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 (1)

扶姣懶懶倚在引枕上, 正望着爐裏飄出的白煙出神,天兒陰陰的,于是煙也有了下沉的跡象, 聽得婢女回來的聲音,她扭過頭, “人到了?”

頗為輕快的聲音, 似乎根本沒想過對方會拒絕。

煮湯的方子到了,成麽?不知這個回答對郡主來說是否滿意, 婢女咳一聲, “李都統昨兒夜裏和侯爺議事議了一宿, 疲乏得很,旁的事有心無力,只能把煮湯的方子寫下了。”說着很是有力地強調, “郡主放心, 都是有經驗的老廚, 味兒準差不離!”

哪有她這樣實誠的婢女,連主子心意都摸不透。扶姣本是要生氣的, 才做出不高興的模樣, 覺得對她撒氣也沒用, 心神一轉, “他們在書房議事整夜?”

婢女說是, “除去都統,還有好些人,侯爺也是才去歇息。”

扶姣唔了聲, 猜想他們是不是在商議洛陽的事。

如果不是昨夜突然鬧病, 她也是要和阿父提的。雖然李承度說舅舅在皇宮不會有危險,宣國公還得把他供着, 可是一想到那日沈峥笑面虎的模樣,她就有些坐不住,“爹爹在睡?”

得婢女的點頭,她有些失望,但事情也不急在一時,便擡手,“那先梳洗罷,待會兒帶我在府裏轉轉。”

如無意外,她需在這裏住段時日,是個甚麽布局總該看一看。

婢女松了口氣,忙對外招手,立刻有仆婢魚貫而入,端盆捧巾,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尚算寬敞的內室站得滿滿當當。

這樣的排場絲毫不誇張,當初她喪母住進宮裏,皇帝皇後擔心照顧不好她,撥了上百個宮人伺候,出門前前後後綴着,比聖駕出行還威風。

扶侯其實很不滿她這樣的嬌氣,這會兒興許是心疼女兒初遭大變,又初到陌生地方,便盡可能對她好些。

郡守府的物什,遠比不上洛陽奢華,但應扶候要求,呈到扶姣面前的也都是精品。譬如眼前這銅洗盆,底下捏泥人似的制了好些魚蝦,水紋一蕩,活靈活現地在盆底游動,很有些趣味,扶姣撥弄着玩了好一會兒,才任人服侍擦手,繞到彩繪屏風後更衣。

近冬時節,又是在雍州地界,她帶的那些衣裙已不适宜,管事連夜着人采買了幾套衣裳,先應付幾日,等得了空再着人入府量體裁衣。眼前這身是豆綠的綢衣,外罩輕薄的月白夾襖,羅裙有條收腰的束帶,輕輕一系,便顯出纖細的腰身。

以扶姣的年紀相貌和體态,其實多是她襯衣裳,做樣精致的衣裙至多算錦上添花,能把她扮醜了才叫稀奇。

因此得了一溜兒的誇獎,扶姣并不以為意,這類話她聽得多,對自己也向來很有信心。但精細打扮仍很重要,親自挑了小簪和耳墜,正感覺有些餓時,朝食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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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魚湯打頭陣,濃郁的香味遠遠就能聞見,不帶絲毫腥氣,奉湯的下人閉着眼以視死如歸的語氣說:“掌廚說,按着都統給的方子,從魚的大小種類到火候調料,絕無差錯,倘若郡主還不滿意,那……那就是他功力不到家,只能換人來。”

主子挑剔,下人跟着倒黴,為這一碗魚湯,廚房來來回回忙了快兩個時辰,再晚些就能用午食了。往常扶侯用飯都沒這麽挑過,掌廚心底郁悶,簡直恨不得讓李都統親自來做,一比高下。

扶姣擡了擡眼皮,總算不再是一聞着味兒就嫌棄推開,給面子地喝了幾口,眉頭微皺,心覺還是差些味道,口中卻道:“尚可罷。”

