜一口水,喬敏盯着斜邊一排漆紅竹篾出神,半晌後覺得身邊靜得出奇,不由擡眼一看,扶姣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這樣硬的桌子竟也睡得着,她往日不是最挑的麽,連巾帕料子次了都不用的人……喬敏想笑話兩句,卻注意到那眼下淡淡的青色,當即頓住,默默瞧了會兒,順手取了件薄毯給蓋上,做完後才驚覺自己操起了奶媽子的心,臉色一時青青白白,好不精彩。
忽然耳畔傳來動靜,喬敏小跑到梯前越過半個身子張望,“秋彤?”
“二娘子注意儀态。”正是秋彤一步步上階,被雨淋濕了半邊身子,嘴裏還不忘說不讨喜的話兒。
喬敏視線瞟到她身後,剛摘下帷帽的青年對她微微颔首示意,長腿一邁,幾步就到了眼前,正是前幾日用由頭從她手裏取走喬府牌子的人,登時沒個好臉色,“你不是扶侯派來護着她的麽?這種時候竟和她走散了,知道方才多危險麽?她險些就被人發現了。”
“多謝二娘子。”李承度不辯解,俯首道,“怪我疏忽,沒有時刻跟在郡主身邊,若非二娘子特意讓秋彤來尋,今日恐怕要生變故。二娘子的恩情,李度銘感五內,來日必将報答。”
他這樣幹脆利落地認錯,沒有絲毫推诿,恭順有禮,倒叫喬敏不好意思了,她又不是人家主子,越俎代庖算是怎麽回事。何況她知道扶姣胡鬧的本事,李度帶着這樣一個孩子性的人确也辛苦,于是道:“罷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把她盯緊些就是。不要總是随着她的性子來,先到雍州再說,等到那兒自然有扶侯哄。”
說完想了想,“還有那塊牌子也還我,雖丢了也沒甚麽,但這當口被發現我也不好解釋,等順着這邊兒摸到你們去向才是白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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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度取出木牌還她,又是道謝,喬敏連擺手,不和扶姣對上的時候,她很有世家女郎風範,慢聲囑咐:“你們盡量避開大縣,不要叫人驗過所,不是還有許多鄉下小路麽,農戶家裏借宿借飯也沒甚麽,她要是犯矯情就餓兩頓,保管甚麽都吃得香。你們銀子帶夠了沒?我這兒還有袋碎銀,不多也可以用些時日……”
她絮絮叨叨的,秋彤聽了由衷感嘆,“二娘子對郡主真好,親娘也不過如此了。”
一句話出來,石破驚天般吓人,喬敏甚麽離別愁緒都沒了,擡高了聲音否認,嫣紅迅速從面頰蔓延到了頸下,“你胡說甚麽!”
這聲好比震天響,驚得扶姣迷迷糊糊睜眼,險些從桌上栽倒,被李承度托住。聞着熟悉的氣息,她還沒反應過來,張口道:“喬敏敏,你好吵。”
“我不止吵,還要趕你走。”喬敏沒好氣道,“小廟容不下大佛,有人接了就趕緊走,沒得在這連累我。”
她再不客氣,擡手取走毯子,倏然透進的冷讓扶姣打了個寒顫,偏也有些怵喬敏這兇巴巴的模樣,“你……這麽兇做甚麽?”
方才不是好好的麽,她還把最後一塊春卷讓出去了呢。
喬敏哼聲,“在別人家鋪子裏混吃混喝混睡,你說要不要兇?”
簡直是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典範,扶姣委屈地想,那些明明都是喬敏自己主動提的,她才沒伸手。但喬敏既這麽說了,便很不服氣地掏出銀子,“喏,付你——”
壓根沒有接的意思,喬敏擡起下颌道:“反正賣了你也就這幾兩銀子,還不夠阿寶吃頓肉,我純當做善事了。趕緊走罷,在這兒也是妨礙鋪子裏的風水。”
說罷迅速地讓秋彤包了幾身衣裳塞去,迫不及待地趕二人出門。
直到重新站在長街的青石磚上,扶姣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她這是被喬敏嫌棄了,正欲回去較個高低,被早有預料的李承度打斷,“郡主怎麽和王六他們失散了?”
被移了心神,扶姣慢慢想起和喬敏見面的來由,頓時有一大堆氣要發作,先埋怨王六把她丢給郭峰,再惱郭峰走得太快不顧忌她的腳程,連雨太大險些在路上摔一跤都要說,小孩兒有了長輩倚仗般,一樁樁一件件地告狀。
雨水伴奏,在傘下瀝瀝淌着,李承度随她的步伐慢走,很有耐心地傾聽,末了道:“确實是他們二人的疏忽,稍後屬下令他們向郡主賠罪,死活任郡主處置。”
語氣是溫的,眼底卻愈發得冷,仿佛滲入了水汽般寒,帶着深思。
郭峰是扶昱的人不假,也不可能背叛,能做出此舉只有一種原因,雍州那邊有人不想讓明月郡主平安抵達。
…………
陰沉沉的,破了窟窿般飄雨,門前哐啷一聲響動,驚得郭峰眼風下意識掃去,見是往外倒水的小二,心又慢慢回落,仍打鼓般響個不停。
能做到千戶這個位置,他自有些手段,絕不是見血就懵的主,可那人臨出客棧的眼神實在吓人,把他直釘到現在不敢挪座,面上還得做出憂心忡忡的模樣,時不時瞟一眼周圍人。
這座小客棧已經被他們包了,不知李承度使了甚麽法子,能叫他們光明正大地在此落腳。如今郭峰只能期盼目的已成,不然叫他冒一回險,小郡主還安然無恙,就不值當了。
心思紛亂間,一道身影推門,郭峰下意識站起身叫了聲都統,過後才發現虛驚一場,這是被遣出去尋人的夏柏。李承度不信他,只讓他在客棧等消息,軟刀子磨人,如今已經一個多時辰了。
夏柏抹去滿臉雨水,湊近咕嚕喝了滿滿一杯熱茶,“我把千戶說的那塊地兒翻了個底朝天,硬是沒找着一根頭發絲兒,眼下也快兩個時辰了,郡主莫不是已經被人捉走了?”又露出苦瓜色的臉,“難道還得回洛陽再救一趟人?”
郭峰露出愧色,把那套編好的話兒颠來倒去又說了遍,無非是自責雲雲,夏柏倒不在意,“總歸不是故意的,郡主自個兒長了兩條愛跑的腿,怪誰呢!”
說着又嘀咕,“逃命的當口還要挑人,侯爺當初選我們就該想想郡主的性子,這下子可好,先前功夫都白費了。”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在夏柏心裏郡主就該合了這麽句話,老老實實待着不成,非得給他們尋事兒。郭峰心頭一跳,他給的說法是躲藏的路上郡主鬧脾氣不願跟他走,他又被官兵分了心神,回頭再瞧,人就不見了。雖然疏漏很多,卻是最符合實情的,郡主的驕縱和對他的嫌棄大家都有目共睹,他們不得不信,畢竟他沒理由故意害郡主。
眼見夏柏毫無懷疑,郭峰稍松了口氣,還沒完全緩下,門前又是一聲,其餘靜坐的人立刻迎了上去,這回終于是李承度了。
摘下帷帽,李承度撩起眼皮淡淡掃了圈衆人,示意他們随自己上樓,入了房內才道:“宣國公世子親自領兵來的鹿縣,郡主應當已落入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