奉湯的人松了口氣,有種終于度過難關的慶幸感。

喝着湯,扶姣心底仍對李承度的拒絕很不滿意,只是眼下不是算賬的好時機,她暫且把這事記在了小本本上。

等見了面再說。

随意挑揀着用了幾口,稍微添了肚子,扶姣就停箸,有些耐不住地出了裏屋。

院落頗大,一排紅漆欄杆隔開院裏的泥地,正中一道石子路直通半月形拱門,有種曲徑通幽的意味。興許覺得門邊景致光禿禿不美觀,移栽了幾棵南天竹捱着,正是收獲的時節,紅通通的果實累綴其上,色彩明豔,将小院也裝飾得鮮亮起來。

扶姣很喜歡這道門,它和長公主府裏的一處後院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那兒還有棵高大的梧桐樹,可以在上面吊秋千。于是心底琢磨,可以在這處也置一個秋千。

忽然頓住,一指來回穿梭搬運東西的仆役,“他們在做甚麽?”

婢女才記起因着魚湯的事奔波,竟忘了告訴郡主這樁事,猛地拍腦袋,“忘說了,侯爺說月舍不向陽,居住不宜,要給郡主換個院子住,今兒就搬。”

“不是挺好麽?”扶姣納悶地回看,景致和大小都勉強令她滿意。

“大夫和侯爺都這樣說,我也不大懂,總之對郡主身子好,大病初愈,總要多注意些。”

扶姣便問,“那搬去哪兒?”

“就是原先婉姨——婉娘子的屋子,郡主想先看看,待會兒順道就能過去。”險些順嘴把人溜出了口,婢女被自己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觑去,還以為郡主會追問婉娘子是何人,沒想到她竟只點了點頭,毫不關心地帶過了。

今日不是甚麽好天兒,景致了了,秋風一掃,塵土飛揚的滋味并不好受,能慢悠悠逛下去,全勝在一股新鮮感。雍州地處大鄞西北角,風沙雖不如真正的西荒地誇張,但也有些,兼之晝夜溫差大,建築有典型的西北風格,牆厚窗小,房屋間距大。

粗犷也是美,扶姣随意轉了程,就開始期待張掖郡的風土人情了,轉頭道:“我要去外邊看看。”

“近段時日還是不要罷。”渥丹為難道,“侯爺先前就放出了風聲,要在張掖郡和附近設赈災點,接納流民。如今咱們住的這塊兒雖沒有,但到底城內人員混雜,亂得很,也沒甚麽好逛的。郡主實在想去,得讓侯爺配幾個護衛才行。”

扶姣完全不知這事,問得更詳細些,才知雍州因着先前起義的事,有好些地方陷入了混亂。

官府無序,下面就沒了章法,一些老弱無依的人根本無法生存,不得不出走到別的地方。人多了,也就形成了流民。

除卻老天爺給的災害,也只有戰事能讓這麽多百姓流離失所,渥丹說起來時心有戚戚,“我就是從西河郡來的,爹娘早沒了,索性只有一個人,遇到府裏采買人服侍的管事,就跟來了。”

單看起來開朗疏闊的人,沒想到身世也這麽可憐,扶姣瞧了眼她,“顏如渥丹,其君也哉。這名字聽起來像書香世家。”

渥丹老老實實地答:“當時爹托私塾先生取的,說是名字起得好,命裏容易得遇貴人。要不怎麽說聽老人言不虧呢,取了這名,如今不就遇見了郡主麽。”

老實人說起奉承拍馬屁的話,也是很有意思的,扶姣被逗得眉眼彎彎,自然而然地對她親近了幾分。

笑了會兒,忽而意識到渥丹話裏的不對,爹爹差不多兩月前領命到雍州平亂,那時還說戰勢膠着,恐怕要段時日才能拿下,怎麽這會兒竟那麽早就開始思索赈災施粥的事了?

想起昨夜一路行來,張掖郡寧靜平好,府內井然有序,來往無論是仆役還是兵士,都不像才經歷了戰事的模樣。

當初爹爹剛領命往雍州平亂時,她幾乎天天往宮裏跑,那拿軍報的傳令官都還有幾分急切呢,總是跑得滿頭大汗,怎麽這兒反倒桃源般安然,是不是有哪兒弄錯了?

扶姣不通軍事政務,全憑看了點閑書的直覺,真叫她分析,也說不出二五六來,于是問渥丹,“爹爹是甚麽時候搬進來的?”

渥丹回憶,“我是半月前入的府,在那之前……大約有一月罷!聽說侯爺他們大半個月前就在城外施粥了,應是安頓好就開始了。其實現下雍州的形勢已經在慢慢好轉了,侯爺派了人去各郡管理,亂象一平,就不會再有那麽多流民。”

她感慨,“多虧侯爺,先前咱們雍州多苦呀,那樣重的稅壓下來,沒幾個人吃得飽飯,稍微藏些糧就被官老爺搜走了,餓起來能去街上和狗兒搶吃的,官老爺的狗吃得肥光滑亮,人反倒只剩一把骨頭。後來有人起事,帶頭抄了刺史府,日子看着是好些了罷,可是底下人也沒撈着甚麽好處,天天殺這個官砍那個爺的,連地都沒法兒安心種了。”

國君不作為,底下生亂象是難免。這樣窮苦的日子,扶姣領略不到,只能從渥丹口中聽說,漸漸終于發覺了蹊跷。

爹爹在雍州的名聲太大了,譬如渥丹這樣的普通百姓,說起他滿口誇贊,提到皇帝卻要麽茫茫然要麽唾一口。可是那些赈災的糧食又哪裏來呢,爹爹先前是來打仗的,糧草都是軍需,怎麽可能勻出流民的口糧。

如果不是提前準備,如何能做得到?

想起舅母說的那些話兒,扶姣第一次有了不确定的感覺。

…………

扶侯睡得并不好,俗事擾眠,夢裏本該安谧的天空也變得昏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忽得睜眼,才發現是木枕睡歪了,壓到左胸,怪不得這麽不舒坦。

昨夜那事鬧的,确實身心疲憊,他後來還另吩咐了人去查詳情,着重查督軍那塊兒,考慮的不只是婉姨娘欺瞞,更擔心和徐淮安有聯系的實際是督軍。督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按說不會有問題,可憫之離開前的眼神叫他有了警惕,真是生怕有個萬一。

被騙一次也就罷了,再來第二次,他這主公也就不要當了。

扶侯先前那樣輕易地信了督軍的話,多少還是因這自大的毛病。他平日行事雖謹慎,可對于自覺底細明了的自己人,總認為盡在掌中,不會做出他意料外的事。譬如婉姨娘,他其實依舊沒怎麽敢信她能去謀害女兒,畢竟其中緣由實在想不通。

思索之下,關節還是得從婉姨娘那兒打通。

他歇息時大夫應該去過了,人不知醒沒醒,又或預備了甚麽話兒讨饒。

思緒漫無邊際地飄了會兒,婢女入室卷起棉簾,發出輕微的聲響。正是申時的時辰,日色西斜,光随着棉簾卷起一寸寸漫進屋內,不像午時那般刺眼,這時是和煦的、溫柔的。扶候側首瞧去,直棂窗邊探出了一朵白玉荷,潔白的身姿袅袅娜娜,蒙着夕陽散出淡淡的柔光。

親随長明正迎着這陣光入內,手捧茶和點心,“侯爺一覺睡過了早午食,先用些茶點填肚子,待會就傳晚飯罷。”

扶候嗯了聲,起身趿鞋,“歇息時可有甚麽人求見?”

“除小郎君,沒有旁人了。”長明輕聲說,“等了一個多時辰,見侯爺一直在歇息,就沒打攪,回院裏去了。”

“叫他待在院子裏老實看書,別整日的跑來跑去。”扶侯皺眉,明顯在因婉姨娘的事遷怒,“養在婦人膝下,都失了規矩,還有今早書房守門的是誰?以後也不用再當值了。”

長明忙說已經處置了,奉上熱巾給扶侯敷臉,看他仰面含了會兒漱口茶,再輕輕一吐,整個人有種松快的感覺,這才小心地繼續開口:“侯爺今早發那樣大的火,應是把小郎君吓住了,聽說一整天都沒吃甚麽東西。侯爺要是得空,還是去看看罷,小郎君正是長身子的時候,餓着一頓都不宜。”

這是用自己來威脅他?扶侯冷冷道:“他願意餓,就餓着,夜裏不得開火,沒到點不許給他吃的。”

“小郎君也是一時情急,婉姨娘畢竟是他生母,孝誠的孩子,哪有不擔心的。婉姨娘有錯,侯爺罰就罰了,怎好當着小郎君的面,來日父子積怨,豈不是笑話。”

今早的事,長明都聽得很清楚,他是扶侯身邊的老人,便敢說這些掏心話。小郎君是他看着降生的,當初婉姨娘不能露在人前,暗地裏侯爺全交由他打點,因此長明對小郎君的感情比旁人都要深些,有意相幫。

“我是父親,罰個姨娘難道能叫他怨上我不成?真是如此的話,這種不孝子不要也罷。”

話是這麽說,但長明的意思多少也聽進了幾分,兀自凝眉間,外邊仆役報,“婉姨娘那兒有事要禀報,侯爺,傳人進來麽?”

眉頭皺起,開口是想拒絕的,話到嘴邊又停住,傳人入內,語氣不好地問:“甚麽事?”

來的是負責看管婉姨娘的小管事,昨夜扶侯沒耐心等她,人關去柴房後就沒再管,大夫晚了些時辰才到,竟真診出了些東西,禀道:“大夫說婉姨娘天生不足,後來生小郎君時傷了根本,本就體弱,如今情緒大起大伏,以致氣血翻湧,突生噩疾,若是不好好将養,怕是……怕是于壽元有損,時日無多。”

先前扶侯吩咐他們只把人關在裏邊,不用送食水,如今診出這個模樣,他們就不好把握尺度了,不得不來請示。

扶侯錯愕,下意識道:“當真?”

人扯了一次大謊,今後的信用也都要打折扣,扶侯懷疑這是不是婉姨娘串通大夫用來脫身的法子,小管事卻很肯定,“請了兩個大夫,分別看了幾次,都這麽說。”

扶侯着實愣了下,先前婉姨娘時不時就有個頭疼腦熱的,他沒當回事,以為是女子争寵的手段,沒想到竟真是體弱到了這地步?

手指搭在椅背上敲頓,一時猶豫。

正如方才長明所言,婉姨娘是循念的生母,礙着循念的存在,他不可能太不留情,如今婉姨娘自己又是這麽個境況,似乎都無需他來處置了。

“她自己怎麽說?”

“婉姨娘對小的倒是沒說甚麽,只寫了這個給侯爺。”小管事呈上一封信,也有些諷刺,她因那封信漏了破綻,如今仍要寫信來挽救。

扶侯一目十行地看了過去,和他所想差不離,無非是認錯,只說确實碰過那封信,但絕沒有同郭峰合謀害郡主。先陳事,而後陳情,道其實早就清楚自己身子的狀況,更不可能去謀害郡主,畢竟這對循念沒有任何好處。

翻來倒去,其實還是那個說法,沒甚麽新鮮。

小管事察他神色,适時出聲,“侯爺,可要去看看婉姨娘?”

“先關着。”扶侯把信丢到一旁,從神色看不出情緒,“食水可以送,若是缺了甚麽……不過分也可以補,人不能放出來。”

果然有轉圜的餘地。小管事松了口氣,他為婉姨娘跑這一趟也是捏着把汗,畢竟侯爺從沒發過這樣大的火,好在婉姨娘在這兒似仍有幾分情面,沒徹底被厭棄。

連聲應是,退身去了,扶侯手捏眉心,仍在思量。

昨夜那樣盛的怒火,說甚麽要斬殺的話,其實歇一覺起來就緩了許多,再聽到大夫的話,就更沒了殺心,畢竟碰過信和真正的謀害還是有區別的。再者說,女兒到底好端端地回到了身邊,當時扶侯那樣輕易地信她,未嘗沒有因這摻雜了一絲微妙的饒恕心理。只是最後被李承度揭穿,那層布再遮不住,不得不嚴詞厲色。

同一件事,從昨夜擾到現在,才睡了大半日的扶侯又感覺腦袋泛疼,捏了捏眉心,“郡主呢?”

“郡主已經大好,一早就起榻在府裏轉了圈,還預備出去瞧瞧,下人們沒把握便先勸住了。侯爺看着,是不是要撥幾個護衛陪郡主?”

聽女兒這樣有精神,扶侯總算有件舒心事了,微微流露笑意,“不急,先把她叫來,就說快到晚飯的時辰了,來陪陪我。”

錯過了接風宴,父女二人确實該聚這一次。

換好衣裳,扶侯松松披了件蘭紋的披風,手中捏一本史書,就着天光細看了兩刻鐘,忽然不緊不慢出聲,“纨纨是想給為父松松膽子?”

想吓人的小把戲落空,扶姣不大滿意,轉到前邊兒,“爹爹都不會裝一裝。”

倒成他的不是了。扶侯眉頭一挑,擡眼瞧去,嫩綠的一身裝扮,看起來極有活力,比病恹恹的模樣漂亮多了,故作沉吟,“那再來一次。”

“才不用。”扶姣斷然拒絕,“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

說罷施施然坐上圈椅,很是驕矜的模樣,叫扶侯笑了笑,提聲讓人上菜。

膳桌就擺在緊挨窗邊的位置,這時候還有朦胧的天光,燭臺無需特別明亮,和着花香樹影,這樣的一頓享用是件雅事。

扶姣幼時就經常陪爹娘用飯,她從小就不叫人放心,貪吃零食,正經飯不吃幾頓,長公主為她打破了食不言的規矩,膳桌上想方設法逗趣,才能讓女兒多吃幾口。後來長公主西去,父女倆沿襲了這一習慣,只是不怎麽說話,默默相伴罷了。

其實扶侯不讓人去喚,扶姣今日也必會走一趟,她很難沉得住氣去忍耐一件事,尤其是在察覺出了那麽明顯的蹊跷之後,就更迫不及待想到阿父這兒要答案。

但現下飯菜剛擺上桌,扶姣想了想,決定還是等用完這頓飯再說。

她午食用得晚,這會兒不怎麽餓,便偏着腦袋看扶侯,他不緊不慢地使箸,捱着她愛吃的,便也夾一筷子遞來,很有些溫情。

扶姣不知不覺認真瞧着,才發現他曾經烏黑的鬓發染了斑白,并不多,甚至更添儒雅的風度,可是配着面頰幾處細細的皺紋,終究顯出老态來。

歲月總是悄無聲息地留痕,叫她有些訝異,還有心酸,莫名為先前的猜想羞愧起來。

爹爹對阿娘的感情毋庸置疑,至今都沒想過續娶,待她更是從未變過。這樣的爹爹,真的會有野心去奪舅舅的位子嗎?

因為她女孩兒的身份,曾經多少人勸爹爹再娶,說至少要有一個兒郎承繼香火,可爹爹都沒應下。如果真的有那份心思,應該做不到這個地步,光憑幾句道聽途說就去懷疑他……好像不應該。

她盯得久了,扶侯似有所感,轉過視線來,“我臉上長花兒了?”

本是句調侃,扶姣卻若有其事地說:“爹爹長得好看。”

女兒貼心起來也是很熨帖的,扶侯莞爾,仍忍不住問,“哦,比憫之還好看?”

他有意這麽問,畢竟女兒待憫之的态度,和前幾年比實在相差太大了。不過他也深覺憫之無論才貌、氣度,在年輕郎君中都不可多得,喜愛欣賞,一直在尋機把人留在身邊,因此問的這話,還有試探的意味。

扶姣不知用心,但她向來是很誠實的,想了想對扶侯承認,說确實是李承度好看些。

怎麽說呢,雖然是試探,但這也算不了甚麽結果,女兒坦坦蕩蕩,反倒把自己氣一頓。扶侯哭笑不得,頓感這話題不宜,轉而說起的別的事。

父女二人一頓晚飯用得還算和睦,扶姣不鬧騰時很容易叫人疼愛,扶侯不喜歡嬌養孩子,也曾多次想嚴管女兒,不求多麽練達通慧,至少要娴靜乖巧些罷。可多少次都在扶姣佯作起的攻勢下打消想法,這也是她的本事。

晚飯用罷,正事終該提上議程,跟着扶侯在院子裏漫步消食,扶姣單刀直入,“爹爹,舅舅那兒的事,你應當都很清楚罷?”

到底是問了。扶侯沒意外地嗯了聲,“我那時也是提前幾日才知的,人在雍州,想阻止都來不及,只能讓憫之先去把你接來。”

說着不等扶姣發問,就眉頭一挑,“纨纨是不是想說,既然能接你,能不能再把聖上一家給救出來?”

扶姣愣住,說難道不行嗎,再不濟還可以直接打回洛陽去。

扶侯搖頭,“在其位謀其政,你走得了,聖上卻不行,除非宣國公有那個決心敢直接逼他退位,但你看他敢嗎?我聽憫之說你臨走前還去了宮裏一趟,沈家人是不是沒有傷及聖上性命?這就對了,救駕一事只能徐徐圖之,不能心急。為父手裏雖有些兵,可也不能亂來,洛陽那邊亂了,至少要替聖上守住雍州,興戰不是圖一時爽快的事,稍有不慎就是生靈塗炭,甚至賠上整個大鄞,不能胡來。”

他說得大義凜然,又是聖上,又是百姓,任何人聽了都要感慨他的忠心。扶姣很信,但仍有些急,“那就甚麽都不做?沈家怎麽敢那樣嚣張,掌兵的也不止他一家,難道其他人不曾得到消息嗎?”

她能問出這樣的話,讓扶侯有些詫異,但到底過于淺顯,仍是憑感情用事,不足以讓他重視,安慰道:“暫且确實甚麽都做不了,只能等着。纨纨放心,洛陽那邊我還有些人手,至少照料好聖上他們不成問題,且像沈延年這等篡權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聖上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這話放在昨日說,扶姣會信,可是聽過渥丹那些話,怎麽都沒辦法告訴自己阿父是在幫舅舅守雍州,腳步停了下來,認真看着他,突然小聲說:“爹爹,你不會也想造反罷?”

扶侯一愣,扶姣便把自己知道的消息一股腦倒了出來,雖然語氣是好的,但話裏有質問的意思,“爹爹說在雍州平亂,到底平的甚麽亂?如今又是赈災又是接納流民,無需朝廷的調度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條。人家說西池王是梁州的土皇帝,爹爹,你是不是個也要當雍州土皇帝?”

一番話出口,犀利直接得很,扶侯簡直要驚呆了,不敢相信這是女兒能說的話,平日裏分明就是個不懂事胡鬧的孩子。可震驚不能表露,臉上先浮現出了厲色。

“胡說甚麽!”他怒斥道,“我有那種心思,還用等到今日嗎?當初你娘離世,我本都要致仕退養,是聖上再三請托,才掌了這些年的青陽軍,往雍州平亂更是陰差陽錯,若非如此,你還能好好站在這兒胡說八道?”

被戳中了才會急眼,扶侯忘了他本是不需向女兒解釋這些的,只需端起嚴父的架子,自然可以暫把她搪塞過去。

但如今不僅嚴父架子擺出來了,心虛也随之流露,他自己仍沒察覺,繼續沉着眼滿臉不豫,“國家大事,豈是你說得這麽簡單,聽旁人胡言亂語了幾句,就以為通了真相,我往日如何教你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是見着爹爹偷穿龍袍了還是怎麽?”

扶姣滿臉不服氣,還想和他争辯,卻被扶侯擡手截住,喚來下人,“我乏了,要先歇息,送郡主回院去。”

剛睡了大半日的人,才這麽會兒就乏了,明顯是不想和她再談,在趕人。

扶姣對着其他人都能梗脖子犟,獨獨怕嚴厲起來的父親,他瞪眼,她的氣勢就慢慢消散下去了,自認自己也沒鬧,只是在和爹爹講事實,怎麽他就這麽兇。

“爹爹……”她的一聲呼喊才出口,扶侯就背過身去,只兩個字,“聽話!”

于是也惱起來,氣沖沖揮開預備引路的下人,“不要你們帶,我自己走。”

說完看也不看扶侯一眼,兀自走了,但方向明顯不對,她方才沒讓渥丹跟來,要是自己瞎走,還不知要迷路到哪處去。下人們對視幾眼,求助地看向長青,最終還是扶侯臉色不好地開口,“跟上,遠遠在後邊護着。”

仆役忙是應,留長青滿臉憂色地守在邊上。

好半晌,扶侯才邁步慢慢往回走,進屋遣退其餘人往榻上一躺,仰在那兒,正對帳頂。

青色的帳幔,很老成的顏色,正合他如今的年紀。如果長公主仍在,定不允許他用這樣老氣的物什,她最愛鮮嫩,注重保持容貌,常說要永遠二十來歲,最後也果真停留在了二十六的模樣,美麗的容顏被歲月停滞,封在了棺椁中。

其實以如今的局勢,他大可以和女兒直接說明野心,就算不被理解,她生一段時日的氣也就罷了,不影響甚麽。可是扶侯不這麽做,不僅是因要面子的心理,更是因他這位早逝的妻子,明陽長公主。

他和明陽長公主不是青梅竹馬,只是門當戶對指的婚事,其實能相敬如賓就好,沒想到二人興趣相投,慢慢竟也生出了感情。最初如膠似漆,不羨鴛鴦不羨仙,天天過着蜜裏調油的生活,感情越來越深,誕下女兒扶姣後尤甚。

如果他安分守己就罷了,偏他不是,在慢慢看清局勢,見識到皇帝的昏庸無能和那麽多人的蠢蠢欲動後,自己也不免有了野心。于是借着驸馬這一身份的便利,也開始蓄勢,皇帝本就好哄,對待親人尤甚,扶侯借此從他那兒暗地獲了不少好處。可以說比起宣國公這些人,扶侯得勢的過程中少了許多波折,所以許多時候并不像那幾個手握大權的人那般老辣果斷。

明陽長公主離世前,就隐約察覺出了他的心思,彼時二人情誼正濃,她不好挑明了說,只是暗暗一直觀察提防,并且把這事早早告訴了皇嫂,這才是皇後知道扶侯心思的原因。

長公主病逝前,特意把扶侯和懵懂的女兒叫到床頭,讓扶侯對她立誓,終生護衛楊氏皇族,絕不背叛大鄞。

出于對妻子的感情和那點愧疚,扶侯立誓了,七歲的扶姣正是這個見證人。但她當時年紀小,兼之對此事并不了解,早就把它忘得一幹二淨,腦海裏只留下與阿娘的依依惜別。

可扶侯不曾忘過,舉頭三尺有神明,他信神佛,偶爾午夜夢回都會出現長公主凝視自己的場景,一看到女兒,那種畫面就愈發清晰了,又如何敢承認她的質問。

***

扶姣一口氣出了府,渥丹急急被喚來跟在後邊,看小郡主漫無目的亂逛。這時辰已經看不清前路了,附近雖然都在郡守府的看管下,但到底仍有危險,她不敢大意,靈機一動,湊上前道:“郡主,要不要去找李都統?”

反應了會兒,扶姣才意識到她在說李承度,“……你知道在哪兒?”

渥丹不知具體住址,但扶侯把下屬都安排在一條街上,要找起來也不難,當即颔首,帶着扶姣往西走去。

星月俱亡的夜一片漆黑,路途沒幾盞燈籠,全靠卓越的眼力盯準腳下行走,不當心的話還要被石子絆一跤,扶姣就險些栽到牆上,幸而渥丹眼疾手快地給她做了肉墊,才不致磕得一腦袋傷。

饒是如此,人也愣神在了那兒,渥丹喚幾聲都沒應,不由緊張,“郡主還是磕到了?傷哪兒了?要不我背郡主走罷,我力氣大,郡主放心。”

“沒事。”扶姣輕輕吸了吸鼻子,如果這時有光,就能看到她微微泛紅的眼,“我可以走。”

完了,聲音都帶了哭腔,定是磕傷了哪處。渥丹擔憂不已,想去扶她卻被揮開,“你在前邊帶路,我能跟着。”

“走散了就不好了。”渥丹努力說服她,邊去握她的手,“要不咱們牽着吧,呀,怎麽這麽冷?郡主穿少了衣裳麽,先前應該帶件大氅出來的,正好我外衣能解,郡主別嫌棄,先披着暖一暖。”

她絮絮叨叨的,像極了奶娘平日數落自己的模樣,扶姣鼻頭一酸,淚水沒忍耐住,瞬間湧到眼裏打轉。

人就是這樣,獨自強撐時可以咽淚裝歡,一旦感到了溫暖,被安慰兩句,反而潰不成軍。扶姣很不想在渥丹面前丢臉,但她實在太能念叨了,左一句右一句,直擊心防,當那件帶着體溫的外衣披上來時,淚水更是直接突破堤防,落了下來,滴滴答答,想止住哭,小小的抽泣聲卻仍舊響起。

“呀,這真是……”渥丹慌了,“到底是冷還是疼啊?剛才磕狠了?怪我沒看清路,完了,等我去借個燈籠來……”

說着,抱住這哭成一團的小郡主手足無措,不是說洛陽來的小郡主高傲得很,都不拿眼珠子瞧人麽,怎麽哭得比她五歲的小妹還可憐,怪叫人心疼的。

渥丹拍着背安慰,聽她邊抽噎說着甚麽,湊近了聽,隐約聽出甚麽爹爹甚麽兇的字眼,有些明白過來,原來是被侯爺兇了。可這就更叫人沒辦法了,總不能把侯爺提過來認錯罷,爹爹訓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也不知侯爺說了甚麽,叫小郡主這樣傷心……

吱嘎一聲,階前突然投來一道光束,長靴停在二人面前,往上是筆直有力的腿,聲音中帶着微微的疑惑,“……郡主?”

她們随意坐下的門前,竟真的剛好是李承度的住處!渥丹喜出望外,先叫一聲都統,然後對扶姣說:“郡主,咱們找對地方了,都統在呢,你擡眼瞧瞧。”

扶姣稍微睜開眼一看,正好對上李承度投來的視線,于是嗚哇一聲,反而哭得更厲害了,努力往渥丹那邊湊。

嗚嗚嗚,丢臉,太丢臉了……竟然在李承度面前哭成這樣,他肯定要笑話自己。

渥丹懷裏被強行塞進個哭啼啼的小郡主,無奈地看李承度,示意自己實在沒辦法。

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李承度也明白現下最重要的是把人帶進屋。

他蹲下身,将埋在渥丹懷裏的腦袋擡起,那雙眼哭了會兒,現在紅通通的像兔子,正露出委屈又警惕的眼神。

李承度沒說甚麽,幫她輕輕拭去臉頰淚水,才沐浴好的指尖仍殘留暖意,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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